第40章 一回見你就被你扯斷了手,今日差點又重來一回

青棠同伊齡賀道:“是你通知他來的?”然後扭開頭,“感謝你,但是我不需要。我不需要你這樣為我,他認不認我有甚麽關系,反正陳七已經死了,我也不可能回到過去,我也不可能回到洛陽,我也不可能重複已經丢失的人生了。”

夜風一陣一陣的,吹得枯枝飒飒作響,吹得月下碎影淩亂。霍青棠垂着頭,瞧見地面上三人剪影交纏在一起,她終于擡起頭望向顧惟玉,說:“惟玉哥哥,我知道你不相信我,你一定覺得我很奇怪,對不對?舊年端午,我們第一回見面,我見到你,我聞到你身上天竺雲煙的香氣,我當時真的高興極了。後來,雲娘同我說,說你身邊有了其他女子,我不相信,我不相信短短數個月,你就變了心。

再後來,我知道那是藍家的女兒,我便放心了。因為你同我說過,說藍老大于你有恩,你在江上失事,他救過你,還替你讨回了你丢的一船貨,即是如此,那你對藍家的女兒好,也是應當的。

你回了京城,寶卷說你是回去娶親的,我當時便知道,你要回去娶陳七的牌位,我很感激你。真的,我很感激你願意迎娶陳七的牌位回家,免她做孤魂野鬼,免她魂魄無依,四處飄蕩。

再到後來,我去孟府盜孔雀膽,我又遇見你,我心裏是高興的,真正高興的。我高興得覺得你我緣分未斷,我高興得午夜夢回,覺得你我終有一日,還可以百年合好。很可惜,這只是我的一廂情願,我這樣想,你并不是這樣想的。”

女孩子擡起頭,微微笑,“不過不要緊,我想開了,既然陳七已經死了,那就已經死了,她都不在了,那你将來另娶何人,與我又有甚麽相幹呢。我知道你見到我心裏很複雜,既怕傷害我,不敢硬生生推開我,又不能痛痛快快接受我。”

“沒關系,我都曉得的,我懂。不過我以後不會令你為難了,我以後不會再見你,這也是我最後一回與你說話。”

霍青棠說:“這也是我最後一回喚你,惟玉哥哥。”

女孩子話語快速而決絕,她目光輕飄飄的,掠過顧惟玉的臉,然後從青衫男子身邊錯過去了,留暗夜中的燈籠在天香樓外獨自晃。

伊齡賀瞧了顧惟玉一眼,然後呶呶嘴,追了上去,嘴裏道:“我叫驚寒來,你騎馬回去,走路慢,啊?”

霍青棠低着頭,她轉過身,漆黑的大氅原地畫個圈,掀起一陣冷風,“早幹嘛去了,快點的,姑娘我走不動路了。”

這頭兩個人咿咿呀呀的鬥嘴,那頭傳來一道很輕的聲音,“我怕玲珑怪我,說我變心了。”

世界安靜了,夜風不吹了,樹影不搖了,燈籠不晃了,霍青棠聽見顧惟玉說:“我怕玲珑回來,看見我,說我變心了。”

男人的聲音那樣輕,“青棠,我變心了。不知道甚麽時候,我就變心了,或許是在天香樓內,一個姑娘用一種很奇異的眼神看着我,我覺得她的眼神很怪,但我又不知道是為什麽。或許是那姑娘低低叫了一聲‘惟玉哥哥’,我聽得清楚,卻又不知為何。或許是天香樓的樓梯翻了,她毫不猶豫跳下去救我,反倒将自己吊在半空中,我那時就想,完了,她要是出了甚麽意外,我拿甚麽賠償她?我是應該賠償她錢,還是賠償點兒別的?

