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一回見你就被你扯斷了手,今日差點又重來一回

冬來了!”

兩人轉身就跑,那人還趴在地上罵娘:“你個醜婦,你跑甚麽,你給我回來!”

青棠與媚春拐了個彎,鑽入大道後頭的小巷裏,媚春拍着心口,“我的娘诶,最近就不應該出門,想想在這南京城裏,哪兒哪兒都能見到孟微冬,你說他有沒有去過船上,有沒有發現你不見了,他是不是在搜捕你......”

青棠站直了,“你瞧見沒,方才那個戴紫金冠手拿白玉面具的人不見了。”

媚春呶嘴,“你還管人家作甚,你自己都自身難保了,你沒瞧見,孟微冬來了,還帶着那麽多人呢!”

媚春手裏還捏着一條寶藍紗巾,青棠從她手裏取出來,“你戴上,我們出去。”

集市角落有個雜耍班子,外頭有一對年紀不大的少年在表演武術,一個使紅纓槍,一個手持風火輪,兩人背靠背,似在表演三頭六臂的哪吒。媚春與青棠彎腰進了後頭的帳篷,裏頭橫着幾排挂衣裳的帳子,穿薄紗帶紗巾的舞姬們一個接着一個穿梭而過,青棠又穿着翠色濃豔的裙子,她與媚春都戴着面紗,混在其中,媚春扯扯青棠,眼神往一垂簾子裏面瞟。

“快快快,跳舞的都換衣裳出去,都準備了啊......”前頭領隊的已經開始吆喝,媚春與青棠對視一眼,兩人同時身子一彎,縮進了那垂簾裏頭。

垂簾裏頭是個小小的隔間,裏頭只有一桌一椅,再就是一團紗帳,“南統領,裏頭請”,外頭有人說話,青棠與媚春不約而同縮進了紗帳裏。外頭的垂簾掀開了,露出三分光線,那人說:“南統領大駕光臨,不知所為何事呀。”

那人笑:“曲老板的生意可好啊?”青棠聽那南統領的聲音又甚為耳熟,她一指撩開紗帳,露出一雙眼睛來,那人是南濟。

南濟腰間佩刀,穿着官服,看起來很是威風,他睃了這暗室一眼,說:“上回曲老板替兵部運的二十船貨,一趟就丢了十船,曲老板這生意做得好呀。”

那老板背對紗帳,青棠看不清他臉上表情,倒是聽他笑了,“南統領不管五軍都督府的事,這頭都管到兵部去了?”

“咳”,又一人撩簾子進來,那人右手中指食指各戴了一枚戒指,聲音緩緩的,還略染笑意,“曲老板生意做得好呀,算盤都打到朝廷來了,嗯?”

這回不止青棠瞧見了孟微冬,就連媚春都聽了個一二三,她略微挪了挪身子,扯青棠衣角,青棠袖子一動,“誰?”孟微冬一手抽開了南濟腰間的佩刀就裂開了那一團紗帳。

“嘶”,伴随錦繡裂開的聲音,孟微冬一眼就瞧見了一雙眼睛,一雙極為明亮的眼睛,那眼睛瞧見他立馬低了頭,青棠垂着頭,“我們本來在裏頭換衣裳,對......對不住,打擾了。”說完,拉起媚春就往外頭跑。

南濟要追出去,孟大都督倒是一笑,他将刀丢南濟手上,道:“不必了,随她們去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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帳篷外頭,媚春猛地拍自己胸口,“我的親娘,孟微冬怎麽又來了,咱們明明是去追那個拿白玉面具的人,怎麽又把孟殺神招來了......”

“他......”青棠一擰身,就見穿窄袖圓領長袍的孟微冬站在不遠處,男人瞧着她,青棠低頭,手捂着臉,“抱歉,方才我們不是故意偷聽的......”

