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宴嶼眠坐在車上昏昏欲睡。
倒不是疲倦,昨晚她休息得很好,只是路上實在無聊,人一無聊就容易犯困。
她斜靠在車門處打盹,突然手臂被抱住了。
宴嶼眠微微睜眼,看到布偶正抱着她胳膊,努力地仰起臉來:“起霧了。”
宴嶼眠擡起頭,只見霧氣不知何時悄然降臨,淡淡的白色朦胧了一切景致,能見度不足三丈,細雨只能加重這種模糊,周圍水汽已經濃郁到讓人呼吸不暢的地步。
“我睡了多久?”宴嶼眠問。
蓮生道:“約莫一個時辰。”
也就是說,現在應該是正午時分。
這是一天當中陽氣最旺盛的時候,按理說不應該出現什麽奇怪的事情,但宴嶼眠覺得眼前情況,好像沒辦法用單純的天氣原因來解釋。
天色愈發陰暗。
周圍似乎變冷了,宴嶼眠伸出手,竟然在細雨中接到了一小片灰色的冰晶。
昏沉之中,前方隐約出現了橙黃色的光。
宴嶼眠眯起眼,那些被雨霧暈開的光環最外層似有虛影漂浮。
随着馬車不斷向前,光暈也越來越大,宴嶼眠扭頭朝後方看去,白霧重重,完全掩蓋了他們來時的路。
他們如今還在官道上嗎?沒人知曉。
算了,繼續往前吧。
等到光幾乎占據整片視野,宴嶼眠才讓馬車停下。
她揭下貼在車內的三張紅紙,把福、壽、祿三個字複原。
終于重新擁有了完整的形狀,“福”頓時大聲道:“媽呀,可憋死我了。”
“誰說不是呢!”壽捋着豎撇形狀的胡須,感慨道,“老夫還以為自己這輩子沒有再出聲的機會了。”
祿則是期待道:“她把我們揭下來了,是要帶我們去新地方嗎?”
“是啊。”宴嶼眠肯定了祿的猜測。
她把馬車放進由福壽祿連通的愁苦林裏,現在的愁苦林空無一人,也空無一妖,所有的精怪都被她倒進問天閣裏了。
用來儲物再好不過。
宴嶼眠将三張紅紙聚在面前,神情認真地道:“我帶着你們,但是你們要保證配合,不該說話的時候別吭聲,不然就這輩子別想再長嘴了。”
三張紙在細雨中顫了顫,連聲保證道:“您放心!我們肯定會聽話的!”
它們全都被宴嶼眠撕過,知道她不好惹,誰都不敢造次。
宴嶼眠帶着布偶和三張紅紙,朝着光暈走去。
黑貓潇灑原本跟在身後,後來覺得走在泥濘路上太煩,就再度融進了宴嶼眠的影子裏。
別看她現在孤身一人,實際上帶着五個會說話的玩意。
宴嶼眠走了一刻鐘,終于被光包裹。
霧氣奇跡般地散了,層層疊疊的紅燈籠在細雨中搖晃,把她湛藍的左眼映成暖色。
巍峨的高臺建築屹立眼前,一眼都望不到頂,過于高大帶來的壓迫感,甚至給人正向前傾倒的錯覺,那些燈籠就是挂在每一層的走廊上,勾勒出它複雜的輪廓。
許多身影正在樓上嬉鬧,歡聲笑語好不熱鬧,簡直叫人不敢相信這是郊外。
“天幹物燥,小心火燭——”
打更聲悠悠傳來,卻找不到打更人的身影,就連宴嶼眠也難以辨認聲音發出的方向。
她環視一周,最終邁步走進朱紅色的大門。
喧鬧聲撲面而來,店小二看到宴嶼眠,趕忙熱情地迎了上來。
他一身灰布短打,身形中等,手裏拎着一只骨白色的長嘴茶壺,臉上帶着白面具,面具的雙眼彎着,口唇也完成誇張的弧線,幾乎要咧到耳根。
讓宴嶼眠下意識想到了另一個也整天戴着面具的人。
“這位客官看着面生啊,是頭一回過來雲夜樓?”
