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第一杯
于知樂搶了個代駕單,洲際酒店到鐘山廣場。
彼時,她正在一家便利店裏翻雜志。
便利店離酒店的位置不算近,但她還是快過了不少一到晚上就眼巴巴蹲點等單的同行。
于知樂把雜志丢回貨架,和相識的收銀員道別,踏上平衡車就往酒店方向滑去。
隆冬将至,整個寧城都泡在冰冷的夜氣之中,與之相襯的,是那些燈火通明的廣廈高樓。
暖融融的輝光從成百上千的窗戶後面透出來,撒下鋪天席地的物欲和奢靡。
真冷。
停在酒店門口,于知樂拉高了沖鋒衣拉鏈。
她臉小下巴尖,這一拉,衣領幾乎能蓋住她半張臉。
但幹這行的女人極少,于知樂的身材長相又較為出挑,所以幾個聚在一塊閑聊的同行,還是馬上認出了她。
其中一個單腳踩在滑板車上的寸頭男人喊住她,笑着問:“鐘山廣場那單子是你接的啊?”
于知樂嗯了聲,鼻子埋在衣領後邊,悶得幾乎讓人聽不見。
“你一小娘們手速怎麽比我們還快。”寸頭男人說。
另一個人接:“小于還沒男朋友嘛——”
他倆一唱一和的“低俗相聲”,讓一圈人都呵呵大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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視線走眼尾掃回來,于知樂懶得搭理他們,目不斜視往酒店走。
門邊和大堂,基本都是三五成群拉扯在一起的人——
有微醺着說騷話的,也有直不起腦袋恨不得要副擔架的,清醒的多數在賠笑,同時不乏被勾在懷裏的面色酡紅的女性。
所有的聲色場所,一到晚上都是這副鬼樣子,于知樂早就習以為常。
于知樂摘了一只手套,拿出手機。
對面還沒打電話給她,她只能撥過去。
等了會,接通了。
不出所料,那邊是個含糊不清的男人聲音,很年輕:“誰啊……”
“代駕。”于知樂回。
“啊——?”他茫然的氣聲,仿佛能順着聽筒把難聞的酒臭呼過來,撲人一臉。
于知樂皺了皺眉:“你叫了代駕,你不記得了?”
“我叫了代駕?”他好像拿開手機去問身邊朋友了,因為下一句的聲音立刻變得遙遠:“我叫了代駕啊。”
“我幫你叫的,”他旁邊人答道:“滴滴,代駕,你不說你助理今天有事。”
“什麽滴啊滴答滴啊,什麽東西代價,”機主分外不解回:“我做了什麽,要我付出代價?”
于知樂:“……”
弱智。
喝多的男人全是弱智。
等這兄弟理清楚前因後果,估計天就亮了。
于知樂索性自己找起來,她沒挂電話,接着問:“你在哪?”
那邊人手機被他朋友接手,換成了另一個嗓音,較之也更清醒一些:“我們在電梯這邊,最裏面一個。”
“嗯。”于知樂輕車熟路地往他所說的方位走,很快就找到了他倆。
就兩個男人。
已經醉得不輕胡言亂語的那位,約莫是車主,看上去不過二十歲出頭。
他倚着牆,雙頰通紅,唉聲不斷。
醉相差的人普遍如此,要死要活的,困乏又煩躁。
身邊那個幫他接電話的男人,戴着無框眼鏡,年紀似乎稍長一些。東張西望的,應當在找她。
于知樂按掉通話,停在他倆面前。
“你?”戴眼鏡的男人把手機放回那大衣兜裏。
于知樂颔首,顯而易見。
眼鏡男又打量她兩眼,眉毛微挑,去推牆上那個:“人來了,走吧。”
于知樂跟着去瞥,她才留意到,那人脖子到鎖骨的一大片肌膚,都醺成了嫩粉色。因為他仰着頭蹭牆,所以瞧得很清楚。
男人像幼犬那樣嗚咽了兩聲,放平腦袋,對上于知樂的視線。
他眯着眼,眼睛縫裏有濕潤的、亮晶晶的東西在閃爍。
也沒在于知樂臉上停留兩秒,他就偏開了目光,接而揚起一只手,焦慮地搓了搓頭發,把劉海都弄得亂蓬蓬的。
眼鏡男把灰色大衣遞給他,叮囑道:“把外套穿上,別受涼。”
男人乖乖接過去,手腳不協調地套着,套啊套怎麽都套不好……像第一次學穿衣的三歲小孩。
眼鏡男瞧不下去了,搭了把手,才幫醉鬼把大衣套好。
眼鏡男重新望向于知樂:“你能把他弄出去嗎?”
