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一回見你就被你扯斷了手,今日差點又重來一回
是無所謂的,霍家太太始終只有我一人,她換了身份進來也還是個妾,她是婢是妾,都擋不了我甚麽。我只是提醒大姑娘,這丫頭過去還好,如今是越發靈活了,我看她哄的史家那位團團轉,來日也不會是個省油的燈。”
張氏咳一咳,“我也沒別的意思,就是想提醒大姑娘一句,防人之心不可無,你這樣厚待璎珞,将來她反咬你一口也是未可知的。”
青棠臉色淡淡的,也不知她聽入耳幾分,張氏站起身,撫了撫裙擺,“即是如此,那就這樣辦吧,擇個吉日擡她過門。”
“這春日裏,都是好日子......”
張氏笑着走了,她聲音脆脆的,遠遠一聽,還有幾分盎然清脆。
......
璎珞拜別霍青棠的時候,穿着粉紅的嫁衣,史秀坐在高處,璎珞磕頭跪拜,喚一聲:“義父。”
史秀遞了一個紅封過去,“乖,起來罷。”
史順在一旁立着,璎珞提着裙子要拜,一雙手攔住她,璎珞擡頭,史順也拿出來一個紅封,“你要嫁人,兄長無什麽好東西相送,這是一點心意,你收着吧。”
堂中燈火明亮,烏衣與石榴在霍青棠身後站着,璎珞對着舊主重重一磕,“多謝大姑娘大恩大德,璎珞沒齒難忘,若有來生,璎珞願意結草銜環,報答姑娘!”
青棠看張氏,張氏點頭,月滿與芳兒合力将璎珞攙起來,柳絲絲在旁邊笑,“快莫要再跪了,過一陣大姑娘該舍不得璎珞姑娘了,這出門嫁人是好事,嫁得又不遠,怎好還如過去一般,與大姑娘分不開手。”
璎珞去了奴籍,因她有父有母,故而認了史秀做義父,再以史家女兒的身份嫁去霍家,這算得上是莫大的恩典了。張氏後來同霍水仙這麽說,“你家的寶貝女兒為這丫頭可是操碎了心,變着法兒的給她榮耀恩典,你可要領情。”
這一番都是後話,總歸惹得霍水仙哧哧笑,璎珞這丫頭三番兩次去了又回,他又不是個傻子,還能不知道這幾個女人鬧甚麽鬼,直到史侍郎給他來信,他才确定璎珞就是為了給他做妾回來的。
璎珞随張氏柳絲絲歸去了,此刻已是三月,石榴掀簾子進來奉茶,青棠握着一本不知甚麽書在看,半晌也不見翻動一頁紙。石榴道:“大姑娘,這是廚房新煮的蓮子羹,您吃一碗。”
青棠擱下書,“好些日子不見二舅舅,他哪裏去了?”
石榴回,“二少爺和老爺在書房呢,京城來了信,說三少爺過了會試,正要準備殿試,這頭跟老爺商量聖上的忌諱喜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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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棠擡頭,“哎呀,看我,我都忘了聖上登基,今年開恩科,三舅舅考得如何,我去書房問外祖父。”
青棠一陣風往外頭書房去了,石榴替她收拾雜物,拿起剛剛那本書,才發現那是韓愈的《祭十二郎文》。石榴本是不識字的,被烏衣和璎珞強迫了幾個月,她略有長進,多的不認識,十二郎三個字她是認識的,再有一個“祭”字,她再不知事,也知道這是死了人才用得上的。
外頭烏衣問她:“大姑娘吩咐你寫的字可都寫完了?”
石榴抿着嘴又捏着書本,“我不想寫了,我又不考秀才做文章,認識這麽多字做甚麽。”
烏衣掀了簾子進來,“這又發甚麽脾氣,誰得罪你了?”
石榴将書丢過去,“你看大姑娘讀甚麽書,祭文,這誰死了,她為何讀這樣的書!”
“年、月、日,季父愈聞汝喪之七日,乃能銜哀致誠,使建中遠具時羞之奠,告汝十二郎之靈......”