“對,我頭一回過來。”
“那可以在樓裏到處逛逛,只要別沖撞別的客人就好。”
宴嶼眠颔首:“多謝。”
小二轉身去招呼其它客人了,宴嶼眠站在大門附近觀察片刻,發現不斷有新客人進來,但她來時的路上只有自己一輛馬車。
可能還有其它進入方式吧。
雲夜樓裏相當熱鬧,光是大堂就有一百多號客人,圍在桌邊喝酒劃拳,談天說地。
小二在人群中穿行,看到誰跟前的茶杯空了,就用那把白色長嘴壺添置茶水。
宴嶼眠留神聽了聽,說什麽的都有,似乎天南地北的事情都能在這裏的客人們口中出現。他們的穿着打扮各不相同,有些人穿着邊疆少數民族的服飾,還有的人發型和衣袍制式明顯屬于之前的朝代。
大堂裏最熱鬧的地方當屬左側的小臺子,男女老少圍成一圈大聲叫嚷着,宴嶼眠靠近了一看,兩個高壯男人正坐在桌邊,對着骰子吆五喝六。
他們賭得臉紅脖子粗,明顯上頭了,随着最後一次晃動,搖盅被掀開,露出疊在一起的三顆骰子。
興奮的叫好聲和外側賭徒的大笑轟然響起,另一人則面如死灰,渾身顫抖。
帶着笑臉面具的莊荷大聲宣布了賭局的結果,一根鎖鏈出現在他手中,一端套上輸者脖子,而另一端交在了贏家手上。
贏家牽着輸家,像是牽着一條狗,趾高氣昂地從桌前離開。
輸家滿眼絕望之色,他四處張望着,希望能找到什麽救命稻草。
就在這時,他看到了人群當中的宴嶼眠。
輸家眼睛一亮,大叫道:“看那個女人!你贏她比贏我好一萬倍!”
贏家聞聲朝着輸家指着的方向看去,周圍的圍觀群衆也都紛紛轉頭,有人更是直接把頭轉到了身後。
頃刻間成為賭局的焦點,宴嶼眠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她只看到那一張張臉上閃過貪婪之色,以及屬于賭徒的狂熱。
“好啊,好!”
“這個好!”
立刻有數人圍在了宴嶼眠身邊,神情谄媚地問道:“姑娘要不要來玩一把?”
他們面容興奮到了扭曲的程度,将宴嶼眠團團包圍,封住了她所有退路,哄鬧聲充斥耳邊,這幅場景極其吓人,就連蓮生都覺得脊背發毛。
雖然他現在還只是個娃娃。
宴嶼眠卻饒有興趣地問道“玩什麽?”
“骰子,牌九,樗蒲,什麽都行!”
“那賭銀呢?我這次是臨時出門,身上沒帶多少銀錢。”
“沒有銀錢不要緊吶,我們不賭那些俗物。”莊荷推着宴嶼眠肩膀,把她推到桌邊的椅子處,臉上面具的笑容似乎更深了。
“那賭什麽?”宴嶼眠順勢坐下。
“當然是賭自己了!”一個剛比桌子高半個頭的男孩笑嘻嘻道,“輸者要給贏者當聽話的家畜。”
宴嶼眠明白為什麽莊荷最後要拿出鎖鏈了。
成為家畜的輸家還不知道要落得什麽樣的凄慘下場,所以他拉了自己當墊背的。
有點意思。
宴嶼眠略作絲毫,點頭道:“好,那來吧。”
贏家重新回到了他的位置,随手将鎖鏈拴在桌子腿上,鎖鏈的長度不夠,那個指出宴嶼眠的輸者只能像條狗一樣跪在地上。
但此刻,他臉上同樣帶着狂喜,無論宴嶼眠是輸是贏,對他而言都是有利的。
贏家打量着宴嶼眠,眼中露出猙獰的貪婪,粗聲道:“還是老規矩,輸的人要做家畜,看在你這麽好看的份上,爺姑且發發善心,讓你當卧房裏的椅子。”
宴嶼眠笑道:“話別說得這麽早,誰輸誰贏還不一定呢。”
身為贏家的男人摩拳擦掌,好如宴嶼眠已然是他的戰利品。
“有把握嗎?”蓮生布偶坐在桌邊,盡可能隐蔽地悄聲問道,語調中滿是擔憂。
“賭不是靠運氣麽,我能有什麽把握。”宴嶼眠說得雲淡風輕。
蓮生安心了。
以他對溪眠的了解,這就是有把握的表現。
“想玩什麽?你來挑。”高壯男人把選擇權交給宴嶼眠。
樗蒲類似飛行棋,牌九類似撲克,這兩種玩法考驗手氣的同時,也考驗對戰雙方的智商。
宴嶼眠這兩種都玩得挺好,甚至早就玩膩了。
她想要速戰速決,還得騰出時間參觀雲夜樓的其它部分呢。
“就來最簡單的骰子吧。”
“行。”男人信心滿滿:“玩那種?”
