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一回見你就被你扯斷了手,今日差點又重來一回
吳姬。你和裴墀交好,就是為了有一天能手刃吳姬,為你父親報仇。”
“雲端生被打斷了腿,半生殘廢,你恨極了。吳姬本身也不清白,她母親和元朝的一個将軍生了她,但那将軍死在克魯倫河了。吳姬其實年紀比裴正川要大,要大上許多,但吳姬的母親說了謊,她說自己是與漢人成親,生了吳姬。那都是謊話,吳姬身上就流着蒙古的血液,她和裴正川是一樣的,一樣的不受待見。你父親卻知道她的往事,知道吳姬的秘密,所以那人先下手為強,你父親給那個女人做了替死鬼。”
木蘭瞧雲娘,“你引誘裴墀,他卻不肯如你所願,不肯殺了吳姬,所以你失望了?”
伊齡賀出來,裴木蘭托着虎符,“朱元璋曾說過大明軍隊‘永不征伐’,他說錯了。宣德皇帝要再征蒙古,我父親原本是要将虎符帶入穆阿将軍墳地的,但他拿出來了,這一刻交給你,蒙古八族和探馬赤分裂已久,他希望你回去,不要讓蒙古人因為人數太少而吃了虧。”
裴木蘭走了,不知道她去了哪裏,但她帶來了虎符。并留在了這裏,南京城內一個不起眼的私家宅院裏。
伊齡賀在廊下站着,青棠抱來一壇酒,“喝一碗?”
媚春抱臂,“咱們要回遼東,你跟我們走嗎?”
雲娘嘆氣,“如何走,她身邊還有一個病人。”
青棠笑,“我在這裏等你,若你還活着,你就來看看我們。”
伊齡賀也笑,他拿着酒壇子,喝了好大一口。“我若是死了,沉入克魯倫河,永遠沉睡。”
顧惟玉坐在廊下,伊齡賀道:“娘娘腔,喝酒嗎?”
雲娘轉頭去推了顧惟玉出來,“你情敵又走一個,高興嗎?”
顧惟玉正在養病,不能喝酒,他瞧青棠,“喝一碗?”
青棠不動。
“那就一口?”
青棠還是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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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娘抱着酒壇子,直接往顧惟玉嘴裏倒,“喝,多喝點,為咱們蒙古烈士送行。他反正回不來了,打敗了,他要死。勝了也回不來了,他要回去繼承祖業,做蒙古皇帝去了,到時候三妻四妾,妻妾成群的,哪裏還有空回來......”
酒水落下,顧惟玉仰頭喝了滿嘴,雲娘抱着酒壇子,卻哭了。
雲娘紅着眼睛,“打什麽仗,都甚麽朝代了,還打仗?朱元璋打完了朱棣打,好不容易朱棣死了,來個朱高熾,那又是個病秧子,沒當皇帝一年,又死了。現在的更好,剛剛上來,又要打,打死了算了,打死了算了......”
媚春捏雲娘手臂,“這是我們的宿命,也是我們的光榮,能為蒙古全族戰死,我們雖死猶榮。”
伊齡賀點頭,“雖死猶榮。”
青棠撇開頭,眼淚在她眼眶裏打轉,伊齡賀伸出手,想要觸碰女人的背,指尖沒到處,最終只是停在半空。
“不要哭,不死的話,我還會回來的。”
霍青棠紅着眼眶,手指尖卻動了動,低頭一看,顧惟玉沖她笑,“他們都會回來的。”
☆、故人西辭
洪熙元年的十一月, 伊齡賀帶着林媚春回了蒙古。
走的那日, 顧惟玉腿上覆着狐裘,伊齡賀騎在驚寒上, “我們去跑一圈?”
媚春從自己棕紅的駿馬上跳下來,将馬缰遞給霍青棠。
“走。”青棠一躍上馬,與伊齡賀同時沖了出去。
天上降了雪, 地上慢慢覆上銀霜, 伊齡賀穿深紫色瀾袍,袖口是最顯赫不過的明黃色,驚寒想是來了興致, 倏地沖了出去。青棠雙腿夾緊馬腹,“等那邊情況穩定了,你還回來嗎?”