烏衣低頭,“許是璎珞姐姐出嫁,大姑娘舍不得,你莫要多想,大姑娘讀甚麽書,自有侍郎大人操心,你急什麽。”
石榴那一刻就似通了靈,她抓烏衣手臂,“不對,璎珞姐姐出嫁是好事,可我瞧大姑娘的神色,像是喪事。不,不對,大姑娘有事瞞着我們,她有事瞞着我們......”
外頭上了燈籠,霍青棠一站在書房外頭的時候,裏頭門就開了,史家二少爺笑嘻嘻的,“喲,咱們棠丫頭來了?”
史秀也在裏頭,青棠一一請安,“外祖父好,二舅舅好,史管家好。”
有小厮來奉茶,青棠接過,也不說話,安靜在一旁坐下了,史東星逗她,“怎麽,咱們家大姑娘轉性子了,今日怎麽話這麽少?”
那頭史侍郎同史秀道:“太子爺登基,他的性格不同先帝,聽說這回聖上将季冷召回京了?”
史秀點頭,“是的,聖上換了舊年的主考官,特意将季大人從南京城召回京,這回殿試聽說也是要季學士親自主持的。”
青棠垂着眼眸,還沒細細嚼過勁兒來,就聽她二舅舅道:“季冷,是不是就是他閨女去給孟微冬做妾的那個,當年季冷快被他閨女氣死了,割袍斷義,多少年沒與孟家往來。這回好了,聖上啓用他,我看孟家閨女的好日子要來了。”
話說三分飽,史侍郎瞧了長子一眼,“你曉得的倒是多。”
史東星笑,“這有甚麽,季冷自國子監退下來之後,一直不得大用,先帝爺不喜歡他古板保守的那一套,留他在國子監,也是耽誤其他學子。這下可好,新帝喜歡他,那孟微冬最會嗅氣味,這下子季家的閨女也不必委屈做妾了,東風起兮,東風起兮呀......”
青棠想起孟宅裏頭的那個季夫人,那女子漂亮,善解人意,說話也是細聲細氣的,十分有教養。她的父親起複了,确實如二舅舅所說,她的好日子要來了。
史侍郎道:“東貞是個聰明的孩子,他學業上我不操心,他身體如何,可有人照料?”
史秀回:“太太在家裏,一切都好,三公子飲食太太管着,大人寬心。”
史侍郎點頭,“辛苦太太了。”
太太即是史侍郎的結發妻子,也是霍青棠的外祖母,不管是霍青棠原身還是如今換了裏子的青棠都沒見過她,史東星湊過來,“棠丫頭,二舅舅帶你回京玩幾天吧,帶你去見見你三舅舅,還有你外祖母,自你出生以來,他們可都還沒見過你呢。”
青棠捧着茶杯沒有說話,史秀關門退出去了,史東星問她,“你不想回去看看他們?”
青棠勾着頭,史東星還要再說,那頭史侍郎道:“青棠學業忙,等你弟弟殿試完,他與太太一道過來蘇州府看青棠也是使得的。”
繞過這個話題,史侍郎道:“闵家公子或有調動,聽南京吏部的消息,闵公子入京也未可知。”
青棠這才擡起頭,“闵家哥哥要入京了?”
史侍郎點頭,“去處還未定,要照闵尚書的意思最好調他回青州做知府,闵家地方大族,在自家地頭,容易出政績,也方便照應。不過闵家那位自己不願意,具體的官職還沒定,總之這蘇州府同知是到頭了。”
青棠點頭,史東星敲外甥女腦袋,“你這麽關心闵家那小子作甚,你瞧上他了?”
青棠本來無甚反應,倒是史侍郎又看了霍青棠一眼,有意無意說一句:“闵家是不錯,一方望族,京城好幾戶人家都盯着闵家。”
史東星笑,“父親,我記得陳家幾個庶出的小姐都沒定親呢,聽說闵尚書瞧不上陳瑄家的庶女,說是嫡出的還差不多。當時可把陳瑄氣了個半死,陳家的那位如夫人還說要去告禦狀......”
