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內高手。”男人開口打招呼,懶洋洋的拖音,順便送她一個綽號。
被她揍過的連環奪命call小王子找上門來,于知樂稍有些驚訝,但這份訝然并未衍生為任何懼怕。
她完全轉過身,面朝他問:“有事嗎?”
“沒事兒,偶遇,正好過來算筆賬。”他吊兒郎當地說明來意。
于知樂搭高了平衡車,好整以暇:“你說,我聽着。”
“昨兒個麽,電話裏讓你道歉,你不願意,”景勝從大衣兜裏取出一本病歷,皺眉嘆息:“唉,那我也沒轍,這裏呢,是我的病歷和檢查單,我準備報警,既然打了人,就別想賴……”
沒等他說完,于知樂打斷他,反問三個字:“證據呢?”
景勝一下沒反應過來:“什麽證據?”
于知樂回:“我動手的證據,”末了補充一句:“直接證據。”
景勝恍悟,原來她想死不承認?
他握緊手裏的病歷,仿佛捏着她的命脈一般趾高氣昂:“這不是證據?醫生确診我被人打過,除了你還有誰,手欠成這樣,也不看看是誰就敢打。”
于知樂面色不改:“這算什麽證據?”
景勝仿佛聽見了什麽笑話一般回嘴:“這還不算證據?”
于知樂回:“當然不算,能直接證明我打過你?醫生指名道姓說打你的是我?”
她咄咄逼人的追問,着實讓景勝愣住一下。
這女的,明明比自己矮幾分,但氣勢莫名地就好像高出兩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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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勝沉吟,搜腸刮肚找到其他反擊理由:“你別忘了,我可以申請調看停車場監控,你對我做過什麽,一目了然。”
說完他還揚了揚眉,賤兮兮的。
聞言,于知樂不假思索回道:“你調吧,反正在車裏。”
言外之意,監控根本拍不到,你奈我何。
景勝:“……”
我去,原來把他喊到車裏的真正目的是這個?
不過,剛才的“監控”一說,給景勝提供了頗多新思路,他很快回道:“那我車裏的行車記錄儀,你還能躲得掉?”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他景勝明顯就是那個大魔王。
于知樂微微蹙眉,暫且沒有回話。
“是不是突然間覺得好怕——怕——”景勝笑意盎然,卷着病歷在身側漫不經心地敲:“證據證據,跟我要了一晚上證據,煩不煩啊。沒證據又怎麽樣,這社會本來就是偏心的,”
“知道偏哪嗎?”他昂高了下巴,輕拍自己胸口:“我——”
再一下:“錢——”
聽見他後幾句話,于知樂偏開眼,輕笑了一聲。
再回身時已是正色凜然,直視他的無賴嘴臉:“小公子,我本來不想拿出來,但你都這樣說了,那我也不想瞞着,”
她伸手從褲兜裏取出手機:“那天晚上,我錄了音。”
于知樂斂目,垂下兩小片密實的睫毛。
她在手機上翻着,找到某段音頻文件後,她舉起手,将屏幕完全面向景勝:“想聽聽嗎,足以構成你曾對我有過性.騷擾舉動的證據,”女人再度露出那種,淡不可察的微笑:“我進行正當防衛,有問題嗎,嗯?”
“我知道你啊,景延廣的孫子,”于知樂不疾不徐說着:“我當然不如你有錢,但也在社會上混了幾年,黑黑白白認識的還不少,把你這段性.騷擾女代駕的音頻曝光出去,想必能為你們景氏家族一直樹立的儒商形象推波助瀾,你也能為你爺爺長臉增光,對嗎?”