雪下得越發大了,媚春将顧惟玉推到亭子裏, 顧惟玉腿傷好了不少,只是時而受到阿芙蓉的痛苦,整晚整晚睡不着覺。男人腿上蓋着白狐裘, 他又穿同色的錦袍,簡直看上去就是個病弱公子。
媚春問:“你會娶她嗎?”
“如果她願意的話。”
媚春側目, “你們漢人真複雜,明明很簡單的事情, 你情我願,到最後還要竹籃打水一場空。你是否想過自己有問題?”
顧惟玉笑,“的确問題不小, 我現在還能否站起來都是個問題。”
媚春扭頭,“我說的不是這個。”
伊齡賀與霍青棠馳馬進林場,驚寒還沒撒腿跑起來,伊齡賀就扯了缰。
前頭有一個女人,一個挺漂亮的女人,女人穿火紅的坎子,領上是同色的毛邊。女人走近了,手指一伸,“姑娘,主人想見你。”
伊齡賀與霍青棠的目光一道瞧過去,孟微冬在水上廊坊裏坐着,青棠道:“有話直說。”
孟微冬眼睛瞧過來,又指指身邊的孩子。霍蝶起人有些矮,孟微冬這麽一指,蝶起便露了頭出來。
青棠下了馬,徒步奔過來,将蝶起扯到懷裏,“跑哪兒去了?你......”孩子圈住青棠的腿,“大姐姐,姐夫說他來接我玩兒幾天,姐夫那裏自在,也不用讀書,蝶起......”
蝶起已經是個六歲的孩童,并不是沒開蒙的幼子,青棠俯身,“你已經讀書,就應該知禮,先生教導過你要勤奮守信,你這樣貪玩懶惰,是君子所為嗎?”
青棠拉了蝶起的手往外頭走,“慢着。”孟微冬慢悠悠哼一聲。
伊齡賀就在外頭,青棠瞧他,驚寒腿兒一擡,如煙就閃開了,伊齡賀騎馬進來,孟微冬擡頭,“這位就是鐵木耳将軍?”
伊齡賀道:“大都督死而複生,教人很是驚奇。”
孟微冬瞧霍青棠,“你是要跟着這位鐵木耳将軍回蒙古去,還是要跟着那個病秧子過後半輩子?”
青棠将霍蝶起拉到伊齡賀身邊,轉身道:“大都督不僅麻煩多,心眼多,管的更多。”
男人慢悠悠嘆息,“青棠,你是我的妻子。”
霍青棠低頭摸自己腰上的鞭子,“不,我們沒過六聘之禮,包括所謂的向皇上請婚,都是你騙我的。”
“我去問過驸馬爺了,甚麽欽天監,甚麽請婚,都是假的。我在你眼裏,和季舒沒甚麽差別吧。”
“差點忘了,季舒都再嫁了,人家嫁了個好人家,做正經太太去了。”
孟微冬食指中指上各戴着一枚戒指,他說:“你這是怪我了?”
青棠笑,甚麽都沒說,只是轉身,“大都督多保重吧。”
如煙從邊上過來,手裏拿着一個匣子,“姑娘,這是主人給你的。”
青棠挑開匣子,裏頭整整一疊銀票,均是十萬兩一張的大數,上頭壓着一層寶石,紅藍寶石,波斯火鑽,并着拇指大的金珠子。
“這是甚麽意思?”
“你跟我一場,權當留給你的一點子紀念吧。下頭有休書,你要也可,不要也可,反正我也該是個死人了。”
孟微冬笑,“不敢要?”
青棠捏着匣子,與伊齡賀對視一眼,“我......”