後來,我去寒山書院還那位公子的錢,方知這位姑娘與那位公子是同窗,那日下了好大的雨,風雨突來,我與她在一柄傘下共行了一段路。我撐着傘,不過那位姑娘好像很怕我,路才行了一大半,還不到地方,她就急匆匆跑開了。

我原以為是我唐突了她,許是惹她讨厭了,可入了茶室,她單獨泡了一盞小葉烏龍給我,我接過杯子的時候就想,她如何能得知我的口味。再到後來,她出戰蹴鞠賽,我瞧見她額頭冒汗,她昏倒了,我上前去看,又看不真切,等湊近一點,才嗅到她鼻息間幽幽的茉莉香氣。我那時心裏便有了決斷,她中毒了,寶珠茉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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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蟾宮香坊用整整一車的金玉交章換了一株寶珠茉莉回來,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麽那樣緊張,或許是我覺得,我不想她死,我不想那個眼睛大大漂漂亮亮的小姑娘就這麽死了。我将寶珠茉莉留下,預備離開蘇州城。

不知道哪裏傳來的消息,說那姑娘病危了,此時的寒山寺來了一位高僧,那高僧擅醫道,我便去寒山寺向他讨教寶珠茉莉究竟應該如何驅逐的法子。可我在寒山寺又見了那位姑娘,她讓人引我入彀,見了我,她卻問我洛陽的牡丹是不是開了。

我想我可能是有了錯覺,錯覺我成日裏都能見到她,錯覺這姑娘每日都在我面前晃。我離開了蘇州府,去了京城,我迎娶了我未婚妻子的牌位,我當時就想,如果我日後還有再娶的機會,她應當是不會來同我做填房的罷。

我成了親,在洛陽又過了小半年之後,因緣巧合,我去南京城觀禮,誰知,我在孟府後花園裏又見了那個姑娘,她見了我,還是叫我‘惟玉哥哥’。我很确定,我沒有幻聽,比之上次,我聽得清清楚楚。我疑惑極了,因為我從未告訴過她我的名諱。”

“我的心亂了,我想我是真的變心了。”

顧惟玉緩緩轉過身子,“玲珑,你的惟玉哥哥變心了,他愛上了別人。”

霍青棠在這頭站着,一動不動,伊齡賀低聲道:“诶,他叫你呢。”霍青棠不動,伊齡賀戳她一下,“娘娘腔叫你呢,叫你玲珑,聽見沒?”

男人青色的衣袍在風中瑟瑟,霍青棠慢慢揚起頭,瞧見他如水的目光,女孩子擡腳就沖過去。

風中飛過的發絲擦過伊齡賀臉龐,他低聲一句:“蠢貨,口水都掉地上了。”

作者有話要說: 以末致財,用本守之。——出自《史記.貨殖列傳》,意思是工商為末,農耕為本。

☆、可念可說

“惟玉哥哥, 你有沒有同陳總兵寫信......”

“嗯?”

“舊年冬月下了幾場雨, 因為正逢上淮水幹涸,所以水勢不大, 沒有釀成大禍。如今進了春天,快要到汛期,河道需要及早治理, 到五月的時候, 河水會暴漲,等到那時候才重視,恐怕泛濫起來就真的止不住了。惟玉哥哥, 你有沒有聽我說話?”

年輕的女孩子扯着身邊男人的手臂,“惟玉哥哥,我說......”

男人手腕一轉,握住了女孩子的手, “嗯。”

“你‘嗯’什麽,那信到底寫了沒有,要快, 一定要快,還有那個......”

青棠叽叽喳喳的, 旁邊的男人側目看她,“寶卷已經拿着信上京了, 我讓他乘工部的快船,直接上京了,恐怕信件落在驿站, 反倒不安全。”

“對,讓寶卷跑一趟......”

話說一半,青棠忽然擡頭,“工部快船?惟玉哥哥,你哪來的船?”女孩子擡起她亮晶晶的眸子,脆聲道:“惟玉哥哥,你是不是又去找藍家的那幾個姑娘了?”

霍青棠總算将注意力放到身邊男人身上來了,顧惟玉嘆氣,他拉着身邊女孩子的手,說:“青棠,我很高興你能認回我,可是你好像并不十分想念我,只是比較想念岳父大人他們而已......”