鏡片後面,有一些不加掩飾的新鮮和懷疑。
體型是他三倍寬的她都弄上車過,于知樂在心裏這樣想,面上卻只說了一個字:“能。”
完了就把那年輕男人的一條手臂架到自己肩上,動作熟練而麻利。她的面龐依然白淨模樣,神态也放松,沒見一點吃勁的痕跡。
眼鏡男彎唇,放下心來,這才把手裏的車鑰匙交過去:“鐘山廣場,別走錯了。”
**
景勝在一個急劇下墜的夢中醒了過來,他渾身熱辣辣的,難受得想爆衫。
花了十來秒,才判斷出自己身處何地。
車後座,自個兒的車。
四面的車窗緊閉,暖氣灌滿了整間封閉而逼仄的車廂,熱得叫人透不上氣,幾近窒息。
“草……”喉嚨火燒火燎的,景勝呓罵了兩聲,嚷嚷:“小宋……水。”
前面開車的人沒應話,很快遞過來一支礦泉水。
景勝吃力地擡起下巴,想去接水。瞄到握水的那只手,他不由愣了愣。
擺明不是小宋的手。
而是一只女人的手,秀窄修長,在晦暗的環境裏,顯得特別潔淨紮眼。
也是這觀察的間隙,前面那個人以為他又秒睡了,把水放回了原處。
景勝坐直上身,想要回自己的水:“給我啊,拿走幹嘛?”
開車的女人沒解釋半句,只是再一次把那瓶水以相同的姿勢送了過來。
景勝接過去,咕咚咕咚灌下去大半瓶。
神清氣爽之餘,有些昏睡之前的記憶,在他腦子裏慢慢拼湊了起來。
他降下半截窗子,把冽冽的風放進來提神,繼而問:“你是代駕?”
“嗯。”駕駛座上的人終于開了口。
女的,女司機。
景勝眯了眯眼,扯着嘴角,無聲哂了下,問:“有駕照嗎?”
“有。”女人答。
“帶身上嘛?”景勝翻出兜裏的手機,想從打車軟件上看看這女的資料:“車主要求看一下駕照本不過分吧。”
他恢複了些神智的講話腔調,不同先前喝醉一般糊塗無害,反倒多了些輕佻嘲弄。
于知樂沒有半點抗拒,幹脆地從沖鋒衣口袋裏取出了駕駛證,遞給他看。
景勝抽過來,旋即翻開來和手機上面的資料作對照。
還是個挺漂亮的女人。
小臉長眼,白白淨淨的,就是繃着個嘴,拍照不愛笑。
駕駛證上是齊耳短發,而軟件上登記的頭像,已經是披肩長發。
“于知樂。”他瞅着駕駛證上的個人信息,念出她的名字。
女人沒搭話。
景勝挑了挑眼:“知足常樂?”
前面人回:“子非魚,焉知魚之樂。”
景勝蹙眉:“zhi字不一樣啊。”
女人又不說話了,似乎懶得在名字的真正含義上作辯駁。
景勝歪腦袋,打量起前面的人來。
剛巧,她有一段後頸暴露在他視野裏,很小一塊肌膚,白瑩瑩的,像隐匿在礁岩深處的珠玉。
景勝舔舔上牙關,開始挪動身子,從駕駛座正後方移到了一旁。
駕駛座的椅背有點高,連續拗了好幾個刁鑽的角度,他發現都不能看到多少女人的長相。
有些心煩意亂,景勝抖了兩下腿,喊道:“停車!”