孟微冬自己笑了,“本來是五百萬兩,黃甲拿走了一百二十萬兩,這裏頭是三百八十萬兩,收着吧。畢竟你我夫妻一場。”
女人身影走遠了,駿馬嘶鳴,孟微冬咳嗽幾聲,如煙趕緊用帕子去接,那帕子上又咳出血來。“您這是何必呢,話說白了,人家興許就不走了。”
如煙又從懷中拿出一支琥珀瓶子來,“這是新煉的,多加了些阿芙蓉,鎮痛。”
孟微冬拿起瓶子就往嘴裏倒,如煙連忙去喂水,“少吃些,吃多了會死的。”
“你真像她。”
如煙伏在孟微冬腿上,“您盡會騙人,哪裏像她,人家還是年紀輕輕的小姑娘,我都是老菜葉子了,無端的诋毀了人家......”
男人刮了刮如煙的臉,“你像她,眉眼像她。”
孟微冬服了藥,安靜下來,手去撥弄女人的衣衫,如煙湊上去,“這樣吃法,遲早會死,您......”
一個大動作,孟微冬壓在如煙身上,“遲早要死,遲一天早一天有什麽關系,反正活不過這個冬日了。”
男女聲音越來越低,低到最後,只剩纏綿的喘息,和雪地裏無邊的空曠與無涯風景。
伊齡賀抱着霍蝶起騎馬,青棠拉了馬缰,“我回去看看,孟微冬好奇怪。”
雪落的越發大了,青棠一人一騎停在方才那水榭門口的時候,只見兩個交纏的人影,孟微冬閉着眼,享受極了。
倒是如煙,一雙眼睛瞧過來,她目光落在青棠的身上,青棠的眼眸子裏,有些得意,還有些,譏诮。
驚寒無聲無息,這一刻打了個噴嚏,孟微冬似有所感,微微睜開眼睛看了外頭一眼,霍青棠與伊齡賀已經轉身,走了。
一路無言。
出了林場,青棠才問一句,“方才那女人是不是有點像我?”
“不像。”
伊齡賀道:“瞎了的人,才會覺得你們相像。”
青棠點頭,“咱們走。”
馬兒回來了,媚春迎上去,“可算回來了,病秧子擔心你們一去不回頭呢。”
聽了媚春言語,顧惟玉低頭咳嗽一聲,蒼白消瘦的面頰有些泛紅。
伊齡賀卻道:“蒙古有戰亂,我不會帶她走。哪一天平靜了,我請大家去做客,你們一起來。”
媚春仰頭嘆氣,“好啦,這回我們是真的要分離了。”她嘴一撇,忽然撲到顧惟玉身上,“病秧子,你可要努力啊......”
青棠在旁邊發笑,媚春起身,又捶了青棠一下,拳頭很重,“我的霍姑娘,我要是和少主沒死,我們就回來,回來等你和病秧子生了孩子,我家少主就該死心了。”
青棠扯媚春的辮子,“等你不梳這個辮子了,伊齡賀就喜歡你了。”
“我呸!”
女孩子們笑着鬧到了雪地裏,林媚春的長辮子似鞭子一樣甩出去,“找打?”
“我不大喜歡孟微冬,他心思多,陰沉。我其實也不大喜歡你,你優柔寡斷,萬事求周全,這樣也不好。”
顧惟玉擡頭,“方才見到孟大都督了?”
伊齡賀手搭在顧惟玉肩上,“如果我還能活着回來,我就來看你們......”
青棠推着顧惟玉,身後還跟着一個小尾巴,“大姐姐,咱們吃糕點去吧?”
青棠回頭,“不許。”
霍蝶起撅着嘴吧,“大姐姐現在好兇。”
顧惟玉點頭,“很兇。”
蝶起湊過來,附到顧惟玉耳邊,“我有錢,咱們偷偷去吃......”
顧惟玉碰碰孩子的手,兩人達成協議。
青棠低頭,“我耳朵是不好,但你們小點聲兒,嗯?”
......
人靜了,雪未停。
作者有話要說: 又是一盆狗血灑落,無聲無息。
好想在此處收尾,大家看合适嗎?
不合适的話,我上點後記,或者番外,小傳,或者孟微冬回憶錄?
或者,陳七和顧惟玉的竹馬歲月?
妾發初覆額......