她看似平淡的質問尾音,好似一根針,紮得膨脹的大魔王一下蔫了氣。
當場被反将一軍,景勝本來布好的棋盤,徹底潰散,一時半會,竟擠不出半個字。
見他不說話,于知樂放低手機,按下播放鍵。
短暫的悉悉索索過後,景勝異常清晰地聽見了自己那個晚上在車後座的輕浮無禮:“希望我先從哪摸起,我全滿足……”
……
……
“別別別!有話好好說,放什麽錄音!”到底年輕面皮薄,景勝趕緊去阻止于知樂的手機,繼續演繹這種羞恥PLAY。
于知樂收手,輕巧巧越過他的動作,同時也停了音頻,問他:“還算賬嗎?”
“不算了,真不算了,”景勝把病歷單揣回兜裏,壓抑着對眼前女人的所有怒不可遏和難以理解,向她發出假惺惺的誠摯邀請:“不如我請你喝一杯,我們恩怨兩清,就當交個朋友?”
—
兩分鐘後,景勝目送女人消失在夜色深處,同時收到了友人發來的關切短信:怎麽樣?目的達成了嗎?
景勝垮着肩,仿佛身體被掏空:達個鳥,差點把自己搭進去了。
☆、第四杯
拒絕了景勝的喝一杯的邀請後,于知樂翻出手機。
出行軟件上,一個接一個的代駕單,她卻沒什麽心情去搶。
哈出一口薄薄的白霧,于知樂剛要把手機放回兜裏,卻不想它震了起來。
重新拿出來,斂目瞄了眼。
屏幕上,一個瞬間讓她心煩意亂到頂端的名字。
看向遠方金色的車流,于知樂又重重呼出一口氣,才跟下定什麽決心似的,接通了電話。
“喂,媽。”
她語氣無波無瀾,聽不出感情。
“你那有錢嗎?”對面人亘古不變的開門見山。
于知樂沒回話。
“他們找到你爸工地上去了。”媽媽聲音陡然放低,像是身邊匿着惡鬼一般畏縮。
“你自己錢呢,”于知樂反問:“一個月三千二的工資。”
“知安上學不要錢啊,他談了個女朋友,還是個縣副局長閨女,”媽媽又得意起來:“讨好人家女孩子肯定要下功夫的,買條項鏈都千把塊。”
身上在變冷,于知樂把手揣回兜裏:“他這個月跟你要了多少?”
“三千。”
“你自己就留了兩百?”夜裏的風把于知樂鼻頭凍得發紅,她有些好笑地問。
“我跟主家一塊吃一塊睡,要花什麽錢,”媽媽回歸正題:“你人在哪呢,我說晚上找女兒有點事,過會就得回去,晚上要燒茶,他家老太婆兇的呢,回去晚了肯定又要多話。”
“1912。”于知樂說。
“又跑那鬼地方幹什麽哦,好女孩子會跑那種地方?”媽媽絮絮叨叨地責備:“快點個,我在三元巷這邊農行等你。”
她又把聲音壓得輕不可聞:“他們在你爸宿舍等着呢,幾個人把他押着,錢到賬才肯走。”
于知樂沉寂半晌,閉了閉眼回:“我過會就去。”
“好,快點。”媽媽再度催促,便挂了電話。
于知樂直接打車去了三元巷農業銀行。
媽媽果然已經在那裏,站在陳列ATM機的那個屋子角落,怔怔瞧着某一處賣呆。
她頭發紮了個淩亂的揪,脖子上的紅圍巾還是她三年前給她買的生日禮物。
看不下去,真看不下去。
于知樂別開眼,快步往裏走。
玻璃門緩緩移開,于母看到人,一下眉開眼笑地迎上來。
不想寒暄,于知樂單刀直入問:“爸要多少?”
“五萬塊錢,有不有?”
“我卡裏只有四萬多。”于知樂拿出錢夾,從裏面抽出了一張卡。
“四萬多少?”
“四萬三。”
“跟甜甜借點呢?湊個整。”媽媽提議。
于知樂不假思索地拒絕:“不借。”
上周剛跟張思甜合計過甜品店的年收入,她又說:“就這麽多,多了沒有。”
“行吧,”媽媽遺憾地耷眉毛,從身上挎着的小包裏,拿出自己手機,撥出去:“老頭,知樂這邊只有四萬诶,你問問他們能不能通融下呢?”