于知樂快速掃了圈附近的路況和标識:“這邊停車違章,等前面路口拐過去再說。”
“現在就停。”他喝令的語氣頗有些無理取鬧。
于知樂以為他着急想吐,騰出方向盤上一只手,熟稔地從口袋裏拿出一樣東西,送到後面,窸窸窣窣的響。
什麽鬼。
景勝伸手接過去。
日,是一團皺巴巴的塑料袋。
她以為他要吐?
景勝更煩了,扔開塑料袋:“我讓你停。”
于知樂當即剎住車,反正罰單也不是開給她的。
“我要下車。”
于知樂回眸,看到男人已經爬到門邊,手抓着把手,企圖開門。
于知樂問:“去哪?”
景勝嘴裏輕輕蹦出兩個字:“尿尿。”
于知樂:“……”
“騙你的,”景勝推開門,笑得眼睛彎成兩顆小月牙:“我要坐副駕。”
“……”
他的目的簡單明确。
就想知道她到底長什麽樣。
車再度上路,景勝也如願以償坐到了副駕,終于能好好瞧清楚這女的長相。
他朝于知樂身在的位置偏過頭,一點也不知避諱地緊盯着她。
她的側臉。
好看,幾乎挑不出差錯的标志。
額頭飽滿,下巴微翹,鼻梁秀挺,最妙的是上面還有顆小痣,跟他迷過的一個韓國女星一個樣,差不多的位置。
她顴骨稍高,五官卻沒因為這少許的嶙峋減色,反倒增添了幾分淡欲無求的味道。
金色的車流,連接着鱗次栉比的商鋪與霓虹,在窗外穿梭不停。斑駁的光影汩汩滑過去,女人的臉,忽明忽滅。
出乎他預想的賞心悅目。
也是這一瞬間,景勝動了個念頭。
心癢癢的,他把蔽在暗處的手,張開又握上,來來回回好多次,為了判斷自己的身體尚有餘力。
沒一會,他留意到女人的腮幫子動了下。
極小的動作,也很快,難以捕捉。
但他看到了,景勝當即笑開來。她磨了下後槽牙,明顯是被他看出脾氣了,隐忍不發着。
置氣了又如何,他偏要看。
看看看看看。
管她嫌不嫌,煩不煩。
想到這裏,景勝唇角揚得高高,愈發張狂地注視着這女的,一刻也沒放開。
他還特意調了首歌助興,點着鞋尖打拍子。
歌是魔力紅樂隊的Animals。
“Baby I'm preying on you tonight,Hunt you down eat you alive,Just like animals,
…
Maybe you think that you can hide,I can smell your scent for miles…”
沒有多餘的交流,一曲結束,車停在了鐘山廣場B1停車場。
鐘山廣場是市中心最為高檔的住宅區,裏頭公寓的面積和價格不輸于周邊的別墅山莊。
于知樂挂好檔,熄了火,把車鑰匙還給景勝,然後就下了車,頭也不回往車後走。
景勝見狀,緊跟着下去。醉意未退,他走路也帶着少許踉跄之态。
于知樂打開後備箱,彎腰把她的平衡車拿了出來,夾在臂彎裏。
剛要壓下後備箱門,有只手已經提前架住,不讓她關上。
于知樂擡眼,撐着一邊門的,是這輛車的車主。
他松開手,盯着她問:“這車怎麽樣?”