男人的話半是認真半是感慨,青棠挑起眉眼,“惟玉哥哥,你吃醋了?”

“是啊,我吃我岳丈大人的醋了。”

“哧哧”,女孩子低頭笑出來,“惟玉哥哥,你怪我才認回你,就冷落了你?”青棠扯顧惟玉的袖子,“不是這樣的,因為此事非同小可,如果鳳陽的皇陵皇祠出了甚麽周折,誰都擔負不起的,所以我才......”

男人幽幽嘆息,“是啊,所以我才拉下這張老臉去藍家借船,好讓寶卷連夜上京。哎,我一番苦心,不僅沒人知道,還要被反複追問,真是......”

霍青棠原本低着頭,聽身邊男人的話越說越奇怪,語調越說越凄涼,她擡起頭,“惟玉哥哥,不是這樣的......”才想要争辯幾句,就瞧見顧惟玉疏朗的目光瞧着她笑,青棠叱道:“好呀,惟玉哥哥,你騙我?”

顧惟玉眉眼溫柔,他站着不動了,“青棠,你不必緊張,也不必怕我。不管你是青棠還是玲珑,都不必怕我,知道嗎?”

霍青棠看他,“惟玉哥哥,我......”

“瞧你,整個晚上說東說西,動個不停,在我的記憶裏,你不是這樣好動的女子呀。”顧惟玉微微一嘆,“我知你心意難平,或是喜悅,或是不安,但都不需要。有我在的地方,都不需要你不安,你是玲珑也好,是青棠也好,你就是你,你只需要做你最喜歡的自己。嗯?”

男人的音色溫柔極了,和着如水的月光,霍青棠抿着嘴,低聲道:“惟玉哥哥,我怕你不習慣,我怕你不習慣我說我是玲珑,我想我多說一點什麽,好讓你了解我,了解我現在的樣子,我......”

“嗯。”顧惟玉将女孩子摟進自己懷裏,女孩子靠着他的肩膀,聽男人在她耳旁呼吸,“青棠,久別之後的重逢可能是喜悅,但也有可能帶給彼此的是無所适從。你此刻的表現便是忐忑不安,我不希望你因見我而感覺無所适從,如果是這樣,那我會放開你,等到你适應我們即将重新開始為止。”

霍青棠不動了,女孩子腳下不停踢磨的小石子也不轉了,她甚至感覺自己的心跳都慢慢從急促中平息了下來。青棠摟男人的腰,“惟玉哥哥,我并不是無所适從,我是太高興了,真的,我其實只是太高興了。我高興你認我是玲珑,我高興你認我是霍青棠,我高興不論我是誰,你都認我了。”

青棠擡起頭,“惟玉哥哥,我愛你。”

晚風之下,女孩子擡起她桃花般的眼睛,輕輕說,“惟玉哥哥,你是我的卿卿,我愛你。我一直愛你,不管到甚麽時候,我這一輩子,到老,到死,我只愛你。”

......

霍青棠不知自己怎麽會說出這樣的情話,直到次日,張氏領着柳絲絲到她房裏坐的時候,她都是如沐春風的。女孩子一張臉生機勃勃,張氏板着一張冷臉,對着霍青棠的意氣風發,簡直覺得莫名其妙。

前一晚,顧惟玉摟了霍青棠,他撫她發絲,“我也愛你。”

世間還有甚麽事情比你愛我、我也愛你還值得高興,還有甚麽情話比你愛我、我也愛你還更加動聽,霍青棠覺得沒有了。顧惟玉送她歸家之時,女孩子戀戀不舍,“惟玉哥哥,我舍不得你。”

男人拉着女孩子的手,“外頭涼,進去罷。”

青棠低頭笑,然後樂颠颠往裏頭跑,跑了三兩步,又轉身折回來了,她将身上大氅丢給顧惟玉,“惟玉哥哥,這是伊齡賀的,你替我還給他。”

顧惟玉接過,青棠笑嘻嘻的,“上回穿他衣裳,差點鬧出是非來,這回我可不上當了。”

顧惟玉挑眼看她,“你若是再說幾句,明日可就要生病了,嗯?”