靜悄悄地等了兩分鐘。
往來取錢的人,時不時把冷風放進來。
并且用怪異地眼神打量着這對在邊上交談,看起來頗為格格不入的母女。
“可以的!”媽媽挂了電話,露出慶幸的笑,望向快要比自己高一頭的女兒:“知樂,他們說可以的,你快把錢轉過去。”
于知樂沒應話,走到一臺空機子旁邊,插卡,操作。
媽媽跟在她旁邊,嘴不停,像得了巧的小姑娘一般雀躍:“我就僥幸報了個四萬,竟然也可以,這樣也好留三千給你。”
按密碼的手一頓,數秒,于知樂繼續動作,摁完剩餘幾個。
同行都是實時到賬,沒過幾分鐘,那邊來了電話,媽媽長松一口氣。
走到銀行門口。
于知樂問:“你怎麽回去?”
媽媽回:“走回去,又不遠。”
“嗯。”
再無對話。
臨別前,媽媽感激道:“爸爸說謝謝你。”
于知樂不吱聲,她想“嗯”一聲,鼻子像堵了,終究沒應出來。
習慣了女兒的悶葫蘆性格,媽媽說:“你回去,我也回去了。”
于知樂把卡攥在手裏,片晌,拿出錢包,把裏面四張一百的全都拿出來,交給了她媽媽。
媽媽眼眶一下子通紅,推就着,說不要。
于知樂有些不耐煩,沖她:“拿着好吧!”
中年女人接下了,望着她,眼睛還是熱的。
于知樂想了想,又把手套從兜裏拿出來,塞給了媽媽。
媽媽剛才顫顫巍巍拿手機的時候,指頭上面泛濫成災的凍瘡,怵目驚心。
“你這小丫頭,又把手套給我幹嘛。”媽媽哭笑不得。
于知樂回:“你手套呢。”
“忘戴了。”
“就戴這個。”于知樂再度把手放回衣兜裏,像是在拒絕接納一整個世界:“我走了。”
她在道別。
媽媽低頭瞅着這雙手套,淚花就懸在眼邊,險些掉出來,她彎了嘴角:“貴不貴啊,還是皮的呢。”
“pu皮的。”說完這句,于知樂轉頭就走。
—
同一時段,剛在女人那受過挫的景勝,自然也沒什麽興趣再逗留酒吧找樂子。
他回了公寓,垂頭喪氣地按開密碼鎖,腳一進門,玄關的燈便亮了起來。
随着人往裏走,頭頂的感應燈和中央空調也依次打開,整間屋子,一下子變得通明而溫暖。
景勝把大衣随手丢在沙發上,抱上擱再茶幾的筆記本,就跑去了落地窗邊。
一面牆的玻璃,幾乎映上了整個城市的光怪陸離。
景勝坐到地毯上,撐腮,按開機鍵,打算看會電影,借影澆愁。
剛進主屏,右上角就跳出一個郵件提醒。
景勝點開來。
附件名為,“陳坊三百一十七戶戶主信息及聯系方式.xlsx”
他爸秘書發來的。
草!
景勝當即想把電腦砸下樓,砸個粉身碎骨。
男人暴躁地搓亂了自己梳得一絲不茍的小油頭,點開文件。
狂滾着鼠标中軸,一拉不見底的表格,讓他從一身的暴跳如雷逐漸變為一臉的生無可戀。
不光想砸筆記本,還想和它一塊殉情。
啊,頭好疼。
景勝扶額,開始慢吞吞往上拉,吐槽這些人名。
張建邺。
建邺,建哪去了,咋還住那破地方呢。
張春鳳。
也沒見您飛上枝頭當鳳凰?
……
趙財全。
朱來富。
鄒大福。
我還周大福,你們這群人,能不能切身實際點取名?