莊荷身後的抽屜裏放置着衆多骰子,有用好木料和金絲雕琢而成的,也有質地森白或瑩潤的。
四面骰,六面骰,八面骰,十二面骰,二十面骰。
以及最大的一百米骰。
宴嶼眠挑了六顆二十面骰,放在桌上,讓對方檢查。
檢查無誤後,他們定下賭局規則,來比花色。
六顆二十面骰子的組合方式有上千萬種,但其中能算番的花色就只有一百多,可謂難度極高,同樣也因為很難出花,經常要玩上很久。
賭局被拖得越長,賭桌上人的心理壓力就越大,偏偏這玩意還純拼運氣,無論對參與者還是圍觀者,都充滿刺激。
一時間圍觀者們紛紛下注,莊荷收錢收到手軟,一旁幫忙的夥計筆寫得飛快,都要記不過來了。
“你先來。”宴嶼眠對男人道。
男人也不客氣,拿過搖盅就搖晃起來,六枚二十面骰碰撞發出嘩啦聲響,所有人都緊緊盯着在桌上轉圈的骰子,等待它最終掀開的時刻。
男人将臉湊近搖盅,将它緩緩拿開。
“二,十四,九,六,十七,五!”荷官大聲喊出骰子的點數,“對偶!”
圍觀者驟然歡呼,男人更是喜形于色,他搖出來了三個偶數和三個奇數,這在規則裏面可是大番,贏面極大。
他得意地看向對面,見少女似乎只是覺得有趣,未曾表現出任何慌亂,眯了眯眼。
她應該是不懂,否則肯定早就慌得掉眼淚了。
該宴嶼眠了。
宴嶼眠把六枚骰子在掌中握了一把,再用搖盅蓋住,她随便晃了幾下,就毫無征兆地掀開,如同在看鍋裏的白菜有沒有煮好。
“三,五,十七,十一,十五,八。”莊荷高聲喊出宴嶼眠的點數。
圍觀者們搖頭嘆息。
這個組合并不在花色表上。
賭局一共五輪,每局的的番數積累,總番最高者獲勝。
之後的三輪,宴嶼眠什麽花色都沒能搖到。
而男人分別在第二輪和第四輪搖到了小花色,雖然番數很低,卻也比宴嶼眠啥也沒有要好。
只剩下最後一輪了。
男人看向宴嶼眠的眼中滿是貪婪,如果不出意外,他贏定了。
他已經想好了等宴嶼眠成為了他的家畜,要讓她去做什麽。
這一次,他又搖到了花色,而且還是番很大的小順子。
男人臉上挂着掩不住的喜色,這已經是一場毫無懸念的賭局了,甚至都因為一邊倒的情況,讓不少圍觀者覺得無趣。
盤口裏宴嶼眠贏對方的賠率甚至都到了1:70。
宴嶼眠直到現在都不慌不忙,她再一次拿起搖盅,蓋住六枚骰子。
仍舊是随手晃了晃,甚至連姿勢都不專業。
不過這一次,宴嶼眠停下後并未直接掀開。
她主動問道:“贏的一方會成為輸者的主人,無論命令對方做什麽都可以,是吧?”