媚春也垂着頭,不肯直視孟微冬的眼睛,隔着那一層金色薄紗,孟大都督的目光也不知瞟到了哪裏,他說一句:“兩位姑娘不必慌張,只是姑娘的眼睛像我一位舊人,我才多看了幾眼,讓姑娘受驚了。”說完,孟微冬徑自踏步離開了。

孟微冬一走,媚春就嗤笑,“還以為他看出來了呢,看來他也沒有多喜歡你,我跟你說,就憑你這一雙眼睛,少主肯定能把你認出來,你信不信......”

青棠勾着頭,扭頭朝另一邊走,媚春追上去,“你怎麽了,他認不出來你,失望了?”

“不是。”青棠道:“我覺得他認出來了,但是不知道他為什麽沒有拆穿。”

“他認出來了?”

“他認出來了,方才在內室他就認出來了,要不然咱們能這麽輕易跑出來?”青棠嘆氣,“這集市很奇怪,那個賣我們紗巾的老板很奇怪,還有那個拿白玉面具的人也很奇怪,明明見他進了那馬戲班子,怎麽一晃眼就不見了。”

午間明媚的日光已經高照,媚春仰頭,“哎,那都是別人的麻煩事兒,咱們別看了,回去吧。”

媚春與青棠的身影漸漸遠了,孟微冬掌上寶石戒指在太陽下曜曜,他手指一曲,“去,叫密雲跟着她。”

作者有話要說: 雙更...極不穩定的作者做一回大方的人,雙更... 明天也一樣,雙更...

☆、綿綿舊情

孟府後園裏, 孟微冬勾着頭, 也不知在看一盆什麽花,有兵士過來報告, “大都督,密雲傳消息過來,說她看見霍姑娘上船了, 但不是客船, 是以她沒能跟上去。”

“嗯,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孟微冬展開手, 從旁邊丫頭手裏取來一張帕子,低聲嘆息:“不安分的丫頭。”這話也不知說給誰聽,兵士垂着頭要下去,孟微冬道:“叫南濟找艘船, 咱們出門去。”

兵士低着頭下去了,那頭傳來清脆的笑聲,藍溪的聲音最為清澈, 她笑嘻嘻的,“大都督, 後日可就是段姐姐的生辰呢,咱們正商量給段姐姐慶壽呢......大都督, 您準備送點甚麽禮物給段姐姐?”

段桃之與季舒都站在藍溪後頭,季舒依舊是那麽溫柔,她穿一件藕荷色的坎子, 下頭配着霜白的馬面裙,腰上挂了一串鎏金珠鏈子,裙子堪堪蓋過腳面,看着溫柔又飄逸。倒是一貫穿淡紫衣裙的段桃之,今日穿了件金色的坎子,下頭穿一條十六幅的曳地長裙,上頭的刺繡隐隐爍爍,似乎每一面瞧上去都是不同風景。

季舒将段桃之往前頭帶了幾步,“我說段姐姐這裙子好看,這不,咱們大都督都看直了眼睛,這裙子原有八層,每一層上都是半面繡,那幾層疊起來能瞧見不同的景色,這一面看是山,那一面是水,有時候錯開了是美人,對準了又是荷花,方才大都督看得那樣入神,想必是瞧見美人了......”

段桃之微紅着臉,季舒用帕子捂着嘴笑,藍溪把段桃之往孟微冬懷裏一推,“有什麽不好意思,大都督喜歡姐姐這樣裝扮呢。”

南濟提着刀過來,“大都督,船已經在碼頭備好,甚麽時候出發?”

“大都督要出門?”

藍溪最先反應過來,“後日就是段姐姐生辰,大都督趕得及回來替段姐姐做壽嗎?”藍溪一雙水汪汪的眸子瞧着孟微冬。

孟微冬瞧藍溪,藍溪年紀輕,她也會打扮,這一刻就穿了一件輕粉色的坎子,下頭是姚黃的百褶裙,腳面上是一對湖綠的繡鞋,她去年臘月入府的時候只得十五歲,今年換了年頭,她也只得十六歲而已。

孟微冬目光落在季舒身上,“我......”