史侍郎頓一頓,“陳家本來有個嫡出的姑娘,但是早夭了,如今一門庶女,的确不好安排。”
史東星同青棠道:“聽見沒,這是給你鋪路呢,闵家高門大戶,他們家可不是這麽好進的,陳瑄如今做了三品大員,闵家都不要他家的丫頭。你呀,近水樓臺先得月,趁着闵夢餘本尊在此處,多多惜福吧。”
陳瑄家的丫頭?老八,老九,還是老六?
史侍郎道:“此事不急,一來,闵夢餘前程究竟如何,如今來說還為時尚早,後事仍未可知。再者,闵家雖好,也不至于萬人哄搶,一切都還是照青棠自己的意思。婚嫁是一輩子的大事,尤其是對于女子來說,不可草率。”
青棠一聲不吭,她擡起頭來,史東星看她,“你呀,擦亮眼睛,看男人要看裏子,可莫如你母親一般,被一副皮囊給騙了,舅舅告訴你,那些都是紅塵枯骨,當不得真的......”
☆、春生
自璎珞嫁人後, 石榴便頂替了璎珞的位置, 管着史家大姑娘的小院子,外頭的婆子小厮瞧見她都要恭恭敬敬喚她一聲:“石榴姑娘。”這日外頭一個掃地的丫頭來報:“石榴姑娘, 外頭有個小孩子尋大姑娘,說是有重要的事情......”
石榴如今也換了衣裳,過去淺紫的布衣也換成了淺粉色的春衫, 看仔細了, 袖口和鞋面都還是緞面的,那丫頭說:“是個十來歲的孩子,看着像是個......”
“是甚麽?”
那丫頭頓一頓, “像是個、像是個乞丐。”
石榴轉過身子,高聲呵斥一句:“一個小乞丐來尋大姑娘你也來報,你是瘋了不成?”
烏衣在裏間做帳,聽見石榴拔高的聲音, 朝外頭看了一眼,青棠道:“外頭在吵甚麽。”
烏衣能放下掃帚拿起算盤很大程度上是托了石榴的福,若是沒有石榴, 烏衣也許一樣會出人頭地,但不會如今日這般簡單順暢。石榴開始飄飄然, 烏衣心裏清楚得很,但她不會同霍青棠說, 在她心裏,自己與石榴是一夥兒的,而霍青棠是外人。
外頭争了幾句, 聲音漸漸消了,青棠起身,自己拿了屏風上的披風,石榴掀簾子進來,“姑娘,你要出去啊,今日書院又不開課,你要去哪裏?”
石榴早已忘了做丫頭的本分,她如今識字,還會打算盤,她自覺比起那些小門小戶的小姐們也差不到哪裏去,她覺得她如今的氣派都是她該得的。
青棠不說話,側目看了石榴和烏衣一眼,烏衣始終微垂着眼,一副低眉順眼的樣子,倒是石榴,嘴巴抖了一下就閉上了。
外頭的孩子是忘言,春天來了,地上薄薄的水花,在外頭站久一點,也是衣衫微濕,沾一身露珠子。青棠站出來,過了個年,忘言又長高不少,他手裏杵着的那根棍子,也不如過去拿着那麽滑稽了。青棠道:“怎麽了,有事找我?”
忘言幾大步跨向前,“青棠姐姐,雲娘姐姐她不好了,她......”
“她病了?”
忘言點頭,“病了,病了有些日子,早先的時候她就發熱下不來床,後頭範姑娘出門子的那頭,她又去碼頭吹了一天風,回來就大病了。”
忘言拉青棠的衣擺,“青棠姐姐,你就跟我去看看吧,雲娘姐姐說她得罪了你,你不願再見她了......但她這回病得厲害,你去看她一眼,就一眼,好不好?”
珍珠巷還是那個珍珠巷,裏頭有很多孩子,有青棠認識的,也有她不認識的。瞧見那幾個小腦袋,忘言握着他的竹竿子,“哎,大寶小寶走了好些日子了,也不知道他們如今怎麽樣了......”