于知樂與他對視一眼,不笑不怒,只評價道:“挺好啊。”
“是嘛——”頂配保時捷,能不好嘛。
砰一聲,景勝自己關上了後備箱,單手插到大衣兜裏。
他再度看向于知樂,眼底眉梢都是笑。
景勝是典型的眉壓眼,一笑便一股子壞氣,分外勾人。
此刻,他的笑容裏沁滿暗示,且越發露骨,是不低于剛才車裏音樂的暗示和露骨。
接着,他勾起一邊唇角,問她:“要不要跟我上去坐坐?”
☆、第二杯
翌日,景勝在一身酸軟中睜開了眼。
頭疼欲裂,頸側也隐隐作痛,他翻了個身,哼哼唧唧地跟被子攪和了好半天,才吃力地仰坐起來。
怎麽會這樣?
景勝大腦裏一片空白。
記憶只停留在昨晚停車場那裏,他真誠邀請那個女人上樓一“坐”,然後呢?
想到這,景勝活動了下腦袋。
“靠!”好疼。
倒吸一口涼氣,手摸上脖根,是這吧?他都不敢多用一點力去揉。
難道落枕了?
愈發疑惑,景勝擰眉,像只受驚的河豚那樣,鼓足了腮幫子,徐徐呼出一口濁氣,而後翻身下床,走向了盥洗室。
—
收拾妥當已是中午,身穿大衣的男人提上公文包,乘電梯來到公寓一層。
走出轎廂,景勝對着門外的金色反光牆整理了一會頭發,确認自己完美無缺無可挑剔才往大堂走去。
跨了兩步,他又忍不住退回去,瞄了瞄反光牆裏的自己,須臾便收回視線。
啧。
不能多看。
太帥,晃眼。
單手插兜,走秀般來到大堂,巡邏的保安大叔笑着和他打招呼:“景總,昨天喝得有點厲害啊。”
景勝停步,眨了兩下眼:“嗯?”
“在外面就不行了,”保安大叔眼角的紋路蔓延得愈發舒展:“昨晚上你倒大堂門口臺階上睡着了,小費把你弄上樓的。”
景勝:“……”
“那兒啊?”景勝不敢相信地沖外面揚了揚下巴,硬邦邦的大理石階梯正在太陽底下閃閃發亮。
“诶,對。”大叔答。
“……”景勝搞不懂了,沒再問保安什麽,走出門去。
天光朗朗,一碧如洗。
在公寓正門前繞了一會,景勝實在想不起來自己昨晚在這栽過。不過,他倒是記起了有關那女人的一點事。
當時,他問出那句話後,女人沒有立刻給他答複,緘默不語,仿佛在考慮。
景勝心想她大概也有些蠢蠢欲動,像他這種財大氣粗又英俊不凡的男人,稍微有點眼力見兒的都無法拒絕。
沒等兩分鐘,女人對他莞爾一笑,回道:“不上去了,就車裏好了。”
她的笑仍是淡淡的,像夜間半開的槐花,有股子別致的氣質。她補充道:“你車大。”
哇哦,這麽刺激?
野生女人就是不一樣,巨他媽帶勁。
景勝清晰憶起了自己當時的心理活動,并且還壓抑了一下可能會瞠目結舌的窘态。
再然後……
他屁颠颠跟進車,對即将而來的春風一度不可描述滿懷期待。
所以,最後?
景勝左右歪了兩下頭,越想越不對勁,他脖子疼得都沒法動,可能還真不是因為落枕。
—
“當然不是落枕,”醫院裏,鬓角花白的年邁醫師觑着手裏片子,一面嚴肅地在景勝頸側按壓:“怎麽會是落枕呢,明顯是被打的啊。”
“被打?!”景勝不可置信地伸長了脖子,嘶,痛痛痛痛痛,反應過來立馬像烏龜那樣縮回去。
“嗯,”老醫師放下片子,提筆在病歷上龍飛鳳舞:“小景啊,你昨天是不是遇到什麽歹徒,遭襲了呀?你說不知怎的睡在外面了,我想可能是外力攻擊導致的昏迷。”
老醫師擱筆,攤開手掌,就着自己的脖子演示道:“看着啊,就這樣,手刀,也叫砍掌,打擊頸動脈窦位置……是足以致暈的,猛劈一下,人就沒意識了,”他重新提筆書寫:“打你那個估計還是個練家子,力道控制得可以,沒把你打出什麽大問題。”
“……”景勝撐額,不解全擠到了眉間。
所有的線索串聯無誤,昨晚到底發生過什麽,昭然若揭。
她說:你車大。
敢情笑裏藏刀,不是方便他動手動腳,而是利于她拳打腳踢?