“是的,是的,我進去了,真的進去了呀。”

霍青棠水紅的身影從史家側門穿了進去,顧惟玉盯着女孩子背影,又是一聲輕微嘆息。

......

“大姑娘,太太和柳姨娘都起身了,芳兒剛才來說,太太怕是一會兒就要過來。”

璎珞掀開簾子進來,石榴正在端水伺候青棠洗漱,她回頭瞥了簾子外頭一眼,低聲道:“明知道咱們大姑娘昨晚上去赴宴,回來的那樣遲,偏偏她們還要來得這樣早,這不是想折騰咱們姑娘麽?”

璎珞沖石榴搖頭,“少說點子這些,将來傳了出去,當心史管家掌你的嘴。”

石榴手底下不停,她端了水盆出去,璎珞過來替青棠梳頭,她問:“大姑娘今日想戴甚麽花兒?”

桌上有成套的丁香小簪,梅花小簪,石榴花小簪,青棠指着桌面上一溜兒零碎的掩鬓小簪,“這些你都拿下去與石榴分了,我今後不用這些了。”

璎珞道:“大姑娘可是嫌棄這些花樣兒舊了,但這套丁香花兒是舊年夏天新打的,也不是很舊啊。”

青棠打開妝盒,尋了個五彩同心結出來,說:“我以後想用這樣彩色的串子梳頭發,等我過了十五,我就用玉簪子,這些小簪子,你們都拿去分了,再寫了賬本子給我,我會看的。”

璎珞低頭看霍青棠,她家的大姑娘神采奕奕,并不似在說胡話的樣子。璎珞收了妝臺上的小簪,又取出一根碧玺流蘇來,“那今日就同姑娘結流蘇串子,這樣可好?”

青棠點頭,“嗯。”璎珞道:“姑娘既然喜歡串子,璎珞過幾日就将姑娘舊年舊衣上的珍珠拆下來,給姑娘結成串子,再用五彩的絲線穿起來給姑娘用,姑娘比去年長高不少,那舊衣裳混也不能穿了。”

兩人在這頭說話,石榴端了一盞銀耳羹進來,“姑娘快些吃點東西,墊墊肚子,婢子方才在院子門口瞧了一眼,瞧見太太她們過來了。”

張氏進來之時,正瞧見霍青棠在喝茶,也不知道她在喝甚麽茶,總之這丫頭眉開眼笑的,不知情的人,還以為她見了張氏,異常歡喜。

青棠瞧見張氏,擱下手中的盞子,同璎珞道:“去給太太和姨娘泡茶。”

張氏就着柳絲絲的手在上首坐了,說:“我來了這幾日,也甚少見你,雖知咱們大姑娘要去書院,與咱們這些閑人是不相幹的,但我作為大姑娘的母親,還是要同大姑娘說一句,女子學業雖要緊,但也不如婚姻大事要緊。”

“太太,您喝茶。”

璎珞端着茶盤子進來,張氏輕輕一哼,“嗯。”

青棠眉眼一轉,趁機瞧了柳絲絲一眼,柳絲絲輕輕搖頭,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張氏說:“侍郎大人一直很忙,我去求見一面,亦是困難得很。但昨兒晚上,我還是厚着臉皮冒昧了一次,我同侍郎大人聊起咱們家大姑娘的婚事。我說咱們大姑娘再過了這洪熙元年,就得十五了,常人家的姑娘,親事這個時候早該定下了,唯獨咱們大姑娘還沒着落,要是今年還沒個商議,那外人要說咱們家不知輕重了。”

張氏擡頭看了柳絲絲一眼,“柳姨娘,你說是嗎?”