青棠笑,“你想念他們?”
忘言低頭嘆氣,“嗯,我怕他們遇見壞人,小寶又不會說話,我怕他餓着了。”
豆腐腦出攤了,今日換了個男人,想必是那大嬸的丈夫,青棠從荷包裏拿出個小元寶來,“我請你還有你們這兒的所有孩子吃豆腐腦,甜的鹹的随你們。”
忘言擡頭,“我們所有人?”
青棠笑,“你們所有。喏,去吧。”
雲娘家就在珍珠巷巷子口,門是掩着的,青棠推開門就見一個婦人勾着頭在洗衣裳,“雲娘?”
那婦人擡起頭,青棠瞧見她,“大娘?”
洗衣裳的就是賣豆腐腦的大娘,那婦人先是瞧了青棠一眼,随後笑道:“姑娘來了?”婦人起身,沾了皂角的手在旁邊一盆清水裏洗了洗,在自己衣擺處擦了擦,又招呼青棠坐,“姑娘來看雲娘來了?”
青棠點頭,“她人呢?”
那婦人嘆氣,“他爹這幾日咳血,雲娘這孩子孝順,這聽說寒山寺來了個神醫,一大清早就自己拖着板車帶着她爹往寒山寺去了......”那婦人道:“我也是看他們父女可憐,本來說想讓我家男人拖她爹去的,結果雲娘這孩子倔強,今天天不亮,她就一個人靜悄悄去了。這頭我過來,想幫點甚麽,結果一看也沒啥能幫上忙的,這不,就把他們的被子枕頭給拆了洗洗,這太陽好,睡幹淨的對病人也好。”
婦人叨叨的,青棠點頭,“多謝大娘。”
等那婦人燒一杯茶過來,才發現那姑娘已經走了,桌上留了一錠銀子。
青棠離開了珍珠巷就往巡撫衙門裏頭去,大寶下了大獄,小寶還在裏頭住着,也不知這孩子病治得怎麽樣了。青棠才一腳踏進後堂,就見一個青衣公子在裏頭站着,青棠喉間一動,已經有個孩子撲了過來,那孩子聲氣讷讷的,“姐......姐姐。”
小寶肉乎乎的,一下撲在青棠腿上,往她身上爬,那青袍的男人轉過身來,青棠盯着那人的臉,那人不是旁人,正是自南京城歸來的闵夢餘。
闵夢餘見了霍青棠,笑一笑,“怎麽,霍姑娘見到是在下似乎很失望的樣子?”
青棠低頭笑,她将腿邊的小寶抱起來,“哎呀,最近吃了多少好東西,怎麽又胖啦?”
小寶吱吱笑,“不......不胖。”
孩子已經會說話,但言語不連貫,零零碎碎的,比之過去已經大有長進。
青棠抱了片刻,她手酸得很,又不好意思叫小寶下來,小寶正趴在她肩頭上揪她頭發玩。一雙長臂伸過來,青棠手中一空,闵夢餘一手托着孩子,“你抱不動他,他就是懶,喜歡別人抱,不要慣他。”
男人青衣烏發,一手又托着一個孩子,青棠瞧他身影,“闵家哥哥,你要去哪裏?”
闵夢餘轉身,“你希望我在哪裏?”
時間都靜止了,小寶也不動了,男人望着身旁的女子,她柳眼梅腮,只覺春心動。“郎似桐花,妾似桐花鳳,往事迢迢徒入夢,酒意詩情與誰共。青棠,你要不要與我回青州,那處美景繁花,我們冬日去孤山看梅,夏日去蜀中看水,等到孩子大了,我們領他去錢塘觀潮,潮起潮落,水擊三千裏,豈不快哉?”
這是如詩般的美夢,那一時那一刻,闵夢餘的眼珠子裏有光,青棠抿着嘴,手指都絞在一起,男人淺笑,“青棠,你......”