‘我不回來,你好生照料她們’,幾個字還沒說出口,他就瞥見了段桃之的眼睛,段桃之有一雙很有神采的眼睛。初次見她那回,她随她爹在穿上捕魚,漢水上的漁家女穿一件半袖的衣裳,下頭是粗布的褲子,兩只腳踝纖細極了,她站在船頭上,一張手就撒開了一張網,那漁網上還有閃閃的鱗片,迎着那一日的清輝朝陽,漁家女撒了網,又沖着孟微冬笑了笑,孟微冬當時就感覺自己被那一張網籠住了,她籠了自己的目光,或許還有自己想念晗兒的一顆心。

段桃之是孟微冬從府外第一個帶回來的女人,段家這位夫人,其實遠遠稱不上賢惠,但孟微冬愛她最久,她入府之後,跟着孟微冬狠狠過了幾年好日子,那時候府裏沒有其他夫人,也沒有別的暖床丫頭,段桃之獨享了孟微冬,五年之久。

孟微冬去哪裏都帶着段桃之,這位漢水漁家女不通文墨,也不愛讀書繡花,她就愛往江上跑,孟微冬便随她的心意,常常帶着她過江看海,聽說孟大都督還帶着這位段夫人去過南海,瞧瞧水天一色的美景,去瞧瞧甚麽是天之涯海之角,那或許就是不羨鴛鴦只羨仙,那或許就是一生一世一雙人,那就是一段天涯海角。

段桃之的好日子很長,人人都羨慕她,說她除了身世上差些,幾乎椒房獨寵,若是再過上幾年,興許孟大都督要娶了她也未可知。

可好日子沒有那麽長,五年,五年之後,國子監祭酒季冷大人家的千金就看上了孟微冬,季家這位小姐也是極有魄力的,她在南京城最繁華的街道上見到了孟微冬,一個穿将軍服飾在駿馬上威風凜凜的孟将軍,那時候,孟微冬遠征安南回來,季舒就在那兒瞧着他,她覺得自己的心都給了他。

季冷不同意,若是孟微冬肯明媒正娶還好,孟微冬既不肯明媒正娶,又說不會娶妻,自家女兒過去也就是孟家後院的一個侍妾,一個玩物,一件擺設。祭酒大人不同意,季舒便跪在季家外頭,跪了兩天兩夜,第三天上,那個威風凜凜的大将軍攙她起來,将她帶回了孟家。

季冷要與女兒決裂了,國子監祭酒家的女兒不守婦道,不配為閨秀之表率,不配為天下學子皆為仰慕的祭酒大人之女。季冷寫了個折子,上告朝廷,要與不孝女季舒斷絕關系,否則愧對列祖列宗,永樂皇帝接了折子,回問孟微冬,“是否願意迎娶季祭酒之女為正妻?”

孟微冬拒絕了,理由是,“臣心已死,不願娶妻。若祭酒大人願意,我馬上遣送季姑娘回家。”

季冷簡直氣瘋了,連聲叱道:“荒唐,簡直荒唐!我季家的姑娘,就這樣被你瞧不起?”

當日,季冷就去孟府要拉了自己女兒回家,季舒‘噗通’跪在季冷身前,“父親大人在上,不孝女季舒願為孟家婦,請父親大人成全。”

“孽女,孽女呀......”