初次見面出于禮貌約個炮怎的了?
不想約就拒絕,直接動手幾個意思?
敲暈了把他往門口一丢又是幾個意思?
不知道天冷?
“回去休息幾天就好了。”老醫生阖上病歷,含笑囑咐。
年輕男人心不在焉地應了聲,越想越氣,一下撸高軟綿綿的毛衣袖子,露出白晃晃的小臂:“你再幫我查查別的地方,要不再做個核磁共振?再量下血壓?”
老醫師安撫道:“沒事——身上沒傷,腦子也沒事,沒必要查,你放心。”
“不行,要查,”惹誰不好,惹他景大爺頭上來了。他要找那女的算賬:“不然你幫我把傷勢往嚴重了寫,不能不明不白被打。”
“你曉得打你的是哪個?”老醫師好奇地揚眉。
“知道。”景勝放回袖子,咬牙切齒,他當然知道。
老先生搖頭輕嘆,給這位臉上寫滿“人傻錢多速來”的小輩開檢查單。
等候過程中,景勝很是焦躁,曲着指節不斷敲擊桌面。
看他這苦海深仇的恨恨樣,老醫生關切問:“沒丢啥東西吧?”
襲擊這樣的公子哥,不為貪財,便是圖利。
“沒,”景勝脫嘴而出,轉而改口,恹恹道:“不……丢了。”
“什麽哦,把你氣成這樣。”
景勝沒給出具體答案,站起身,和老醫師道別,走出門診辦公室。
走廊上,他翻出手機,點開打車軟件,翻出先前的訂單。
找到那女人的資料和照片,景勝盯着看,好似要燒出個洞來。
能丢啥?
丢了臉,他那張帥得發光的臉。
他要去撿回來了,等着。
—
正午時分,一輛重型機車在小巷裏穿行。
馬達轟鳴,驚散了一地覓食的鳥雀,它們啾啁着躍上屋檐,望着下方這只呼嘯的柴油野獸漸行漸遠。
機車最終停在一間名叫「思甜」蛋糕店門前。
店面的布置極為粉嫩,櫥窗後擺放着幾款精致的展示蛋糕,以假亂真的裱花足以證明甜點師手藝非凡。
于知樂踩下腳撐,摘掉頭盔,甩了甩擠壓過後稍顯淩亂的頭發。
女人頭發漆黑,天然的黑色,順滑柔亮,任太陽為其打蠟抛光。
于知樂長腿一邁,下了車,朝蛋糕店裏走去。
顯然,店主是個少女心滿滿的人,特別在玻璃門內懸上了淡粉色蝴蝶結拴着的小鈴铛,一有人推門便會叮咚作響。
幾聲清脆過後。
櫃臺後邊的女孩瞄過來,一見進來的人,原先因為百無聊賴而渙散的雙眸立即明亮起來,她柔柔喚道:“知樂——”
她聲音本來就甜,刻意拉長的尾音,好似多抹了一道綿軟的奶油。
喊她名字的姑娘叫張思甜,她的發小,這家店的老板。
說是老板,其實只占了六成的股份,還有四成在于知樂手裏。
因為實體店有點偏,張思甜就另辟蹊徑做微商,想買什麽蛋糕,直接在微信下單預定就好。
此外,這店也沒雇外人,張思樂專注制作,于知樂負責送貨,各司其職,分工明确,財務則一塊清算。
兩年經營下來,盈餘雖少,卻也算能見人。
于知樂抿唇一笑,問:“今天有訂單嗎?”