柳絲絲接過張氏手中的茶盞,柔聲道:“太太說的有理,但咱們大姑娘也不是尋常人家的女兒,說起親事來,也是馬虎不得。”

‘哼’,張氏眼皮兒一翻,嘴角似笑非笑,“柳姨娘這話就不對了,咱們家的大姑娘都算金貴的話,那皇宮裏的公主還要不要嫁人了?難不成因為公主們身份貴重,就一個二個的都守在宮裏,照姨娘的話說,天下間的哪一個男子配得上公主,那公主們都不嫁人了?”

這話純屬歪扯,柳絲絲嘴皮子碰了碰,“太太的話說岔了,公主們自然有驸馬爺來配,所謂鍋配鍋,鑼配鑼,金門自有金門對,木門也有木門配。這婚姻大事,說到底還是要講求一個門當戶對的。”

“那依柳姨娘的意思,咱們大姑娘家世出衆,來日只能找朝中有官有品的官宦人家來配咯?”張氏反問柳絲絲,“那照柳姨娘來看,朝中正一品二品的大官,配咱們家姑娘配得上否啊?”

柳絲絲看了霍青棠一眼,回一句:“太太的話愈發遠了,前不久太太議親的人家還只是蘇州城的富戶,今日又說起甚麽一品二品大員來,真是上上下下,沒個有譜的。”

張氏大眼睛一挑,“甚麽是有譜的,有些風塵女子都能中途改道做了良家妾,還有甚麽是有譜沒譜的?”

“不知所謂!”張氏冷哼,“大姑娘自己拖得起,我還擔不起這惡人的名聲。若是大姑娘想在書院裏讀一輩子書,那也只能絞了頭發做姑子去了,如若不然,大姑娘必須把親事定下來,就在今春。”

青棠低頭抿一口茶,甚麽都沒說,張氏來勢洶洶,瞧見霍青棠半絲動靜都沒有,心道,今兒奇了,連用婚事都拿捏不住這丫頭了麽。

柳絲絲在張氏旁邊站着,青棠擡頭看她一眼,“聽聞姨娘的字寫得很好,我那丫頭有個字怎麽都學不會,能不能煩請姨娘教她一回?”

璎珞一聽,忙道:“是婢子太笨,姑娘教了幾回,婢子都學不會,這回還要請姨娘來教一次,真是勞煩姨娘了。”

柳絲絲低頭睃了張氏一眼,笑道:“不妨事,璎珞姑娘冰雪聰明,定是一學就會的。何處有紙筆,咱們這就過去吧?”

柳絲絲出自風月場,又做上了花魁,自當是人精裏的尖兒,霍青棠一發話,她就知道裏頭那兩人單獨有話要說。

這頭璎珞與柳絲絲出門去了,青棠擡眼看張氏,“太太有話可以直說,不知青棠有甚麽能幫得上太太的?”

霍青棠開門見山,“太太這一回來,無非是為了張家舅舅在蘇州城的綢緞莊,太太本該在家裏養病,這頭病都沒好,急忙忙跑出來,是否綢緞莊遇上甚麽麻煩了?”

張氏眉眼一翻,又裝模作樣端起茶杯舔了一口,那嘴唇都不曾沾濕,又拿帕子擦了兩回嘴,青棠看石榴,“去給太太換一杯新茶。”

石榴應聲去了,霍青棠臉上含着淺淺的笑意,張氏看了這丫頭一眼,道:“過年的時候,我打了你一巴掌,是我錯怪你了。”

正事不說,先道一回歉,青棠還是笑,只聽張氏說。

張氏道:“過年的時候,我心情不好,一是黃莺那賤蹄子成日裏招人嫌,二則,二則我想不到你爹竟會又勾搭一個回來。”

張氏軟了語氣,嘆氣連連,“大姑娘,你是知道我的,我雖不是大姑娘的生母,但我絕無害大姑娘的心思。我承認,我想将大姑娘早早嫁了,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大姑娘嫁了,我做母親的責任也盡到了。将來就算有甚麽人來指摘我,我都是有話要還回去的。可如今呢,老爺先有一個黃莺,再過上幾個月,黃莺那浪蹄子就要生産了,先不說她生男生女,不管她生男生女,等她進了這道門,霍家就別想有一天安穩日子過了。”