兩只手還未握在一起,小寶就動了,孩子哇哇哭了起來,聲音洪亮,“哥......哥哥......”
霍青棠似從夢境中醒來,她站起身,“大寶怎麽樣了?”
闵夢餘将孩子放到地上,說:“那孩子吓怕了,關了三日,就嚷着要出來,我讓範大人又多扣了他三日,差不多七日不到,那孩子就乖順了,如今問他甚麽,他都不帶轉彎的。”
小寶胖胖的腿腳跑遠了,闵夢餘嘆口氣,“大寶說他爹在做一項大事業,這頭本身是他乳母帶着他們兄弟出來找人接頭的,具體是甚麽事情,她的乳母知道。但他們兄弟在蘇州府碼頭與他那個乳母失散了,他說我們幫他尋回乳母,一切就都清楚了。”
說罷,闵夢餘又笑,“這孩子心眼不少,故事一套接着一套,這會兒怕是叫我們幫他尋人呢。”
青棠也笑,“闵家哥哥,你要回青州做知府了?”
男人低頭看她,“如果你願意随我回去的話。”
樹枝子都抽了芽,微風吹來,青棠搖頭,“闵家哥哥,我怕是不能與你在一處的。”
此事不論,男人轉了話題:“聽說你與關家合夥做生意了,你有甚麽打算?”
“何日何時,何處又會多一處墳頭,或許是君山洞庭,或許是孤山梅林。” 女孩子擡頭,笑顏依舊,“闵家哥哥,你說是嗎?”
......
出了巡撫衙門,霍青棠一腳往外頭走,一架青篷馬車戛然止步,馬蹄子撩起,青棠擡頭,見一名年逾五十之人從馬車上下來,馬車臺高,他也不用人扶,一腳就跨了下來。這人身姿挺闊昂揚,步子邁得極大,他站在應天巡撫衙門門口,說一聲:“侍郎大人可在,漕運總兵官陳瑄給大人見禮來了。”
霍青棠的身姿都僵硬了,她邁出去的腳步懸在半空,遲遲沒有落地,直到另一位老者在她身旁詢問:“小姐方才可是從這巡撫衙門裏出來,敢問小姐,應天巡撫史紀冬史大人可在裏頭?”
青棠的嘴皮子抖了抖,她幾乎要撲到這老者懷裏,“陳......陳榮。”
陳榮是她陳府的管家,自她出生起,陳榮就是管家,陳七腿腳不便,陳榮給她做了許多小玩意,還給她弄了輛車,可以讓人推着走動,陳榮說那是魯班秘錄裏傳下來的,說外頭有得定做。陳七知道不是,那是陳榮自己給她做的,有一回她還聽見老八和老九嘀咕,說陳七是個廢物,長得又不好看,盡會連累旁人。
陳七十三歲上跟着齊氏回了洛陽齊府,她在洛陽住了幾年,這幾年再也沒見過陳榮,恍然隔世,她做霍青棠也有兩個年頭,這一疊起來,她竟有七年沒有見過陳榮了。
當然,還有陳瑄。
☆、獨坐
陳榮鬓邊生了白發, 走路也有些佝偻, 他又喚一聲,“這位小姐是否從巡撫衙門裏出來, 敢問小姐......”
霍青棠擡頭一笑,這麽一笑,笑中帶淚, “巡撫大人不在, 他......”
“史紀冬這老東西去哪兒了?”
陳瑄聲如洪鐘,霍青棠轉過去,她眼珠子裏是染紅的濕氣, 陳瑄倒是笑,“女娃娃哭什麽,本将是漕運總兵官,你個女娃娃這一哭, 倒顯得本将欺壓了你。”陳瑄自身上扯下一塊玉來,“來,這個送你去玩, 別哭了,傳出去于本将的威名有損。”
“哧哧”, 青棠又要笑出來,陳瑄走近兩步将手中玉佩丢進青棠懷裏, “送你去玩,你倒是先告訴本将,裏頭人都哪裏去了?”