☆、萬歲
洪熙元年, 十一月。
南京龍江造船廠向民間招收人力和物料, 關葉錦找了霍青棠出來談,說秋天囤積的木材, 半數都被上頭招上去了,這回損失慘重。
青棠在屋裏撥算盤看賬本,看了許久, 也沒發現身邊有人。她扭頭, “惟玉哥哥,你甚麽時候進來的?”
黃莺準備回揚州過年,專門來問顧惟玉, 他和青棠是否一道回家。“黃姨娘要回家準備過年事宜,問你今年什麽打算。”
男人坐在輪椅上,腿上蓋着狐裘,青棠看他, “那你呢?”
“我跟你走。”
顧惟玉低着頭,“我現在是個廢人,哪裏都去不了, 只能跟着你。”
黃莺在門口看,雲娘道:“又偷看, 看什麽看?”
說罷,雲娘也靠在門邊, 耳朵趴在門上,黃莺擰她,“讓開點。”
青棠點頭, “那好,咱們一道回揚州。”
顧惟玉也不說別的,當下轉了椅子,要出去,後頭一聲輕喚,“惟玉哥哥。”
“嗯?”
顧惟玉如今和霍青棠的關系奇怪極了,兩人既不是情人,又不是與伊齡賀一般的朋友關系,青棠見了顧惟玉,話就很少,格外的少。顧惟玉也沉默,兩人只要在一處,就是沉默,依舊沉默,最後分開才算罷休。
雲娘與黃莺說過這個問題,“青棠念着孟微冬,所以才......”
黃莺搖頭,“不對。大姑娘不是念着孟微冬,她是不知道顧公子怎樣看她,不知道對方心裏所想,所以也不敢多說話。怕說錯了,連沉默都不能了。”
裏頭青棠将賬本子遞過去,“惟玉哥哥,這個......”
“船只出海,大多是絲綢、瓷器、樟木,那麽載回來的,大多是香料、珍寶、奇珍異獸,并着油膏,刀剪,這些東西可增加些許色彩,但絕不會人人都買。”
顧惟玉道:“你們造船,為了下海出番,那麽回來的銷路呢,就靠着關家的鋪子,那也賣不了多少,對嗎?”
“惟玉哥哥,那你的意思是?”
裏頭接着就是噼啪撥算盤珠子的聲音,雲娘與黃莺走遠一點,一個說,“總算開口說話了,總比相對無言好多了......”
黃莺捏着帕子,帕子在掌心轉了轉,“只要再過上些日子,就見分曉了。”
黃莺青棠要帶着顧惟玉回揚州過年,朝廷卻傳來新的消息,闵大人複官了。
永樂二十二年,闵大人從戶部尚書的位置上退了下來,隔了一年,闵尚書又登上了原來的位置。
京城來了信,說蘇家與闵家聯姻了,兵部尚書蘇星賦的外甥女毛林和戶部尚書闵肇的侄子闵夢餘天作之合,婚期定在來年六月。正是洪熙皇帝去世一年之後。
雲娘靠在椅子上嘆息,“敏敏那丫頭知道了該多傷心。”
黃莺在旁邊剝橘子吃,她尖尖的指甲掐橘子皮,“有些人、有些事,注定沒結果,還是應當珍惜眼前人。”
話是說了,青棠卻看顧惟玉,“我打算送毛林一些禮物,京城我暫時去不了,到時候還要煩請母親跑一趟。”
顧惟玉攏了攏腿上狐裘,“我會寫信給岳母大人的。”
“哧哧,哧哧。”黃莺吃吃笑,笑個不停,她手指點在青棠和顧惟玉身上,“你瞧這兩人多奇怪,一個喊母親,一個喊岳母大人,這不是夫妻是甚麽?”
雲娘翹着腿兒吃瓜子,“誰知道他們呢,孟微冬不也喊霍水仙岳父大人?總之怪事年年有,今年格外多。”
外頭下了雪,黃莺丢一把栗子在火盆裏,栗子越烤越熱,最後砰砰跳起來,帶着火星子,碰到霍青棠手上,青棠受了燙,連忙甩手,轉頭又看見顧惟玉腿上有好幾個,“疼不疼,惟玉哥哥,你疼不疼?”