“大姑娘,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張氏捏着帕子,“大姑娘在外頭讀書,難得回家過個年,可這個年還讓大姑娘過得不愉快,這點我是有錯的,我在這裏同大姑娘說聲抱歉。”

石榴本要掀簾子進來,張氏話鋒一轉,又道:“我知道大姑娘對我有怨氣,就為着我哥哥将大姑娘與關大老爺家的兒子說媒這一樁。可大姑娘也不想想,關家富貴,又是有名的大戶人家,關大老爺更是只有這麽一個兒子,如果大姑娘真的嫁過去,萬萬是不會吃虧的。”

青棠垂着頭,對張氏的話既不反駁,也不同意。張氏說:“我哥哥過年摔斷了腿,聽說咱們家的鋪子才開到蘇州城來,就遇上了麻煩。”

隔了許久,張氏才道:“咱們與關大老爺合資買了寒山寺後山的一塊地皮,關大老爺的意思是往那頭造個大型客棧,就如雲來客棧那般的,也好讓去寒山寺禮佛的人歇個腳。”

青棠點頭,“後頭呢?”

張氏咬着嘴皮子,“本來錢都算好了,關大老爺出十萬銀,咱家出八萬銀,關大老爺原先信誓旦旦,說地皮一定能拿下來,他說他同範大人打好招呼了。可現今,他又說不讓咱們摻和了,說是重新找了幫扶的,說他們錢夠了,不需要咱家出錢。大姑娘,你看這......”

青棠擡起色澤鮮美的眉眼,問一句:“不知太太是想以霍家的名義出資,還是以太太娘家的名義出資?”

話也不能更白了,霍青棠的意思很清楚,霍家的事才與她有關,若張氏只求張家富貴,那這話頭可以就此打住,不需再談下去了。

張氏捏着帕子,她咬咬牙,“那八萬銀,霍家四萬,張家四萬,拆成兩股。”

青棠又低下頭,沒有做聲。

張氏呼出一口氣,“霍家五萬,張家三萬?”

青棠道:“霍家八萬,額外再算張家兩萬,咱們将大頭劈成三股,霍家與張家合起來與關家一樣多。”

霍水仙沒有多少錢,說要有錢,也是宋一清從揚州守備上挪窩以後,霍水仙接任守備大人之後才掙了幾個閑錢。在霍水仙還是揚州府同知的時候,霍家幾個家底兒,用十個手指頭都能數出來,這頭霍青棠話音剛落,張氏就倒吸了一口涼氣,“大姑娘,這......?”

青棠擡起頭,“太太不必吃驚,霍家的錢太太只出四萬銀,餘下四萬,不必太太出。”

張氏擰着帕子,不肯做聲。

霍青棠道:“太太有甚麽損失,霍家的錢,還不是一樣的太太的,張家的錢,反倒不一定了。”

這話說得有意思極了,張氏瞥了霍青棠一眼,“就算我肯答應大姑娘,可如今是關絲絲反水了,咱們錢都備好了,可他不要咱們參份子了,這又該如何是好?”

......

璎珞領着柳絲絲在外頭逛園子,柳絲絲說:“這回真是冒昧了,大姑娘交代下來的事情,我沒有辦好,真是慚愧。”

璎珞低頭笑,“姨娘哪裏話,姨娘将太太照顧得樣樣都好,怎會沒辦好事情呢?”

柳絲絲睃了璎珞一眼,璎珞說:“柳姨娘衡量再三,選擇投靠太太也是對的,一則咱們大姑娘山長水遠,柳姨娘又要想,咱們大姑娘将來始終是要嫁人的,絕是靠不住的呀。這二則嘛,太太和柳姨娘擰成一股繩兒,将來也好對付黃莺黃姨娘啊,柳姨娘,您說婢子說得對嗎?”