這是一塊鷹爪鯉魚的玉墜子, 對應的意思的“抓住禮遇”。陳瑄真是大方,對着一個不認識的小姑娘都仗義施財,難怪齊氏一直說他,金山銀山沈萬三都要被你爹敗光了。
青棠低着頭,闵夢餘從裏頭出來,手裏還抓着陳瑄的帖子,“漕運總兵官陳大人自遠方來,下官有失遠迎,蘇州府同知闵夢餘攜巡撫衙門全體同僚迎接陳大人大駕。”
陳瑄扭過頭去,上下打量闵夢餘,“你一個蘇州府同知,你不好生在州府衙門裏呆着,在這巡撫衙門裏做甚麽?”陳瑄嗓門大,說的話又不甚客氣,衆人都望過來,青棠也朝闵夢餘看過去,闵夢餘倒是笑得大方,“陳大人大駕光臨,裏頭請吧。”
陳瑄走路步伐挺括,他将先一腳邁入了位于蘇州府的應天巡撫衙門,闵夢餘緊跟其後,霍青棠的神情有些讷讷的,她一雙眼睛似陷入悠長又寂寥的彷徨,陳榮瞧了這個貌美又奇怪的女孩子一眼,也跟了進去。
陳瑄行事大刀闊斧,說話更是不遮遮掩掩,他撩起衣袍于內衙坐下,當下就道:“聖上有意南歸,本總兵先行來看一看,如今冬季過去,河水解封,本總兵想見于應天巡撫,問問揚州、淮安口岸各處的情況。”
陳瑄為漕運總兵官,彼時的漕運總兵身兼數職,除了轄下漕軍十二總之外,更有兼任巡撫之職責,他所負責的地區,又不限于運河地帶,包括漕河所穿越的揚州、淮安和徐州。
有師爺上了茶,正要回話,闵夢餘道:“如今長江以北都安康,以南也是一樣的。”
陳瑄茶蓋都沒掀開,将茶盞擱于方桌之上,直接道:“就在年前,怎麽本總兵聽說鳳陽府發水了,淮河沖了河堤,鳳陽也于巡撫大人治下,不知對于此事巡撫大人有何解釋?”
陳瑄這一套來勢洶洶,陳榮面目平靜在內衙一腳立着,一句話都不多說,霍青棠則也站在角落裏,沒有做聲。陳瑄睜着一雙又黑又亮的眼睛,他目光一瞟,落在霍青棠身上,“這位小姑娘是......?”
闵夢餘笑,“回總兵大人,這位便是應天巡撫史紀冬史大人嫡親的外孫女,她姓霍。”
陳瑄端起茶杯,撩開蓋子,吹了吹裏頭的氲氣,“嗯,就是史紀冬死了的那個閨女的閨女?”
內堂裏靜悄悄的,無人說話,陳瑄又看了霍青棠一眼,“我記得你爹過去外放去了揚州府,如今去了何處?”
霍青棠站在那處,完全沒有聽陳瑄說了些甚麽,她在看她的爹爹,這個狠心将她們母女攆走,小事糊裏糊塗大事又不含糊的爹爹。青棠的眼睛睜着,目光像深淵,神情苦澀又有羁絆,這樣的目光太奇怪,她似有一顆柔心,裏頭情緒萬千,奔騰又壓抑,陳瑄一眼瞧過去,覺得這姑娘的眼睫在顫動,也似內心有傷痕。
可這樣年輕的女孩子能有甚麽傷殘,若說黑漫漫的悲哀,則有自家的小七,年紀輕輕,早已經入了亡命的祭壇。
陳瑄不再看霍青棠,轉而同闵夢餘道:“本總兵近日會去揚州、淮安各地轉一轉,最後再回蘇州與巡撫大人話別,今日他不在,就請你轉告吧。”
說罷,陳瑄起身就走,青棠喉嚨不受控制,她喚一聲:“別走!”
陳瑄回頭,“姑娘還有事?”