季冷回家後,冷了心腸,再與孟家不通門戶,不通書信,與親女割席斷義,再無往來。

季舒留了下來,誠然,她沒做成孟府的當家主母,也分了孟微冬的心,原先的段桃之逐漸成了舊人,當日的寵愛其實還在,孟微冬每隔上三五日都要往段桃之房裏去,可段桃之不是閨秀也不是公主,卻有比公主閨秀還高的心氣兒,孟微冬來一回,她就關一次門。

孟微冬往往在段桃之那裏吃閉門羹,原先只是以為她耍耍脾氣,有星星點點的醋意,可日子久了,誰也受不了。某一回孟微冬醉了酒,敲段桃之的門,段桃之站在門口,她穿着他給的錦繡絲羅,她披着一頭長發,脂粉不施,她說:“孟微冬,我惡心,我看見你就惡心。”

段桃之的語氣平平淡淡,既不憤怒,也不失态,女人溫溫柔柔的,她就是說,“孟微冬,你別來了,我瞧見你難受,真的......”

沒人知道段桃之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反正孟微冬不來了,他真的不來了。

段桃之搬離了離遠山堂最近的“桃夭居”,季舒搬了進來,後頭“桃夭”也改成了“舒雲”,如今的季舒在離孟微冬最近的地方住着,而昔日的段桃之則搬去了最為偏遠的一處院子,從孟微冬的遠山堂走過去,要經過兩個花園和三堵牆。

段桃之與孟微冬的幾年恩愛,多年情分,都隔在了這繁花似錦和悠悠歲月裏。

段桃之的目光很深,孟微冬瞧進她的眼眸裏,這樣目光也很深,季舒是見識過段桃之與孟微冬姣好歲月的,只是這樣深情目光,已經多年不見。

藍溪是沒有見過孟微冬這樣看一個人的,她以為這府裏最得寵的夫人是季舒,原來竟不是。

孟微冬望着段桃之,“你想要甚麽禮物,我讓他們去辦,嗯?”

這一聲輕問既纏綿又帶着不教人察覺的嘆息,孟微冬望着段桃之,藍溪與季舒也一同望過去,不料段桃之說:“我想與大都督再出一回門,別的都不要。”

段桃之想出門,孟宅的女眷是不能輕易出門的,南濟略微擡了目光,孟微冬笑了,他說:“好。”

段桃之提起裙子,南濟也轉身,後頭俏生生一句:“大都督,也帶上我吧?”

說話的是藍溪,年輕的女孩子撲到段桃之身上,“段姐姐,你也帶上我吧,我也想出去,你同大都督說說,求你了,這是你的生辰,你同大都督說,他一定會答應的......”

藍溪整個人挂在段桃之身上,段桃之擡頭看孟微冬,“她想家了。”

孟微冬回頭,目光落在季舒身上,“你去嗎?”

季舒捏着帕子,停了片刻,“我......妾,妾還是不去了。”

藍溪聽話聽音,她跳起來,“大都督同意了,我們都去,季姐姐,我們都去,我們都去!”

......

船板上,青棠與伊齡賀下棋,敏敏盤腿在旁邊看着,嘴裏念叨:“你們這生活真好,可不就是閑敲棋子落燈花,真是會玩兒......”

媚春一巴掌拍在小姑娘肩上,“吵什麽吵,沒看見人家下棋呢,觀棋不語是君子,你雖不是君子,也不能是個小人吧。”

敏敏嘟嘴,“我難得跟你們出來一回,我要是少一根毫毛,當心爺爺找你們算賬!”

媚春望天,“我的老天爺,讓天收了你吧......”

這已經是伊齡賀同青棠的第三局,伊齡賀又落一子,青棠丢開棋子,黑子落盤,發出脆響,“我下不過你,輸了。”

敏敏湊上來,“輸了?方才不是贏局嗎,怎麽輸了?”

媚春搖搖頭,“密密麻麻的,看着都頭疼,不如看看星星。”

“哧”,敏敏道:“星星難道不是密密麻麻了?”

青棠丢了棋子,在旁邊水盆裏洗了手,端起一杯茶,“我這回去了鳳陽就不回來了。”

“那你要去哪裏?”敏敏湊過去。媚春将小姑娘一拉,“別吵,人家正在說呢。”

“我要去洛陽。”

青棠的聲音很輕,“這些天一直下雨,我去鳳陽看看,就怕大水會沖了皇陵,我要去親自看上一眼才安心,等确認無事了,我就去洛陽。”

小丫頭端了水上來,伊齡賀扭頭淨了手,這才問道:“去了就不回來了?”