璎珞道:“柳姨娘有柳姨娘的打算,不管是為自己也好,還是想對付黃莺姑娘也好,唯有一點柳姨娘要記住,咱們大姑娘,不是您一個姨娘可以算計的。您要是想唆使太太來壓制姑娘,您的如意算盤,大概要打錯了。”

“璎珞姑娘,這......璎珞姑娘這就錯怪我了,當初大姑娘交代太太好生在家裏養病,可太太她自己把病養好了,這與我是無關的。” 柳絲絲身姿柔軟,動辄要拿帕子抹淚。

“哦?那太太一來就盯着大姑娘的親事,接着大姑娘和太太再鬥個兩敗俱傷,這也是太太自己的主意咯?”

璎珞笑一笑,“柳姨娘,您如今是姨娘,不是勾欄院裏的花魁娘子,您算計其他姑娘的那一套,在後宅裏行不通。或者這麽說,在這霍家後宅裏行不通。”

☆、何處東風

石榴掀簾子進來了, 張氏站起身來, 說:“大姑娘要去書院,那我就先不打擾了, 隔幾日我給大姑娘送幾匹料子過來,咱家店鋪裏才來了幾匹上好的織金雲錦,是用鉑金片絞成絲兒織進去的, 正暈反暈都有。大姑娘如今漸漸大了, 這衣裳首飾,都該換一換了。”

說罷,張氏從貼身的荷包裏取了個紅封出來, “過年時候我身體不好,忘性也大,看這紅封是早早就備好了的,竟要到今日才拿給大姑娘, 真是不應當。看在母親大病初愈的份兒上,大姑娘千萬莫怪,莫怪。”

張氏的紅封擱在小幾上, 這頭又理了理自己的衣擺,青棠看了石榴一眼, 石榴放下茶盞,連聲道:“婢子送太太出去。”

送了張氏之後, 石榴進來,低聲嘀咕:“真是怪哉,太太今日這樣客氣, 倒是教人不習慣。”

青棠拆了紅封,裏頭是三張百兩的銀票,石榴睜大眼睛,“我的老天爺,這樣多的錢,太太真是大方!”

霍青棠指着桌上紙筆,“你拿筆寫幾個字我瞧瞧。”

石榴垂頭,聲音細細的,“大姑娘,婢子不會寫字。”她說:“婢子是鄉下來的,婢子家裏原本是鄉下莊戶的佃戶,後來有一年,地裏收成好,上頭東家說尋幾個丫頭去府裏使喚,家裏的老娘便想讓婢子去東家府裏伺候。後來婢子跟了東家太太,沒過幾年,東家讀書高中了,帶着太太要去北邊兒,婢子當時就沒跟着去。後頭太太将我轉給牙婆,又寫了個甚麽推薦信,大概是說了幾句好話,牙婆再薦婢子的時候,就被史小管家瞧上了,婢子這樣才進府伺候的。”

“姑娘,婢子沒讀過書,一天書都沒讀過,這回姑娘有事吩咐婢子,恐怕婢子要教姑娘失望了。”石榴讷讷的,“姑娘,婢子沒用,但婢子知道有人會寫字,不如姑娘叫了她來,也好幫襯姑娘。”

青棠側目,“咱們府裏的?”

石榴點頭,“就是咱們府裏的,早前她同婢子一道在外院灑掃的,婢子見她拿過筆,她是會寫字的。”

烏衣是個再平常不過的丫頭,霍青棠初見她第一眼,竟記不得府中有這麽一個丫頭,或許是見過她的,但這丫頭長相太過平平無奇,以至于青棠見她的時候,思索良久,她平日究竟在何處當差,怎麽這樣眼生?

烏衣進了霍青棠的屋子,她緩緩彎腰行禮,“大姑娘好,婢子是烏衣,在外院掃地的。”

霍青棠點頭,“你多大了?”

“回大姑娘,婢子今年十七。”

“那你家在何處?”