景勝狂捏眉心,還是他景勝,名副其實,當之無愧。
顯而易見,他的臉,便是巧奪天工的風景名勝。
“Z”開頭姓氏結束,繼續“Y”。
楊……
袁……
于……
等等等,等一下,
他剛才看到了什麽?
景勝停住鼠标,又慢吞吞地把表格往回扯。
最終把光标定格在其中一個名字上。
戶主:于知樂。
于知樂!
同名同姓?
景勝立刻回頭抓手機,調出于知樂的號碼,接着湊近屏幕,視線一點點那排後邊挪,對數字。
“132……”
光把男人臉上映得瑩白,嘴也不自覺念出聲。
“7956……”
“653X……”
挖靠!
景勝差點踢翻筆記本電腦,一毛一樣,真是她!
這麽巧?
景勝愣在原處,眼彎彎,好不得意。
哈,哈哈,拽得了一時,強不了一世,撞爺爺我頭上來了吧?
今天的你對老子愛理不理,明天的老子讓你下跪在地。
他迫不及待想打個電話過去耀武揚威。
下一秒就想起,自己已經被這女的拒接拉黑。
那又怎麽樣,景勝勾着唇,拿高手機,給宋助理打了個電話。
—
接近十點,于知樂回到家,換好鞋,擡手按了兩下燈,沒反應,屋裏還是一片漆黑。
于知樂蹙眉,這時才注意到門板上,貼着一張小區停電通知。
可能是下午貼的,晚上八點到明早六點,請住戶做好準備。
于知樂把它撕下來,團了團,抛進了擦桌旁邊的垃圾桶裏。
她轉身往裏走,從櫃子裏拿出一只白蠟燭,擰開燃氣,把它點着。
噼噼啪啪的輕響,燭光從燈芯躍出來,霎時照亮了這間逼仄的小屋。
除了衛生間有間隔,其他地方幾乎連在一塊,煤氣竈姑且作廚房,邊上的桌椅身負重任,兼職餐桌與書桌。
床挨着牆,用個簾子一擋,就算卧室了。
雖然一整天在外面,晚上才回來,這裏收拾得倒也算幹淨。
牆上貼着幾張披頭士的海報,枕邊有書,一些陳舊的唱片被齊整擱置在床頭櫃的鐵絲框裏,床尾是一把吉他。
于知樂懸平了蠟燭,往桌上滴油。
一滴接一滴,她有點出神,瞄見桌角有一盒白萬,也不知道幾天前忘這的。
把蠟燭按在還未幹涸的燭油上,讓它穩當當站牢,于知樂才松手,去夠那盒香煙。
晃了晃,有敲在紙盒壁的輕響。
于知樂打開蓋子,就剩一根。她把它抽出來,一手撐着桌緣,一手把煙停在蠟燭上邊,靜靜地點。
燭火搖曳,煙頭很快被引燃。
一縷青煙袅袅起,有細細碎碎的紅光。
手離開桌子,于知樂把煙夾在指間,吸了一口。
深吸。
又從唇心拿開,緩慢地呼出。
桌上的手機亮了。
于知樂斂目,是一條短信提醒。
于知樂抖了抖煙,點開,又是一個陌生號碼,內容就一個字,“我”
緊接着,又是接二連三的陌生號碼,往她手機裏面,紙片一樣地飛消息。
并且,每則短信裏,都只有一個漢字。
從下至上,剛好可以連成一句話。
“我”
“有”
“十”
“個”
“手”
“機”
不用腦子想都知道是誰,簡直了,于知樂閉了閉眼,不想理睬。
沒過兩秒,又是新一輪“一字短信”轟炸。
“有”
“本”
“事”
“全”
“部”
“拉”
“黑”
“啊”
于知樂:“……”
不可理喻。
于知樂不禁呵然一笑,自己都被這傻逼逗樂了。
片刻,女人臉色回冷,夾着煙,給他回了條消息:
“無聊?”