青棠笑,“去了就不回來了。”

“咿”,敏敏哼哼,“洛陽又不遠,還不如我們大都遠呢,去了大都都能回來,你去個洛陽怎麽就不回來了?”

“你再吵我就把你丢進江裏去。”

敏敏嘟嘴,“本來就是,去哪兒都能回來,只有死人不能回來,爺爺說了,戰場上回不來的都是死人。”

“你再說......” 媚春揪敏敏領子。

青棠端着杯子,“敏敏說的沒錯,死人才回不來,我那時候就應當是個死人了。”

“啪”,伊齡賀忽的阖上杯蓋,這一聲脆響在江風裏格外刺耳,“你為了他?”

“也不盡然。”

青棠擱下杯子,“我想念我母親,還有我的外祖父和外祖母,我父親又不看顧我母親,我擔心她。”

伊齡賀一雙亮晶晶的眼睛瞧着對面的姑娘,“甚麽時候?”

青棠擡頭,“四月一,韋大寶說他們買了第二批炸藥,大概就是那時候到,我會炸了他們的船,然後一起沉入江底,大家都會當我死了。”

敏敏聽出興味來,“咿呀,你要炸死自己?”

媚春揪開小姑娘,“有病啊你,人家說的是假死,假死你懂嗎?”

青棠低着頭,“原先我一度猶豫不決,但後來我遇上了惟玉哥哥,我告訴了他,他相信了我,我也相信他,我要回洛陽,我想與他在一起。”

敏敏皺眉,“誰是惟玉哥哥?”

“閉嘴!”媚春敲敏敏一下,又道:“就算顧家公子接受了你,可你的家人呢,他的家人呢,他們都接受你?”

青棠側開目光,望着淼淼江水,“就算他們目前不相信,日後也總有法子叫他們相信的。”

敏敏也低頭彈自己指甲,“我覺得這法子不好,不好極了,你死了,人家肯定不記得你,更不會娶一個死了的人回家了。”

伊齡賀站起身來,“陳瑄就在江南,我們去找他,如果他信你,你就跟他走,如果他不信你......”男孩子彎腰拉青棠的手,“他不信你,你就直接跟我上洛陽,我陪着你。”

媚春靠着船上闌幹,一手撐着頭,一手拍青棠的背,“生活本就是一場大禮,我們都要自己安排自己。”

這話一出,青棠低頭發笑,敏敏望着星空,目光又落在江面上,她說:“如果霍姑娘真的無處可去,那我就帶她回遼東,在草原上,我就是王,沒人敢忤逆我。”

敏敏瞧霍青棠,“霍姑娘,我大元朝雖亡了,但我在草原上可以做主,到時候我給你封一個郡主當當,可好?”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也是雙更......

☆、我不夠好

孟家的行船裏頭燃着明亮燈火, 南濟在外頭站着, 身後有人拍他肩膀,南濟轉頭, “密雲?”密雲是個暗衛,從錦衣衛裏出來,又去六扇門蟄伏了幾年, 如今換了名字, 跟在孟微冬身邊。密雲說話的聲音很輕,她長得也不算漂亮,普普通通的模樣, 唯有眼睛彎彎的,未語先有幾分笑意。“南濟,我方才瞧見大都督往段姑娘房裏去了。”

南濟點頭,“段姑娘生辰, 大都督是念着她的,”

密雲搖頭,“你錯了。”

“我錯了?”