黃莺與雲娘對視一眼,尤其是黃莺,聲音又脆,“哪裏就疼了,顧公子又不是個泥人兒。”
青棠将顧惟玉腿上的栗子一顆顆揀起來,“燒栗子要開口的,要不然四處亂跳,惟玉哥哥腿不好,他避不開這個。”
女孩子抿着嘴,想來她是有些生氣了,顧惟玉拉青棠的手,“姨娘不是有心的,我沒事。”
黃莺捏開一顆栗子,她說:“我就是成心的,成心的怎麽啦?人家顧公子就是腿腳不好,人家啊,不是殘廢!你把人家當個孩子一樣養着,吃飯睡覺都要聽你的,人家又不是你兒子,你也不是人家的娘,見過管事的,沒見過你這樣的。顧公子前幾日要出門,你不許,人家顧公子是要做大生意的人,你把人家困在這庭院裏,你到底是想為自己贖罪啊,還是想謀殺啊?”
“人家肯住在這裏,還肯和你在一起,不是來當你兒子的,你看霍蝶起,寧願自己一個人,也不喜歡和你在一起。你有沒有想過,你現在這樣子,自從你嫁給孟微冬,你就是這個樣子。你嫁給孟微冬的時候,就像死了爹,你不喜歡孟微冬不要緊,他不是死了嗎,你應該高興啊?
你喜歡孟微冬也不要緊,他不是沒死嗎,你怎麽不去找他呀?”
栗子捏開了,黃莺往桌上一拍,“最見不得你們這要死不活的樣子。”
黃莺将顧惟玉的車一推,“顧公子,外頭新開了集市,我領着你和蝶起出去轉轉?”
人都出去了,黃莺撐着傘,雪地上只剩一串腳步和兩道車痕。
“黃姨娘說的也沒錯,顧惟玉又不是你的人,也不是你的私有物品,你約束別人,卻沒有立場,站不住腳。”
雪飄了進來,雲娘起身走了。
青棠站着,豆大的淚珠子一滴一滴往下垂,她哭花了眼,等黃莺替她揩眼淚的時候,才回了神。
顧惟玉沒有進來,他就在門口坐着,背對着門。
青棠很曉得顧惟玉這是個甚麽意思,他通常很有耐心,實在惱了,才會背對着別人。
黃莺道:“這又是在哭甚麽,顧家公子也死了嗎?”
十二月的時候,黃莺與霍青棠要回程了,幾人上馬車,青棠回頭去找顧惟玉,“惟玉哥哥,惟玉哥哥?”
空蕩蕩的庭院中一人也無,連個人影子都無。
黃莺也回頭去找,“人去哪兒了,他又不能走,腿都動不了。”
青棠捏住黃莺的手,“不必找了,他走了。”
“走了?怎麽走的?”
黃莺猶自碎碎念,青棠點頭,“他走了。上車吧,父親等着呢。”
馬車搖搖晃晃走了,再拐個彎兒,更是看不見了。
雲娘扶着顧惟玉,顧惟玉手裏拿着一根手杖,他能站起來。
雲娘道:“回京城吧,賀魯圖還沒走,寶卷也在那邊,回去看看腿......”
顧惟玉撐着手杖,轉身極為艱難。
方轉過身,後頭聲音飄過來,“惟玉哥哥,你不同我回家過年了?”
霍青棠氣喘籲籲的,她扶着腰,“顧惟玉,你又騙我,你都可以站起來了,還不告訴我,跟我裝殘廢?
你不是說要帶我回洛陽嗎,你不是說你會種出雙色的金玉交章嗎,你不是說三年不娶妻不納妾嗎?你怎麽跟我爹說的,你打算讓我去做妻還是做妾啊?”
顧惟玉停了腳步,他緩緩轉頭,霍青棠紅着臉頰,她紅衣紅裙,“喂,你這個騙子!”