“婢子是蘇州人,土生土長的蘇州人。”

青棠問:“你可曾讀過書?”

烏衣微微彎腰,“回大姑娘,婢子談不上讀過甚麽書,只不是個睜眼瞎罷了。”

烏衣穿最常見的青布衣裳,臉上神情也是淡淡的,進了大姑娘的屋子,也瞧不出個甚麽悲喜來。青棠道:“若我有二兩銀子,換成銅錢,是多少?”

“回大姑娘,二兩銀子是十六貫錢。”

“那好,我再問你,我有一百貫錢,合成銀子是多少?”

“回大姑娘,一百貫錢應是十二兩又五分銀。”

石榴捏着帕子,輕聲問:“大姑娘,她說得對嗎?”

烏衣看了石榴一眼,彎了彎眼睛,青棠點頭,“對的,她算得對。”

外頭璎珞撩簾子進來了,青棠指着璎珞,“這是璎珞,她是識字的,你會算賬更好,你們一道同我做個冊子出來,分成內外賬冊,內冊裏頭就寫我的衣裳幾件、首飾幾何,舊年的衣裳不能穿了的,預計要換新的,你們都給我造冊登記。至于外冊,隔幾日我看你們成不成體統,做得好的話,再造外冊。”

青棠瞧石榴,“璎珞是識字的,烏衣會算賬,你若是想識字就跟着璎珞,你要是不想識字,就去跟着烏衣學計數,你自己選一項,我讓她們帶着你。”

石榴低着頭,嘴巴子抿了抿,“那婢子還是去學計數吧,寫字的功夫還是交給璎珞姐姐好了,婢子手笨,不會寫字。”

青棠指着妝臺上的匣子,又将張氏留下的三百兩銀票遞給璎珞,“你們先合計合計,造個內冊,我先頭說的那幾支小簪,都是赤金的,你做主分配。若是融了,合出來的銀子你們自己分,若是不融,你們就留着自己戴,至于舊日的衣裳,如何折舊,還有沒有價值,你心裏有數。不過心裏有數歸心裏有數,你要領着她們算賬,做個評估,舊衣舊物是否值錢,價值幾何,你們做成冊子,估價。”

青棠點着張氏的銀票,“等你們能做好內冊賬本,我再來教你們做外賬,例如太太的張家綢緞鋪,每季的盈利,工人薪水的開支等等。你們都要打起精神來,我不要沒用的人,沒用的丫頭也不要。”

青棠指着書桌,“那裏有紙筆,你們自己去合計,若是不夠用了,就去找史順,他會安排的。”女孩子說完,往外頭走,“我出去一趟,你們開始吧。”

璎珞點頭,“大姑娘放心,婢子省得的。”

烏衣問:“那婢子去同史小管家讨要個算盤,這可使得?”

青棠笑,“當然使得。你會打算盤更好不過,這樣算賬更輕便。”

那兩個丫頭都動了,唯有石榴,杵在那處,動也不動,青棠看她,她讷讷的,“姑娘,那個......”

青棠道:“是你自己說要學計數的,事到臨頭,你就不想學了?”

“不是的,婢子只是......”

青棠也不理她,“烏衣就在這裏,你能學會幾分都是你的事兒,學好了是你自己的本事,學不好,與旁人也不相幹,學與不學,都在于你。”

青棠出了屋子,見史順在外頭長廊上候着,青棠道:“怎了,有事同我說?”

史順點頭,“大姑娘,闵大人回來了。”

青棠擡頭,“闵家哥哥回來了,他人在哪裏?”

史順聲音很低,“在巡撫衙門後堂,闵大人是今兒早上到的,他沒回知府衙門,直接去了巡撫衙門,就是怕有人瞧見。”

青棠說:“闵家哥哥幾日不在,範大人那裏是如何交代的?”

史順在前頭領路,低聲回:“闵大人告了幾日病假,範大人擺酒那日闵大人還專程着人上了重禮,範大人

大明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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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一回見你就被你扯斷了手,今日差點又重來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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