密雲穿着最尋常的衣裳, 淺紫色的布衣,這是街面上最普通的姑娘家裝扮, 她輕聲道:“孟宅的後院,要變天了。”

孟微冬推開段桃之的房門, 江水一晃一晃的,船艙裏的燈火亦是搖搖擺擺,段桃之坐在妝鏡前, 背對着孟微冬,鏡中的女子在梳頭,她一頭長發在燈影下烏黑烏黑的,孟微冬走過去,接了她的手中的梳子,“你的頭發還是那樣漂亮,那樣黑,那樣多。”

女人沒有動,孟微冬從頭頂上梳下來,到尾的時候,梳子上纏了幾根頭發,段桃之轉頭,“給我瞧瞧?”

孟微冬擱下梳子,捉住女人的手,“掉幾根頭發,不礙事。”

兩人目光相對,孟微冬湊過去,要吻上女人的唇,段桃之低頭,伸手從妝臺上将梳子拿了起來,梳子上纏了一縷落發,幾根青絲,還有一根白發。

白發很長,段桃之撚起白發,“白發三千丈。”

孟微冬一把摟住女人的腰,低聲細語,“莫要說緣愁似個長,有我在你身邊,不許說愁。”

......

段桃之房裏的燈火燃了整夜,孟大都督也一整夜沒有出來,次日天明,有婆子端水進去,就瞧見段桃之跪在地上,大都督則坐在床上,一臉似笑非笑的奇怪模樣。

“滾!”

見有人闖進來,孟微冬冷喝一聲,那婆子趕緊将水盆子擱下,關門出去了。

“你還有甚麽不滿足,本督哪裏虧待了你,你就這樣背叛本督?”

孟微冬坐在一邊,居高臨下。

地上的女子跪的筆直,她說:“過了今日,我就二十八歲了,二十八歲,我跟了大都督那年,我才十五歲。十五歲,是呀,與大都督新娶進門的藍溪一樣大,那一年我才十五歲,我爹原本是舍不得我跟了大都督的,可是我自己仰慕大都督的威風,我在那漢水上見了大都督一眼,我的心就跟着大都督走了。”

“哧哧”,段桃之竟然低聲笑起來,“我跟着大都督很是過了幾年的好日子,大家都說我是山雞插毛變了鳳凰,我知道,我知道我配不上大都督。”

“本督從未這樣認為過。”

孟微冬起身,他軟了口氣,去拉地上女人的手,可段桃之拂開了他的手。

“我本只是個漢水漁家女,能遇上大都督這樣的大英雄已經三生有幸,大都督獨寵我五年,給了我五年的好時光,那是我人生裏最美最好的時光,我感激大都督。”

段桃之沖着孟微冬磕了個頭,“我沒念過書,脾氣也壞,連廚藝也不好,德言容工沒一樣拿得出手的,可大都督寵我愛我縱我,樣樣樁樁,我都記在心裏。”

“可大都督不愛我,大都督愛的是你書房裏的那幅畫像,自從我見了那幅畫像,我才知道大都督愛的不是我段桃之,而是我與畫中人那雙一樣的眼睛。”

段桃之低低地笑,“有什麽意思呢,這樣假惺惺的寵愛有什麽意思呢,大都督哪裏是寵我,無非是借着我這一雙眼睛緬懷舊人罷了。”

“放肆!”

孟微冬猛地呵斥一聲,“哎”,段桃之跪在地上搖頭,她也不怕他,“大都督生氣了?被我說中了?畫上那人是誰?她是誰?”

女人說:“我不知道她是誰,但我知道一件事,她活在大都督的心裏,她活着一天,大都督心裏就再也裝不下第二個人。”

段桃之嘆息,“大都督如今也鮮少盯着書房裏的畫像發呆了,是否大都督又發現了另一雙眼睛,發現了另一雙與那人更相似的眼睛?”

孟微冬不語。

段桃之咬着嘴,“但見新人笑,不聞舊人哭,大都督心裏愛別人,卻一個一個往府裏擡,你真當人是泥捏的菩薩不成?”

“本督即使不愛你,可曾虧待過你?”孟微冬如此問。

“呵,呵呵”,段桃之不知是哭是笑,她低了聲氣,“你不愛我,那你為何要了我?”