“有啊,我哪天沒訂單,”張思甜露出自得的笑容,踩着雀躍小步,跑到于知樂身畔,圈住她手臂問:“你睡到現在呀?”
“沒,”于知樂并不反感這份過度的親密,任由女孩兒扯着她手臂,還亦步亦趨地跟着她往衣帽架那兒走:“早起了,去了趟機修廠。”
“摩托車出問題了?”
于知樂把頭盔挂到衣帽架的橫杆上:“小問題,順便保養。”
“好了嗎?”張思甜回頭望向門外,天光正盛,純黑的車身流光溢彩,嶄新如初。
“好了。”
回完話,于知樂走向烘焙間:“要送的蛋糕做好了?”
“嗯,對啊……”一直纏着她的姑娘總算是松了手,領着她往裏走:“一個過十歲生日的女孩的媽媽訂的,我還沒裝起來呢。”
于知樂跟過去,料理臺上,擺着一只剛完工的櫻桃小丸子主題翻糖蛋糕。
茵茵青草地,幾個漫畫角色嬉笑打鬧,色彩明麗,栩栩如生。
這些捏制而成的翻糖人偶的精度,不比正版的日本手辦差上分毫。
“裝起來吧。”于知樂說。
“好。”張思甜彎腰,從後面的櫃子裏取出一張蕾絲花邊的奶白色折疊禮盒,利索地撐出方方正正的樣子,于知樂才小心将蛋糕放上,緩緩往裏推……
剛推了一半,手機震了。
于知樂手一頓,瞥了眼皮衣口袋。
張思甜笑出對稱的小梨渦,擡下巴示意:“接啊。”
手離開蛋糕托,于知樂取出手機,屏幕上,顯示的是一條陌生號碼,來源卻是本地。
沒作多慮,于知樂按下接通鍵:“喂。”
“于知樂,對吧。”男人聲音,隐隐有些耳熟,似乎曾在哪裏聽過,只是語氣故作雄赳赳氣昂昂,宛如讨債鬼。
“嗯,”女人淡淡應了聲:“你哪位?”
“你爹。”
語出驚人。
于知樂不由蹙起了眉。
神經病?
于知樂想挂電話。
在她正要按斷通話前,對面忽然放大分貝,氣焰高漲:“有沒有想起來我是誰,有沒有吓得想立刻挂電話再拉黑?不知道怕就去查查你景勝大爺的名字,”他輕笑一聲,話裏全是輕視:“也不看看自己是誰,打暈我這種喝得爛醉毫無還手能力的合法公民還想逍遙在外,別逗了。”
哦,于知樂恍然明白,是他。
昨晚的弱智。
她幹代駕也有三年多了,所遇到的車主裏面,這種一看她是女人就見色起意言語騷擾動手動腳的醉漢還真不在少數。
一般對付他們的方法也很簡單。
不多話,就是打。
效果當然也立竿見影。
“看在你是女人的份上,給你機會,好好跟我道個歉,說聲景哥哥我知錯了,指不定我心一軟就不跟你多計較……”
對面還在喋喋不休,但于知樂壓根沒聽進去幾個字。
她抿了抿唇,想說什麽,最終還是不發一言,挂了電話。
看他年紀尚小,也許心智未全,她昨晚對他已經比較客氣。
于知樂把手機随意擱到一旁,繼續專注蛋糕的包裝。
手機又震了,在石英臺面上抖得驚天動地。
沒過兩秒就再度打來,可見對方多麽的,氣急敗壞。
把蛋糕完完全全推進紙盒子,于知樂探出手,再一次選擇,拒接。
隔桌而立的張思甜頗為好奇,問:“誰啊?”
于知樂垂着眼,輕描淡寫吐出三個字:“碰瓷的。”
作者有話要說: 多次被拒接的景三歲捶胸頓足:嗨呀老子好氣啊!!!!