黃莺的馬車也掉了頭,黃莺探出頭來,“姑爺,先回揚州過年,等過了年,你們再去洛陽轉轉,可不能厚此薄彼啊......”
霍蝶起也露了小臉兒出來,“姐夫?”
雲娘讓開來,笑道:“你家的男人,你自己扶。”
......
那是一對佳人,男的素裹,女的嬌豔,兩人慢慢走到了一起,走成了一道影子。
街尾有輛不起眼的青蓬馬車,車裏有個男人,男人食指中指各戴着一枚戒指。男人一直在車上看,直到那一對璧人消失不見,他才垂了簾子。
“大都督,屬下去叫霍姑娘?”
“咳咳”,男人咳嗽兩聲,又嘆口氣,“走吧。”
☆、歲月
張氏從張家拿了無數新布匹回來, 霍家回了最原先的宅子, 家裏所有幔帳簾子全部煥然一新,包括丫頭下人們的衣裳, 統統都扯了新布來做。
黃莺領着霍蝶起回來,張氏簡直要撲到黃莺身上喊‘恩人’。車上有好些禮物,鎮江的醋、南京的雲錦, 外頭的胡椒與蘇木這些香料, 還有江陰的酒,東西一趟一趟往屋裏拉,張氏睜着眼睛, 黃莺道:“咱們姑爺,新姑爺頭回上門,一點心意。”
世人都知道孟微冬死了,孟微冬死後, 霍水仙仿似松了口氣。張氏也沒有言語,畢竟整個霍家都知道孟微冬這婚事是強逼的,來的不光彩。霍水仙最後只同張氏道:“喊囡囡回家來, 恐她在外頭不快活。”
不知道張氏受了黃莺甚麽挑唆,青棠安置了顧惟玉回來, 就瞧見自己房間裏的門簾和幔帳全部換成了大紅灑金的料子,還有床上的被子, 也是成套的并蒂蓮花。青棠站在門口,以為進了誰家新房,石榴和烏衣都一道迎過來, “大姑娘回來了,歡迎大姑娘回家。”
兩個丫頭當日都跟着黃莺回了揚州,這刻也都住慣了,見了霍青棠,立馬行禮請安,青棠點頭,“我這有個方子,你們一個人去藥鋪抓點藥回來,惟玉哥哥在養病,另一個人去廚房做些吃食,單獨給惟玉哥哥,他的飲食要格外注意些。”
烏衣與石榴退出來,石榴道:“你去藥鋪,我去廚房。”烏衣拿了藥方出門去了,石榴則轉頭就往廚房跑。
到了夜間,霍謙和霍蝶起都睡了,水仙張氏并着黃莺與青棠圍了一桌,水仙很高興,喝了些酒,他素來有神的眼睛也水汪汪的,一看就是快醉了。
黃莺道:“這是見女兒回來,高興的,多少日子都沒這麽高興了......”
水仙點頭,“是高興的,見囡囡回來,咱們一家子都還在,高興,高興的。”霍水仙端着杯子,眼眶發紅。
張氏如今也不嚷着頭疼了,“來,喝酒,前幾日我去璎珞和柳姨娘的墳上看了,帶了酒,她們都很好,很好。”
霍青棠點頭,“還有月滿,明日我就去祭拜她們。”
幾人喝了酒,水仙問青棠,“那位顧公子?”
青棠還沒說話,黃莺接了話頭過來,“大都督死了,本該說,咱們姑娘是要節禮的,可老爺知道,大都督本身就不光彩,這婚是強逼的。咱們大姑娘和大都督沒有感情,這是一則。這二則嘛,人家那季家的女兒都再嫁了,還明目張膽跟了孟微冬七八年,人家都能再嫁,咱們大姑娘怎麽不能?”
張氏點頭,“蘇家小公子回來了,領着新媳婦回家,如今正熱鬧呢,就在這揚州城裏,個個都說季家的姑娘貌美,和蘇家公子天生一對,地造一雙。哎,這就是個世道,誰強勢誰有理,季舒不是仗着這麽個爹,早埋入墳墓和孟微冬做伴去了......”
“噓!”