幾秒後,對面回:“嗯,無聊。”
他還加了個顏文字,看起來很委屈的顏文字,●︿●
仿佛在裝可憐,又好像在耍賤。
☆、第五杯
“嗯,無聊●︿●”
看到這條回複,于知樂直接按滅屏幕,把手機丢去了一邊。
大腦結構不同的人,的确難以交流。
于知樂把外套挂在椅背上,往衛生間走去。
路上,她順手脫掉了套頭高領毛衣,毛衣裏面沒有內襯,女人皎白的上身,瞬間暴露到空氣裏。
她的腰肢極細,走動間,黑色的文胸下邊,被暗與光,勾出了兩道鮮明的馬甲線。
褪完衣服,于知樂打開蓮蓬頭的水。
手攤正下方等了會,水依然冰冷徹骨,須臾,于知樂自嘲一笑,她都忘了,今天停電,熱水器根本啓動不了。
倒也沒在意,直接從旁邊的架子上擠洗發液,沖了個冷水澡。
淅淅瀝瀝。
淅淅瀝瀝。
與此同時。
鐘山廣場某一間公寓的盥洗室裏。
光裸的男人站在花灑下邊,一邊被洶湧的水迷得睜不開眼,一邊揚高了嗓門問外邊:“有人回短信嗎——咳……咳咳……”
不負所望地嗆進去不少洗澡水……
“沒有——!”
坐在客廳沙發的宋助理,嚴肅而認真地掃了掃茶幾上一字排開的嶄新7P,确認都是黑屏後,同樣高聲答道。
盡管他也不是很懂這位祖宗,為什麽大半夜差遣他出門,讓他無論如何都得弄來十部手機和十張SIM卡,還要把卡全部插好,确保每個手機都能夠通訊。
即便如此,宋助理還是風馳電掣地辦到,以最快的速度送上門。
“什麽——”
顯然,裏面那位被水聲模糊得聽不清。
宋助理清喉嚨,提高分貝:“沒有短信——”
下一秒,衛生間的水聲驟息。
接着,哐當,東西被慣在地上的聲響,可能來自一瓶無辜的沐浴露,也可能是一罐可憐的護發素。
兩分鐘後,套着浴袍的男人大步流星出來,他一身濕氣,來勢洶洶,直奔茶幾手機。
而後一個,一個,又一個地,把手機點開來仔細看,仿佛不相信女人真的沒有回消息給他。
直到确認過最後一支,他才困惑不解地癱回沙發。
塌陷在柔軟的沙發裏,景勝伸手揪了個抱枕,攬在懷裏,半天不吱聲,癟着嘴,像個悶悶不快的小老頭。
正襟危坐的宋助理偷瞄他兩眼,問:“景總,你在等誰短信?”
指節在抱枕上漫不經心地叩,景勝木着臉,随口回道:“一個死女的。”
“……”噫,這句略顯嬌嗔,和“死鬼”有異曲同工之妙的回複是怎麽回事,宋助穩穩心緒,又問:“談戀愛了?”
“沒有。”
“那是?”頓了頓:“追求?”
“沒。”
“……?”所以?