女人一雙發紅的眼睛瞪着孟微冬,“你明明不愛我,你卻不說。你從來不說,我便以為你愛我,我以為你愛我,我才會如此放肆,我才會霸占着你,我才會告訴我自己,孟微冬是愛我的。就算府裏進來一個又一個的女人,我都告訴我自己,她們算甚麽,孟微冬是愛我的,他是愛着我的,他是獨愛我段桃之的,他是屬于我一個人的!”

段桃之捂着心口,撲在地上哭泣,“孟微冬,你好卑鄙,你是個小人,你是個僞君子,你是個惡人,你騙了我的心......你騙了我的心吶,你這個騙子!”

女人的眼淚滴滴落在船艙裏頭鮮豔厚實的地毯上,暈濕了一地殷紅,孟微冬彎腰要抱女人起來,“別碰我!”

段桃之一把推開孟微冬,“你別碰我,碰我一下我就惡心,我惡心啊!”

段桃之穿一件茜紅的綢衣,她跪在地上,雙手摟着自己,“你知道我為什麽穿這個顏色的衣裳嗎,這是我跟了你的那一夜穿的顏色,茜紅色,對,就是這個顏色。”

“不過你可能不記得了,我那一晚也是穿了這麽件衣裳,我光着腳,你抓我的腳踝,說我的腳生得好,又白又小......”

段桃之笑嘻嘻的,“我昨晚上和你睡覺的時候,我就想着這是最後一夜,只有我心裏想着這是最後一次,我才能忍着不推開你,我只有想着我要走了,我才能不推開你......”

“孟微冬,我不愛你了,你放我走吧。”

孟微冬轉開頭,“啪”的一聲,方才那婆子端進來的銅盆子被掀翻在地,銅盆裏的水迅速沒入厚重的地毯裏,盆子哐當落在地上,驚了外頭的人。

季舒在外頭敲門,“大都督,大都督,您怎麽了?段姐姐,段姐姐你......”

孟微冬驟然回頭,“段桃之,你反了?”

段桃之膝蓋轉了個彎,人依舊跪着,她沖面前的人磕頭,“大都督寵我五年,可我陪伴了大都督十三年。在這十三年裏,即使桃之有甚麽錯,有甚麽不對的地方,都希望大都督看在桃之與大都督往日的情分上,再寬容桃之一次。”

孟微冬低頭看跪在自己面前的女人,“你就這樣想離開孟家,離開我?”

段桃之搖頭,“不是我要離開大都督,是大都督心裏沒有我,大都督心裏沒有我,拘着我或是放了我又有甚麽區別呢......”

“你是鐵了心的要走?”

“桃之雖然莽撞,但并不愚笨,大都督心裏裝了人,過去有人,現在有人,将來,您的心裏裝的也總不會是我段桃之。既然大都督心裏沒有我,何苦拘着我,若您怕我毀了孟府的名譽,那我段桃之今日在這裏與天發誓,若我段桃之再嫁,我就跌入漢水裏,永不翻身!”

江面已白,旭日初升,段桃之一張臉白瑩瑩的,“望大都督成全。”

許久,孟微冬嘴裏才迸出來一句話,他說:“你要想清楚,你知道本督的脾氣,你若是後悔,再無彎轉。”

段桃之磕頭,“多謝大都督成全。”

孟微冬一把推開門出去了,沒人知道他是喜是怒,季舒再推門進來的時候,就只看見一地的水漬,和潑翻了的銅盆。

船只在揚州城靠岸,段桃之離開的時候,不施脂粉,只穿了一件簡單的布衣,頭發都裹在了碎花布料的頭巾裏,一切都猶如多年前的那個漢水漁家女一般。

季舒來送她,“段姐姐,你......”