水仙豎起一根手指,示意張氏噤聲,這個話題不要再繼續說了。水仙道:“孟家的事情且翻過篇章去,顧家這位公子不是不好,只要你喜歡,咱們就議婚。”
黃莺連連捧場,“正是,正是,就是這個理兒,反正是二嫁了,就挑一個自己喜歡的,不用管別人怎麽想。”
水仙咳一咳,“我怎麽瞧着,顧家公子的身體......”
“他那是......”
黃莺要開口解釋,外頭烏衣說:“大姑娘,顧公子的藥熬好了,是否現在送過去?”
青棠起身,“惟玉哥哥有病在身,女兒過去瞧瞧,父親大人和太太不要見怪。”
水仙點頭,“去吧。”
黃莺在後頭嘀咕,“我跟你們說啊,是這樣的......顧家那位......”
顧惟玉房裏燃着風燈,男人在窗下讀書,手裏拿着一本《貨殖列傳》,石榴進去的時候,還特意頓了頓,“顧公子,這是給你補身的。”
石榴捧着一罐子湯水,顧惟玉擡頭瞧了她一眼,“石榴姑娘。”
石榴笑,“原來顧公子還記得我,我......”
顧惟玉點頭,“記得,石榴姑娘當日來找過顧某一回,在蘇州。”
石榴臉紅了紅,她将湯擱下,“顧公子,這是給你補身的。”見顧惟玉擡頭,她又添了一句,“大姑娘交代的。”
顧惟玉點頭,石榴用白瓷舀了好大一碗湯出來,顧惟玉喝了幾口,石榴道:“好喝嗎?”
湯不知是甚麽熬的,石榴舀了兩碗,顧惟玉也喝了兩碗。等青棠帶着烏衣來送藥的時候,顧惟玉就不好了,他蜷縮在床上,痛苦極了。
青棠一撩開簾子,就見顧惟玉身上臉上全是汗,男人縮在一處,痛苦又無聲。青棠扭頭一喝:“你們給他吃甚麽了?”
石榴早已離開,烏衣端着藥盅,“沒有啊,我沒有來過啊,不知道顧公子吃了甚麽。”
“惟玉哥哥,你忍一忍,忍一忍就好了,好嗎?”
随後,霍青棠對着烏衣道:“杵着做甚麽,打水來,拿件幹淨衣裳來,快去呀。”
“好。”烏衣将藥擱下就往外頭跑。青棠壓住顧惟玉的手,“惟玉哥哥,你怎麽了,哪裏難受,哪裏不舒服,你......”
顧惟玉在床上翻來滾去,面色潮紅,偏偏他腿腳又不便,如果可以走動,恐怕他就要跑到外頭雪地裏去了。
“熱,我熱......”顧惟玉掙開霍青棠的手,手放在自己衣裳領口,青棠皺眉,“熱?”
屋裏只有兩個炭盆子,火燒的也不旺,青棠起身,準備把一個炭盆給熄了。她才一動,顧惟玉就抓了她的手,“別走。”
“好,我不走,我不走。”
烏衣端了水進來,青棠道:“再拿個炭盆子進來,你出去吧。”
顧惟玉衣衫盡濕,青棠替他更衣,“惟玉哥哥,換件衣裳好嗎,你身上都濕了,會着涼的。”青棠剝了顧惟玉的衣裳,男人身上通紅,青棠手指劃過處,滾燙無比。
青棠褪了他的衣裳,又換上一件幹淨的,再端了藥過來,“惟玉哥哥,你先喝藥,我給你擦汗。”
藥碗剛端到眼前,顧惟玉手一縮,就打翻了藥,藥汁灑了滿床,碗也潑在地上,烏衣在外頭問,“大姑娘,怎麽了?”
顧惟玉屋裏忙了小半夜,一時間是床單被褥全部換過,一時間是加冷加熱的,黃莺在後頭嘀咕,“該不會是失禁了吧,這大姑娘後半輩子的幸福......”
待到青棠換了衣裳,烏衣與石榴站在內間,青棠看她們,“惟玉哥哥吃甚麽了,誰給的?”