青棠道:“陳大人不若去府裏坐坐,外、外祖就、就在家裏。”
這幾個字說得斷斷續續,霍青棠覺得她費盡了畢生力氣在自己親爹面前喚別人一聲外祖父。
陳瑄道:“不急,等本總兵都去轉上一遍再說,總有機會的。”
闵夢餘跟在後頭去送,“總兵大人起居飲食如何安排?”
陳瑄用一種帶笑的眼神看了闵夢餘一眼,“你小子裝腔作勢倒是好本事,與你家那個大伯一樣,假惺惺的。工部在揚州、徐州都有分支機構,本總兵自有人接待,犯不着你操心。”
闵夢餘青衣淺袍,陳瑄睃了他一眼,“你小子不肯做我家的女婿,你是不知道我家小七有多好,哎,不同你說了,我家現在的女婿比你強多了!就你現在這一身,他穿得比你好看。”
闵夢餘陪着笑臉,霍青棠想起昔日光輝,她心頭的記憶發光一般一一湧現,是啊,當日的小七,還有當日的顧惟玉,當日的牡丹花,還有當日的金玉良緣。
如今都沒了,如今她的父親已經不認得她,她的父親随手給了她一個物件,她也不認得那物件,也不知道那是她父親何時從何地弄來的東西,從頭想來,她竟對這個家了解的太少,對陳家了解的太少,對她爹了解太少,也對陳瑄這個人了解得太少。
陳瑄是漕運總兵官,但她不知道他是意志力堅強、精力充沛的人,也不知道他是處事果斷的人,他也是個有軍事才能的人,她做了瘸子,怎麽連心胸都缺了一塊。
霍青棠很郁郁,陳瑄帶着陳榮早已踏出了內衙,她依舊在門口站着,不記朝夕。
......
寶卷自京城回來了,他送信去京城,又與陳瑄一道南下返回蘇州,這頭回來,寶卷将陳瑄誇個不停,“少爺,我覺得咱們真是有好運氣,你是不知道陳大人有多好,少爺有這樣的岳父大人,真是有福了。陳大人每日帶着我,咱們吃喝住行都在一處,他......”
顧惟玉阖上賬本,“你一路花了岳父大人多少錢,改日都給岳父大人送回去。”
“這多不好,談錢傷感情,陳大人就是這麽說的,說少爺你甚麽都好,只是萬事都太謹慎,尤其是在錢財方面,倒顯得斤斤計較。”寶卷道:“少爺,你聽出來沒有,陳大人這是說你與他不親熱呢,一點子錢算來算去,人家都不高興了。”
“啪!”顧惟玉将算盤珠子一撥,“錢是錢,情是情,混在一處才是傷人傷己。”
寶卷撇嘴,轉了話題,“霍姑娘呢,這頭你住在蘇州府,她也不來看看你?”
顧惟玉一雙眉目掃過去,“胡說八道!”
“都怪我,都怪我,怪我和陳大人在一處久了,說話都直來直往了。” 寶卷拍自己嘴巴子,“哎呀,少爺,您別生氣,寶卷沒別的意思,寶卷的意思是說,霍姑娘應該珍惜您在蘇州府的日子,等過幾天咱們回了洛陽,那豈不是想見都見不到了。”
顧惟玉拿開算盤,寶卷忙去打水,等顧惟玉淨了手,又坐下了,他才說:“少爺,咱們在蘇州府呆的夠久了,老太爺寫信來問您甚麽時候回去,還有二公子的事情,老太爺說也該有個定論了。”
寶卷抿着嘴,端了一杯熱茶過來,“少爺,寶卷多嘴,将這事兒同陳大人說了,陳大人說這是小事兒,不值當咱們操心。陳大人說他會直接去找史侍郎溝通,叫咱們把心放回肚子裏......”
顧惟玉忽擡頭看了寶卷一眼,寶卷勾着頭,“少爺,是不是寶卷多嘴,辦錯事了?”