☆、第三杯
景元大廈五十二層,偌大的落地窗後面,是景元集團高層會議的固定使用地點。
年尾的股東大會,正在這裏召開。
一望不見尾的紅木長桌邊,依次坐着西裝革履神情肅穆的中年人。
董事長在頭一個,就着身後熒幕上的畫面,總結舊昔,展望來年。
他梳着一絲不茍的大背頭,三件套的合身西服,将他襯得格外豐神俊朗。
自家爺爺就在前方口若懸河指點江山,景勝卻極度心不在焉,左手握着手機,不斷在大腿上翻轉。
他不時将屏幕按亮,飛快收回下巴,垂眸瞟上一眼。
像極了班主任眼皮子底下把手機藏桌肚裏偷玩的高中生。
沒來電。
更沒短信。
哎?
按理說,距離他報上大名,已經過去快二十四個小時。
那女的心這麽大,拒接就算了,也不去百度百度他景勝的名號?
還是說,她已經搜索過了,那滿屏嘩啦一下跳出來的鑲金身份詞條和華麗新聞報道,已經把她吓得去辦緊急簽證手續,忙着往國外逃?
光想想那個場景都很有趣。
思及此,景勝忍不住挑唇,無聲地笑了兩下。
呵。
呵。
如此走神,吸引了董事長的注意,遠遠叫他:“阿勝。”
一時間,兩排老男人都齊刷刷沖他看過來。
景勝耳根一動,飛快杵起腦袋瓜子,端正姿容:“爺爺,什麽事?”
老人家撚了撚唇上白須,牽出嘴角笑紋:“你對陳坊那塊地有什麽看法?留着還是更替?”
陳坊?
景勝眨眼,反應兩秒,哦……就那個跟貧民窟一樣的鬼地方。
陳坊是寧城西邊的一個古鎮,從民國延續迄今,逃過了戰時的炮火轟鳴,依舊留有當年的青磚餘韻。
業內早有耳聞,景元曾經的競争對手,遠達地産,先前就對陳坊虎視眈眈,畢竟在西區中心地帶,拿下它足以成為商業一霸。
結果沒多久,拆遷上就出了問題,和那邊居民一直談不攏。
拖了幾年,索性放棄。
政府想往西郊開發的計劃也就此擱置。
“拆啊,當然得拆,”景勝皺眉,故作認真分析狀:“早該拆了,那邊房子都不行了,不懂那些釘子戶老占着不放幹什麽,想翻新發展成文化遺産商業街也不讓,再過幾年,東倒西歪砸到的也是他們。”
對頭,景董颔首:“嗯,正好。我和你爸,還有你幾個叔叔商量了一下,準備把這個任務交給你,你去談,怎麽樣?”
“……”
老爺子的套路令人猝不及防,景勝有點僵硬。
都是親爺爺,親叔,親爸,知道把這種吃力不讨好的項目全都一股腦塞給他。
幹這行的都清楚,陳坊就是個燙手山芋,住戶腦子也是石頭做的,固執死板,毫無金錢觀,政府都難搞,更別說他們這群商人。
快十年了,從別家扔來咱家,再從上一輩甩到這一輩,誰高興接這爛差事。
怎麽樣?
他能說老子不願意誰愛上誰上?