景勝呵了一口氣:“不說了。”
話罷就從沙發上撅起來,走到床邊把筆記本拿回來,揭開。
輸入密碼,一頁屏幕的表格一下子跳出來。
景勝把筆記本掉了個頭,正對宋助,戳戳上面一個名字:“安排一下,明天去這家。”
宋助看了眼,提議道:“不等到了陳坊鎮再按順序挨家挨……”
“就——去這家,”年輕男人拉長了第一個字,微微笑,以示威脅。
強行被打斷的宋助抿抿嘴:“好。”
—
翌日,景勝帶着自己的“拆遷小分隊”浩浩蕩蕩來到陳坊。
陳坊的早晨,是豆漿味,是油條香,是巷口提着鳥籠的鶴發老人,是窗邊垂葉上的新露微光。
這裏也不似市中心一般喧鬧,寧和得仿若世外。
十幾個身穿黑色正裝的男人突然出現在狹窄的小巷,像一片烏壓壓的密雨雲壓過來,很快要在這裏砸下一片冰雹,或者結出滿地雪霜。
本來蹲在石磚地上用粉筆塗鴉的小孩都停下來,仰起腦袋,新鮮地看着這群從未見過的陌生人。
尤其走在首位的那個,他和別人不一樣,除卻一身黑西裝,外面還披着駝色大衣,一看就價值不菲。
他挑着眉毛,耷着眼皮,一臉目中無人地,慢慢兒走。
幾個聚在早餐鋪門邊圍觀,知些世面的青年人認出了他。
景元集團董事長的孫子。
報紙和當地電臺上經常瞧見的小子。
巷子兩旁,都是聯排的青磚小樓房。
從外邊看,布置各異,實則萬變不離其宗。
“陳坊鎮繁花弄15號,”身邊的宋助理報出這個熟記于心的地址,眯眼看了看身側一間房:“這邊是17,剛剛18。”
“再過去一間應該就是15了。”
要到了。
景勝不由加快腳步,原先漠不關心的臉色也變得專注起來。
握握拳,熱個身,可惜穿的不是球鞋,恨不能再彈跳兩步,畢竟正前方就是戰場。
就是這個戰場長得有點像垃圾場。
總算抵達目的地,可惜大門緊閉。
停在15號門前,異常樸(po)素(lan)的門前。
景勝走上唯一的一格石階,一行人都在他身後站定,屏息等待。
雖然大家都不太明白為什麽景小總指定要先來這家。
但也無所謂。
反正他做那些随心所欲、匪夷所思的事情,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先輕敲兩下。
沒聲。
再叩兩下,這次加重了幾分。
依然沒反應。
媽的,踹兩腳呢。
仍舊無人應,倒是驚動了枝頭鳥。
大張旗鼓地來,不想撲了個空。
一時間,氣氛有些尴尬。
宋助火速暖場:“我去隔壁問問吧。”
一只拳頭撐在門板上,景勝回了半頭,嫌棄地揮了下另一只手:“快去。”
剛往16號走,裏面人已經率先走出來了。
一個中年男人,頭發已花白,但目光炯炯,不怒自威,看樣子是戶主。
他問宋助理找誰。
宋助理如實回,想找十五號的住家。
中年男人越過他,打量了一番後面的人,才收回視線答道:“這家很久不住人了。”
景勝顯然也聽見了這句話,遠遠就問:“怎麽不住了?”
中年男人回:“好久見不到人了,家裏老太太前年就過世了,兒子去了外地,媳婦給人當住家保姆,孫子孫女一個在外面上學,一個在外面工作,租房住。”
“哦……”景勝若有所思,又問:“孫女叫于知樂?”
中年人皺了皺眉,警惕地嗅到這個問題裏,所夾帶的極強的目的性:“問這個幹什麽?”
“看你樣子肯定是了,”景勝勾了勾嘴角:“這房子她的?”
多說多錯,中年人不再言語,撂下一句“反正他家沒人住”,就回身進家裏了。
雖然沒見着人,但也不算白來一趟。
景勝轉身,一腳踏下臺階,準備走人。
走之前,他低頭研究了會門兩邊的小苗圃,裏頭的草木剛修,土也翻過,明顯早兩天有人來過。
然後……
除景勝之外的,全體拆遷小隊成員,親眼看見,自己家的小景總,興致勃勃掏出手機,蹲成一團……
對着花圃裏面的小樹杈,咔擦,咔擦,連拍了好幾張照片。
????