“當然,輸者可是家畜。”
得到肯定的回答,宴嶼眠點點頭。
衆目睽睽之下,她拿開搖盅。
周圍死一般的寂靜。
緊接着轟然鬧聲爆開,對面的男人瞪大雙眼,猛地站起身撞翻椅子,拍桌失聲喊道:“怎麽可能?!”
骰子被震得搖晃,但還是保持着原本的點數。
二十,二十,二十,二十,二十,二十。
就連莊荷都震驚地張大嘴巴,半句話都說不出來,他,他在雲夜樓裏主持賭局這麽長時間了,還是頭一回看到有客人搖出這個點數!
“不,不可能!你肯定出千了!”
男人憤怒地撲上來,就要搜查宴嶼眠全身。
“願賭服輸,你現在已經要任憑我發落了。”
宴嶼眠雙手抱胸,全程無數雙眼睛盯着他們,尤其是那雙手,怎麽可能有出千的機會。
再說,她也不屑于幹那種事情。
“不可能,絕不可能!”
如果說宴嶼眠的番數湊巧比他的大,還能用運氣爆發來解釋,可六個二十點?這到底是怎麽弄出來的!
難以接受的不只是對方,還有那些押注買男人贏的圍觀者。
宴嶼眠的舉手投足都表明她是個新手,而且開頭運勢那麽差,再加上男人已經贏過一次,許多人都覺得她輸定了,花了大價錢押注。
看到他們捶胸頓足,懊悔至極的神情,宴嶼眠心情舒暢。
親自幫大家戒賭,她真是個好人啊。
只有極少人看着離譜的賠率,投了點小錢買宴嶼眠贏,反正輸了也不心疼,萬一能贏呢?
如今買了她贏的圍觀者喜笑顏開的同時,又後悔當初為什麽沒多買點。
“她出千了,她肯定出千了!”
男人絕望的嘶吼聲中,被鐵鏈拴在桌腳,本屬于他的那只家畜幸災樂禍地笑了起來,被男人狠狠一腳踹到在地。
莊荷手中憑空出現鐵鏈,自行拴住瘋了般的男人,被拴住的瞬間,男人的掙紮便硬生生停住了,如同那鎖鏈有着不為人知的力量,讓他不得不老實起來。
只是那雙滿看向宴嶼眠的眼睛,仍然帶着猙獰和瘋狂。
宴嶼眠從莊荷手中接過鐵鏈。
既然男人成為了她的家畜,那先前輸給他的那個人,也理所應當成為了宴嶼眠的所有物。
宴嶼眠牽着兩根鏈子,在衆人豔羨的注視中,拿起蓮生玩偶,離開賭桌。
走出人群包圍,蓮生終于再度出聲:“真的要帶着他們兩個嗎?”
“确實有點不太方便。”宴嶼眠想了想,幹脆找了個僻靜角落,從懷裏拿出“福”紙,把他倆塞進了愁苦林裏。
“哇!你把什麽東西放進去了?”福字難以置信地嚷嚷道,“好難吃!嘔——”
“忍忍吧。”宴嶼眠把它重新折好,她投在牆上的影子悄然扭動着,好奇觀察着周圍種種。
那兩個賭徒不見了,蓮生這才問道:“你剛才是怎麽做到的?”
“骰子做的很均勻,但上面刻有點數,每個面的重量還是會出現微小差別。”宴嶼眠張開手,只見她掌中就躺着一枚二十面骰子:“前幾輪我就是在感受每個面的重量。”
蓮生:“…………”
蓮生:“竟然還有這種操作?”