段桃之笑,“我原本當不起你一聲姐姐,但這刻離別,我還是要多謝你,多謝你這樣寬容,寬容我這樣讨嫌的人呆在孟府,多謝你從不與我計較那許多,我都知道的。季妹妹,我多謝你。”

藍溪扶着欄杆在船頭站着,段桃之沖她招手,她從自己發間取下一根發簪,“這是我十五歲那年,大都督送我的,這回我送給你,希望你們都好好的,好好的。”

“段姐姐,你不要走,你不要走,我去同大都督說,他只是生氣了,等他氣消了,就沒事了,段姐姐,你不要走......”

藍溪快要哭出來,段桃之拍她的手,“你還年輕,等你到了我這般年紀,也就都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

段桃之輕身一人走了,她走得輕輕松松,她脫下了孟家後宅裏的滿身錦繡華服,脫下了發間的步搖壓鬓,女子青衣布鞋,她還年輕,她有窈窕的背影,也許正如她所說,“那些都是枷鎖,捆綁人心的枷鎖,如今我要除下它。我別無所長,卻還有一身捕魚的本事,靠着自己,總不會餓死,我也總還有活過來的那一日。”

☆、掌中瑰寶

揚州府衙裏, 霍水仙的小厮漁石跑進來, 氣喘籲籲,“老、老爺, 黃......黃、黃莺姨娘要生了,太太請老爺回去......”

黃莺生産的日子就在這幾天,霍水仙本就坐立不安, 這一刻得了确切的消息, 反而心頭的大石落了下來,不那麽七上八下,“走, 産婆來了嗎,大夫呢?”霍水仙腳下不停,急匆匆跟着漁石走了出去。

霍水仙前腳剛走,陳瑄就來了, 漕運總兵官陳大人拿出一紙公文,“請揚州守備來見。”

衙門裏炸開了鍋,漕運總兵官大人來了, 這回找知府的找知府,去陳瑄家裏喊人的也有, 揚州府剛剛換了知府,上任知府齊疏朗升官去了南直隸都察院, 接任的知府姓毛,叫毛溪,原先是在北京戶部做個員外郎。

毛溪自衙門後堂迎出來, 瞧見陳瑄,一臉震驚,“下官不知漕運總兵官陳大人大駕光臨,下官有失遠迎,望陳大人恕罪......”

客氣話張口就來,毛溪過去在北京戶部就是個品銜不高的六品員外郎,後頭走了關系,又送了不少金銀,才得以外放到揚州這塊富庶地方做個五品知府,他過去在北京城的時候是沒有與陳瑄這樣的高階官員打交道的機會的,這頭一見陳瑄,恨不能三跪九叩,得以與人套近乎。“陳大人怎麽來了,來了也沒說一聲,下官也并未接到上峰通知,下官有罪......”

說着說着就要再拜,陳瑄懶得與此人啰嗦,只道:“我要找的人是揚州府守備,其餘的你也不必再說了,只需告知本官守備大人在何處。”

“這......”

毛溪有些猶豫,陳瑄瞧他,“怎麽?難道守備大人在何處,知府大人與我說不得?”

“不不不,霍大人他......”毛溪欲言又止,又招來一位師爺,“你同陳大人說,霍大人去了何處?”

那師爺說話文绉绉的,“霍家有喜,天降麟兒”。

陳瑄手一擺,“說人話。”

毛溪賠笑,“霍大人家裏的妾室産子,霍大人今兒晌午就回家去了,如果陳大人有急事,要不只能上霍宅去找,要不只能等霍家事了才......”

霍水仙的小妾生孩子?

陳瑄看了自己身後那人一眼,那人青衫長袍,一派溫和如玉模樣,毛溪轉過身子去,“不知這位是?”陳瑄也不搭理毛溪,轉頭同那師爺道:“我找霍守備有急事,煩請這位帶個路,若你不得閑,再請個人給我指路,我自己尋過去也可以。

大明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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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一回見你就被你扯斷了手,今日差點又重來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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