—
思甜甜品店。
手機唱了許久,張思甜只好撂開洗碗池裏的一堆烘焙工具,就着粉白的圍裙抹手,回身去接電話。
她一走,于知樂立刻接手,幫她洗剩下的。
搓了一會,她突地想起什麽,從褲兜裏取出一個彩色花紋的小盒子,擱在料理臺上。
張思甜通完話,急匆匆地跑進來,語氣仿佛帶着滿頭汗:“知樂!知樂!我爸說他們跑你家裏來了!”
“誰啊?”正在搓不鏽鋼模具的手一頓。
張思甜擰着眉:“就你爸那些讨債鬼,”她又說:“我爸說全都穿得黑西裝,人高馬大的,吓人。”
于知樂有點疑惑:“你爸确定?”
“我爸說應該就是。”
于知樂沒提昨晚媽媽要錢的事,只是有些猜測在她心頭擴大,說:“我回家看看。”
張思甜旋即握住她手臂,急得眼眶泛紅:“別啊,我爸說他們還在鎮子裏呢,在錢叔家的酒館裏吃飯,個個都趾高氣昂的,跟地主一樣。”
“我真要出門一趟。”于知樂拉開她的手。
“你去幹嘛!”
“去看看到底是什麽人。”
很可疑,以前上門要錢的,都五大三粗,并沒有張叔叔形容的那麽體面。
她安撫着比自己還激動害怕的張思甜:“別擔心,我就遠遠看。”
見女孩發白的面色稍有好轉,才道了聲別,抄起桌上的頭盔,就朝外面走。
深知朋友的當機立決,張思甜也不再阻攔,只跟到烘焙室門口。
鈴铛輕響,于知樂已經出了門。
心緒難定地回頭,張思甜瞥到臺子上有個小盒子。
拆開一看,是一管花紋別致的護手霜。
少女眼圈又紅了個透,轉身就往外走。
剛到門前,卻看見于知樂從摩托車上下來,一臉不耐地回來了。
張思甜問:“不去了?”
于知樂推門而入,淡淡應了聲:“嗯。”
“怎麽了?”
她走在她前面,把頭盔挂在指間,由着它前後晃蕩:“不是那些人。”
“那是什麽人啊。”張思甜追着問。
于知樂沒再答話,只回她一個沉默的背脊。
就剛剛,一分鐘前,剛發動車子,她手機振了。
又是昨晚那種此震綿綿無絕期的動靜,比她機車抖得還厲害,足以起她注意。
有人一口氣發了九張圖,外加一條文字信息給她。
圖片內容:她家門口花圃裏的一些植物。
文字內容:來早了,不知道說什麽,提早給你家小樹苗拜個年,祝你雞年大吉吧。
于知樂深吸氣,當即清楚張叔描述的那群人,或者說,那個人是誰。
陰魂不散。
☆、第六杯
下午,于知樂在蛋糕店的閣樓小憩。
代駕這一行,通常得幹到淩晨才回來,所以如無意外,她每天中午都會午休半小時。
陳坊的午後分外安靜,連風的步子,都在日光裏變輕。
于知樂側卧在粉色的小床上,似乎沒合眼幾分鐘,就聽見有人在她耳邊輕聲輕氣地問:“知樂,睡着了嗎……”
斷斷續續的。
張思甜的聲音。
于知樂微微蹙眉,睜眼,果真看到張思甜就在床邊,她眼底有些為難的情緒:“我不是故意吵醒你的……”
于知樂坐起來,握拳到唇邊,打了個哈欠:“說吧。”
好像對叫醒眼前女人這件事真的很抱歉,張思甜無所适從地扒着手指:“剛剛接了個大單,八個六寸蛋糕,晚上八點送到老錢酒館。”
“八個?”第一次聽到這個數量的訂單,連于知樂都有了種,還在夢裏的錯覺。
“嗯,”張思甜連連點頭:“我本來不想吵醒你的,可是發現……一個人實在忙不過來……”
老錢酒館……
于知樂思忖片刻,同上午聽到的信息聯系起來:“你爸說的那幫人訂的?”
“不啊,錢叔打電話來訂的。”
于知樂起身問:“沒說誰要?”