宴嶼眠輕笑一聲,往樓上走去。
她能感覺到從四面八方投來的許多視線,經過方才的賭局,她已經被注意到了。
雲夜樓的二層開着上百間酒肆,酒香四溢,光是在外面聞聞就足夠醉人。
影子凝聚成黑貓形狀站在宴嶼眠肩頭,砸吧着嘴,露出沉醉神色,猩紅眼眸緊盯着那一間間屋子:“裏面,有很多故事的味道。”
“等有機會再讓你吃。”宴嶼眠低聲提醒,“要是在這裏鬧出事兒來,可能跑都跑不掉。”
黑貓當然分得清其中利害,它強忍着蓬勃洶湧的食欲,選擇再一次融入宴嶼眠的影子中。
連生被宴嶼眠抱在懷裏,能看到的範圍有限,一張張全然陌生的面孔從身邊經過,帶着沉醉的興奮神色。
他們究竟是來自于多少年前的存在?蓮生并不能夠知曉。
偶爾會有人被從酒肆裏扔出來,一路翻滾着撞上欄杆,周圍的人見怪不怪,頂多側身躲開。
被扔出的人手腳并用地爬起來,拍拍身上的灰土,又貪婪地重新走進去。
那上了瘾的瘋狂神色讓人不禁懷疑,他們在酒肆裏喝到的究竟都是些什麽東西。
宴嶼眠也由此打消了進去看看的念頭。
她繼續向上到了三層,酒香被脂粉氣取代,無數嬌美女子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嬉笑,她們臉上抹着厚厚的粉,身上的香味很重,衣幔層疊,猶如在刻意掩蓋些什麽。
也是在這時,宴嶼眠看到遠處的紅燈樓下有一條青色的狹長之物浮現出來,她定睛細視,發現那是一條龍。
龍身下方的數百根杆子将其撐起,每根杆子都由一道身影掌控,控制着龍身上下翻飛,騰轉挪移。
舞龍的人影全都戴着慘白面具,而他們手中的長竿也是白色的。
不,那并竹竿,而是一根根森白的腿骨。
就連制作成龍身的材料質地也非常可疑,也許是用人皮制成的吧。
而在龍的另一邊,獅子躍上了梅花樁,龐大的獅頭表情猙獰,兩顆鼓出的眼珠用不知名的顏料塗着,一條條流蘇慘白,随着大開大合的跳躍動作晃動,如同風中搖曳的紙錢。
唢吶和鑼鼓聲響起,吹奏着喜慶的音樂,廊廳中的人們叫着好,紛紛駐足欣賞精彩的舞龍舞獅,宴嶼眠卻怎麽看着怎麽古怪。
她收回視線,正要離開,突然發現身邊不知何時竟突然多了個人。
那人帶着和店小二如出一轍的白色面具,畫出的笑唇幾乎要咧到耳根,臉頰用胭脂塗了紅彤彤的兩塊圓形,像極了新鮮紮出的紙人。
饒是警惕如宴嶼眠,都沒能發覺她到底是怎麽靠近的。
舞龍舞獅的隊伍朝着中央的雲夜樓走來,大紅燈籠下那一根根森白骨骼也被蒙上層暖色,人皮被風鼓起,宛若龍和獅真的要活過來。
宴嶼眠沉默着,許久,才終于聽到面具之下傳來的聲音:
“窮神大人想要見您。”
自從宋子凡重回門宗,瀾清宗上空的一處地界便萦繞着不散的魔氣。
黑霧的翻湧還算緩慢,在衆多陣法和禁制的壓制下,難以擴散出去,冰絨舫卻也成為了此時整個門宗內弟子們最為忌憚的禁地。
卻有一道身影在這時踏入了冰絨舫。
如雪的銀發末梢已然枯萎,結成枯草般的幾個小團,原本就氣色不佳的面容更加蒼白病弱,似乎連呼吸都成了費力而困難的事。
如果宴嶼眠看到孔蘊喬這幅樣子,絕對會十足錯愕,她花了近百年才好不容易悉心照顧好的二徒弟,怎麽轉眼間就把自己損耗成這幅鬼樣子了?