顧惟玉沒有說話,屋子裏鐵一般寧靜寒涼,寶卷吶吶,“寶卷也是好心,寶卷是不想少爺再為二房操心,二少爺自己不知事,得罪了史家的二公子,這頭老太爺又逼着,寶卷還不是想替少爺分憂,陳大人就管着漕運這一塊,咱們找陳大人就是近水樓臺先得月。再說了,陳大人是少爺的岳父大人,因着這一層關系,陳大人怎麽都不會不管咱們的。”
外頭噼噼啪啪下起雨來,大風刮過,吹得木窗子咿呀作響,寶卷去關窗,又給顧惟玉鋪床,“少爺,您是不是擔心陳大人管了這樁事情,日後就不會管您要娶霍姑娘那一樁事情了?寶卷覺得您多慮了,陳大人可好了,他真的很好說話,他是沒見過霍姑娘,霍姑娘那麽漂亮,誰見了不喜歡,您要是和陳大人說了,他肯定會幫您的......”
話語漸漸消歇在了風雨裏,誰人說了甚麽再也聽不見,通通滾進了驚天雷雨裏。
☆、幽篁裏
連日裏下了幾場雨, 外頭又是一聲驚雷, 霍青棠坐在屋子裏,一道奶白色的閃電劈在窗外, 後頭拖着長長的猩紅的尾巴。石榴今日放休,烏衣在外間伺候,霍青棠驀然撩開簾子, 問一聲:“外祖父可回來了?”
烏衣搬了個板凳坐在炭盆子旁邊, 炭盆子上頭吊着一個小銅壺,裏頭溫着燒開了的水。見了霍青棠過來,烏衣連起身道:“回大姑娘, 侍郎大人還未回來,前頭落小雨的時候,史小管家來了一回,說雨下得太大的話, 侍郎大人今日興許就不回來了。”
外頭的夜色沉黑沉黑的,屋子裏點了風燈,大雨噼啪, 春雷驚響,霍青棠放下簾子又進去了, 烏衣在外頭問:“大姑娘渴不渴,烏衣給大姑娘倒一杯花蜜過來。”
又是一聲驚雷, 烏衣才端着茶盞要掀簾子,外頭就開始啪啪地敲門,烏衣擱下茶杯, “誰?”
敲門聲不斷,一聲重過一聲,烏衣打開門闩,朝外頭探出頭去,外頭風雨飄搖,廊下風燈被刮得在雨簾下失了方向,史順提着一盞燈籠,他蓑衣上的水似珠簾一下汩汩而下,烏衣拍着心口,“原來是史小管家,倒是吓我一跳。”
史順臉上盡是冰涼雨水,已經看不出多餘表情,他站在外頭,“我進去多有不便,你去請大姑娘出來說話。”
烏衣道:“這麽晚了,不知史小管家有何事,大姑娘已經更衣歇下了。”
青棠掀了簾子出來,史順一身雨氣,青棠瞥烏衣一眼,“去燃盆火來,再着人取件幹淨衣裳來,沒見史順衣裳都濕了?”
烏衣先在外頭攔着,此刻也不聽指令,她杵在那處,“大姑娘,夜已深了,這......這恐怕于理不合。”
青棠點頭,“你不肯去,那好,你叫石榴來,既然你不肯動,那就勞駕石榴姑娘走一趟。”
烏衣與石榴俨然已成一個派系,兩人互相依存,這頭見青棠動了真格的,烏衣才取了偏堂的蓑衣和傘,掩門出去了。
史順道:“大姑娘,出事了,漕運總兵官陳瑄陳大人着人傳來消息,說這幾日雨勢過大,淮河有發水的兆頭,陳大人請大人去鳳陽府看看。”
“甚麽時候的事?”
“就在今日,一個時辰之前送信的将士就已經到了,我父親方才回來取大人必要的衣物,想必此刻他們已經動身了。”史順道:“大人此去鳳陽府,我想起大寶小寶也是鳳陽府來的孩子,我覺得此事還是有必要同大姑娘說一聲。”
外頭雨聲轟隆隆,屋裏火盆燃着,史順身上或許掉下水滴子,落在火盆裏,水遇上火,冒起砰的火星子,那火星子一蹿,險些撩了史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