景勝整理着思路,打算,小小地反抗一下。
不料爺爺已經自顧自認為他默許,笑吟吟地一錘定音,宣布:“最好年內就能看到效果。”
“這樣的話,春節一過,我們就可以着手盛懋廣場的項目了。”
“到時,我們景元将會成為城西開發區商業經濟的領頭羊。”
此話一出,衆股東紛紛交手稱贊,其樂融融,似乎對未來幾年的計劃部署充滿信心。
接而望向小景總,眼底飽含期許。
騎虎難下,景勝偏頭翻了個大白眼,終究雙手撐桌起身,環視全場。最終定格在對面的老人身上,皮笑肉不笑:“謝謝爺爺,我一定會做好的。”
會議廳內,掌聲雷動,經久不息。
……
散會後,景勝抄起筆記本,忙不疊往外走,想去讨伐下自家老爹。
不料後者借着人流溜得賊快,轉眼便不見蹤跡。
不多時,景勝手機震了,低頭一看。
景致遠發來的短信,字裏行間,皆是一位仁父對兒子的期望與鼓勵:勝啊,重任如山,這是個磨練意志強化自我的好機會,加油。
景勝站在原處,将這條短信來來回回看了好幾遍,他把牙咬着咯咯響,回道:你真是我老子。
想想二叔,一定是上輩子拯救了全宇宙,在景元影視傳媒當總裁,睡過的女明星不曉得多少,令人羨豔。
他呢。
哪臭把他往哪端。
為解心頭之恨,他今晚要回趟家,和老媽聊聊天,還得聊出一本書的廣度來,書名就叫,《父親不為人知的這些年》。
**
下午,景勝回到公寓,睡了個昏天暗地。
再睜眼時已是傍晚,冬季的夜總是來得極早,拉開窗簾,萬家燈火已經為腳底的城市披上華衣彩裳。
景勝回到床邊,撈起枕畔手機。
那女代駕還是沒給他任何電話,短信也是,連一個角旮旯都沒看見。
倒是好友林岳聽聞他負責陳坊拆遷的消息,特意發微信來幸災樂禍。
“景二哈,你好啊。”
草。
景勝給他回電話,開口就問:“我怎麽就成二哈了?”
林岳回:“拆家啊。”
景勝罵:“滾你媽。”
林岳笑嘻嘻:“我爸告訴我的,說你家幾個長輩一合計,講你最具備流氓土匪氣息,就适合搞拆遷。”
景勝想砸手機:“……真行,真對得起我,他們都是我祖宗。”
林岳又問:“晚上喝酒嗎?”
一提這事,景勝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喝鬼,前天你幫我叫的什麽代駕?”
林岳回:“美女代駕啊,滿大街男代駕,我一叫就是女代駕,兄弟我不夠意思嗎?”
景勝幹笑:“夠意思,一叫一個準。”
景勝坐回床邊,陡然靈光一現,問:“岳子,你給我下的代駕軟件,可以指定誰給我代駕嗎?”
林岳陰陽怪氣地唷了一聲:“咋地,看上那妞了?”
“沒有。”
“那是?”
“結仇。”
“跟一女的有啥好結仇的。”
“你懂個毛,直接跟我說行不行。”
“不行,只能代駕選車主。”
“嗨……”景勝嘆氣,有些失望。
“你到底要幹嘛?”林岳問。
景勝仰倒在床上:“想見她。”
“你不是有她電話?”
景勝:“不接啊。”
林岳嗤之以鼻:“還說不是看上人家。”
“真不是,一時說不清,就見個面,讓我說幾句話,一面就成。”
“要不你把她電話給我,”林岳提議道:“她不接你電話,不代表不接別人電話啊。讓我老婆打,就說是她以前一個老顧客,喝多了,不敢叫男代駕。”
“還是你腦子靈光!”撥開雲霧,景勝興奮地連蹬兩下腿,從床上一躍而起。
—
當晚,CENTRAL PARK酒吧,門外。
于知樂拎着平衡車,剛要給方才叫她的女士電話,就有人在背後拍了她肩膀一下。
于知樂警惕地回頭,看見了一張有幾分陌生、也有幾分眼熟的臉。
一對上她視線,來人就扯了扯嘴角,笑了。
似曾相識的賤笑,瞬間讓于知樂想起他是誰。
他今天還煞有介事地梳了個偏分小油頭,露出整片額頭,難怪乍一眼沒認出來。
冷藍色的霓虹在爍動,一下一下,輾轉過男人的面龐,像是潑上了淋漓的雞尾酒。
“好巧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