孔蘊喬疲憊的眼眸掃過魔氣湧動的冰絨舫。
此處是大師兄宋子凡的清修之地,山巅的冰雪融水彙聚成溪流,凜冽清澈,最适合宋子凡的靈力屬性。
當初宴嶼眠尋遍了整個瀾清宗,才找到這麽一出好地方,送給她意外撿來的徒弟。
可惜,宋子凡并不知道珍惜。
孔蘊喬身形緩降,站在冰絨舫首,魔氣蠻橫地靠近,試圖将他侵染。
他取出一把丹藥塞進嘴裏,一層靈力屏障自內而外地抵禦所有陰邪之氣。
宋子凡入魔之後,他更不喜歡對方的氣息了。
孔蘊喬走入舫內,正坐在玉團上的青年睜開眼眸,一道血紅從中閃過,卻被生生壓制,深埋在眼底。
那是嗜血的瘋狂。
他懷中抱着一把刀。
屬于宴嶼眠的唐刀熒落,附着在靈牌上的殘餘靈力此時已經灌注其中,隐隐散發着宴嶼眠獨有的氣息。
孔蘊喬踏進魔氣範圍內的那刻,宋子凡就察覺到了他的氣息。
四目相對,他們在彼此眼中看到了如出一轍的痛苦和癫狂,以及最為強烈的敵意。
“老二怎麽大駕光臨,想着到我這兒來了?”
宋子凡率先開口,衣袍之下曾經鮮血淋漓、能夠看到肋骨的胸腔被魔氣侵染,還未完全愈合,讓他本該清冷的嗓音帶着摩擦的粗粝。
“師父不在,咱們也別再搞那些虛頭巴腦的東西了。”孔蘊喬淡淡道,“還有,別那麽叫我。”
宋子凡不答,他手指摩挲着刀身,似撫摸愛人面頰般溫柔。
也許就連他自己的佩劍天欲雪,都未能有過這般待遇。
這般舉措落入孔蘊喬眼中,讓他心中煩悶更勝。
但很快,微皺的眉峰就舒展開來。
宋子凡有着足夠闖入魔門腹地的實力,搶先一步帶回了師父的刀,可他仍舊無法尋到師父的下落。
“大師兄如果需要養傷,我那裏有合适的丹藥。”
“不必。”宋子凡擡眸看他,“剛說完不用再搞虛的,你自己卻裝起來了。”
“我只是不想讓師父回來之後,看到你這幅凄慘模樣,任何人都沒有資格讓她難過。”孔蘊喬說着,悶悶咳嗽兩聲,鮮血從他唇邊溢出,落下的幾滴染紅衣領。
他滿不在乎地将血跡擦去。
“你還有臉說我。”宋子凡平靜道。
堕魔之後他變得易怒,幸好有師父專為他改進的功法,宋子凡暫且還能壓制住情緒。
同樣,也是因為正被他抱在懷中的劍。
熒落的存在無時無刻不在提醒他,也許師父還有重新回來的希望。
“我和你不同。”孔蘊喬身形輕輕一震,那些血沫便融入空中,衣袍也重新潔淨如初,“我已經知曉了師父在哪兒。”
宋子凡瞳孔猛然一縮。
他知道孔蘊喬不會拿這件事開玩笑。
宋子凡終于認真凝望起站在面前的師弟,孔蘊喬虛弱而疲憊,從被師父帶回來時起,他的身體就相當孱弱,師父說那是因為藥王谷拿走了他的欲線當做藥引。
但如今,孔蘊喬看起來比那時候還要搖搖欲墜。
“你把自己的七情給煉了?”宋子凡冷聲問道。
“是啊,不付出點什麽,又怎麽能得到有價值的線索呢?”孔蘊喬微微一笑,“我可不會去做無用功。”
宋子凡無視了孔蘊喬的嘲諷,因為他知道,既然孔蘊喬這麽說,便是有十成十的把握。
他緊盯着對方,幾乎從牙縫中擠出問詢:“她在哪兒?!”
“幽冥陷落之地。”孔蘊喬也不賣關子,淡淡道,“具體方位我會繼續追蹤,你最好用熒落配合我,至于其他的,等師父回來之後,我們可以慢慢再談。”
“……我會配合你。”許久,宋子凡才道。
他幾乎要抑制不住胸中翻騰的嫉妒,甚至想要将手指重新插進胸口,讓疼痛壓住烈火灼燒般的妒意:“只要你能把她找回來。”
孔蘊喬微微颔首,他轉過身,在動亂魔氣的侵襲中,離開冰絨舫。
這一回,是他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