“沒,”張思甜回:“就說客人要。”
張思甜猛然想起:“你是說訂蛋糕的人是今天去你家那些人?”
“嗯。”于知樂颔首。
張思甜掩唇:“我天!我以為他們吃完午飯就走了,錢叔是幫顧客訂晚上辦酒席要用的生日蛋糕,怎麽辦?!錢都收了,不然我現在退掉?”
于知樂彎身,套皮靴:“退什麽。”
她站起身,扯下一只腕上的黑皮筋,雙手擡至腦後,三兩下便紮出一個利落的馬尾:“有錢不賺,傻麽。”
女人又抽了抽鼻子,空氣裏,彌漫着淡淡戚風香:“何況你都開始做了。”
穿上外套,于知樂下樓,張思甜走在她後面,胡思亂想:“知樂,你知道他們是什麽人嗎?黑社會?怎麽會知道你老家地址?”
“不是黑社會。”
“那為什麽要跑你家,針對你?”張思甜敲拳頭:“是不是從錢叔那知道你在這個店,所以故意把你叫去?”
“應該吧。”
“真是啊,”張思甜兩步蹦到于知樂身畔,與她并肩走在狹小的樓梯道:“那不是個圈套嗎?你還是別去吧,單子我不要了,讓他們換別家。”
“沒所謂。”于知樂回了三個字。
張思甜停步,看着已經拐出樓梯的女人,急得差點跺腳:“十來個男的呢!”
白牆之外,是女人滿不在意的語氣:“全是弱雞。”
“……”
張思甜頓足,有點無語,更多是無奈,然後快步跟了過去。
—
晚上七點五十。
暮色深深,于知樂騎着三輪車到達老錢酒館。
是的,三輪車。
還是跟隔壁糧油店老板借來的電動三輪車,因為于知樂的重型機車,實在無法承載八個蛋糕的運輸量。
甜品店所在的鎮子,一時半會難以借到四個輪子的,只能用這種交通工具。
在酒館門外放慢車速,于知樂側目,視線剛好撞上飄搖的酒旗。
再略微向下,便能看到下邊的石階上,坐着一個人。他抱着頭,一動不動。
呲——
陳年老三輪,在于知樂剎停的瞬間,發出了一陣足以刺穿夜色的尖銳聲響。
嗤。
與此同時,一聲忍俊不禁的笑,也忙不疊趕進耳膜。
于知樂循聲找過去,看到剛剛那個抱頭的人已經支起了腦袋,仿佛看到什麽舉世無雙的有趣場面,一眨不眨望着她,咧着嘴,猴猴猴笑個不停。
他的兩排小白牙在夜色裏分外顯眼,一只手還不斷拍大腿,就差要前俯後仰,手舞足蹈。
猴猴猴猴猴。
跟驢似的。
于知樂偏開眼,下車,固定住,回身去後面取蛋糕。
“哎。”
身後有人叫她,她沒回答。
“哎!”
大了點,依舊不應。
“于知樂!”他的語氣,讓這三個字沾滿了笑意。
“……”
女人背對着他,拎上兩只蛋糕,正準備去拿第三盒時,她又聽見他這般說道:“于!知!樂!”一字一頓,铿锵有力。
“……”
“于知樂你好強好棒棒——什麽車都能開……四輪的能開,三輪的也能開,我崇拜你,嘿嘿,強,強無敵,強出銀河系……”
他意味不明地輕笑,懶散嗓音逐漸逼近,顯然在朝她走過來。
于知樂偏頭,的确,景勝已經站在她身邊。他挑着唇,彎着眼,在打量她,還一身酒氣。
于知樂與他對視片刻,不再理會,繼續去拿車裏蛋糕。
“要不要我幫你拿?”他用下巴示意三輪車後邊。
“不用。”于知樂當即拒絕。
“我偏要幫你拿。”搖搖晃晃地,就去撈蛋糕盒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