烏衣沒有說話,青棠看石榴,“你給他吃甚麽了?”這語氣不冷不熱,磨人得很,石榴勾着頭,“沒......沒什麽,我熬了湯,甲魚湯,裏頭還有枸杞和羊肉,我問了廚房的媽媽,她們說這是補氣的。我是見顧,顧公子身體不好,我才......”
“好,你一番好意,我錯怪你了。”
青棠點頭,然後指着外頭,“那你去廚房幫忙吧,過年吃食多,大家都忙,你也去廚房忙着吧。”
石榴和烏衣都不是新人,青棠已經轉身了,“我不說第二遍,大過年的,別搞得自己難堪。”
烏衣扯着石榴下去了,外頭雪地裏,石榴快要哭出來,烏衣道:“你瞎了,沒瞧見大姑娘多緊張?你送湯,還要你送?大姑娘是不許顧公子吃那些的,顧公子身體不好,不能胡亂吃那些......”
石榴還在犟嘴,“我......我又不知道。”
青棠合衣睡下了,外頭夜色愈黑,有風刮來,透過牆紙,吹了雪粒子進來。燈還沒熄,青棠看了一眼炭盆子,炭火已經不剩幾何,燒成灰了。
“換盆火來......”青棠本要叫人,卻想起顧惟玉屋裏,那裏的炭火是否已經熄了。
顧惟玉的呼吸很輕,青棠撩開簾子,将燈芯撥了撥,蓋上燈罩,又低頭往盆子裏添炭,“青棠?”
顧惟玉睜着眼睛,霍青棠一頭黑發散在背後,聽見顧惟玉叫她,霍青棠轉身,“惟玉哥哥,我吵醒你了?”
青棠走過去,她背上發間都是細碎的雪粒子,顧惟玉伸出手,摸她頭發,“沒有,本來就沒睡着。”
“是我大意了,你吃了不該吃的東西,觸了病,所以才睡不着。”
青棠手指摸顧惟玉額頭,“現在好些了嗎?”
不知是霍青棠手指冰涼,還是顧惟玉額頭滾燙,青棠道:“怎麽燙的這樣厲害,快,我找人去請大夫......”
顧惟玉握住青棠的手,“你才是大夫。”
青棠咳一咳,“說什麽胡話呢,病傻了?”
顧惟玉望着她笑,“傻了。”
霍青棠推開顧惟玉的手,“惟玉哥哥,你早些休息,我......”話音未落,顧惟玉用力一扯,将女孩子扯在床榻之間,他摸她的發,手指撫過她眉眼,唇邊的嘆息溢出來,“不要走,青棠。”
霍青棠裏頭只穿了一件綢衫,顧惟玉手指撥開大氅的時候,她抖了一下,“惟玉哥哥,我......”
青棠紅着臉,“我......”
男人的唇已經吻過來,他抓住她的手,放在自己腰間,然後慢慢下移,“瞧,他睡不着覺。”
青棠原本坐在顧惟玉身上,男人将她往懷裏一扯,又覆了上來,“還是我來,你在上頭,當心着涼。”
雪落了半夜,明日合該是個好天氣。
☆、無匹
次日起身, 烏衣進來給青棠梳頭, 青棠穿了一件水紅的坎子,然後問烏衣, “我記得當時範夫人送了兩件鬥篷給我,你去把那件大紅的尋出來。”
烏衣點頭下去了,破天荒的, 青棠在頭上戴了一根金簪, 牡丹簪子,烏衣又捧了那件大紅灑金鑲石榴金花的鬥篷進來,霍青棠點頭, “今日去蘇家道喜,太太也要去,你去看看太太能出門沒有。”
“是。”烏衣退下去了。
青棠在銅鏡前站着,昨晚上顧惟玉同她說, “換做三年前,我們就該是夫妻了。”
霍青棠想了想,他說的也沒錯, 顧惟玉腿不好,他卻說, “那不影響你的幸福。”
青棠一個人站在窗下,低頭發笑, 黃莺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