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地府與人間的通道終于近在咫尺,曾經巍峨的大門左下方有個再明顯不過的洞,牛頭馬面黑白無常也不去索命抓人了,就在這守着,以防更多厲鬼出逃。
貝振旦:“師妹坐好,我們要沖了。”
“嗯嗯。”潘珈萱趕忙坐下降低身形。
但她又覺得二師兄躺着也沒一個固定,颠簸之中可能會有被甩出去的風險,幹脆就挪了挪坐在孔蘊喬身上,用自己的體重壓着。
貝振旦從納戒裏掏出一大摞符紙,足有他半個人高,烏篷船甚至都因此被壓得向下沉了沉。
他大喝一聲,手指在那一疊符紙上劃出玄奧的軌跡,道:“風行——”
咒語絕非只有兩個字,但也只有最開頭的這兩個字才能被旁人聽見,因為之後的所有話音都淹沒在急速的飕飕風聲中。
守門的牛頭馬面黑白無常甚至都沒看到發生了什麽,只覺有一股勁風從面前掠過,淩厲得差點把衣服扯爛,甚至有好幾只試圖出逃厲鬼都被撕扯成一塊又一塊。
正當他們面面相觑着納悶之時,一只烏篷船從地府門外倒飛進來。
忘川河裏的船夫看到自己的船,不禁流下激動的淚水,他手腳并用地爬上岸,把船推到河裏,罵罵咧咧地走了。
“嘔——”潘珈萱趴在船邊,吐出幾口酸水,“師兄你……”
“嘔——”貝振旦也好不到哪兒去,他趴在另一邊,只覺魂都要被吐出來了,“符用的有點多,保證下次不會這樣了,嘔……”
孔蘊喬眉峰難受地皺起。
交相輝映的嘔吐聲中,他艱難地睜開雙眼。
“師父……”
虛弱的話音從屁股底下傳來,潘珈萱低下頭,對上孔蘊喬雙眼,露出驚喜神色:“二師兄,你醒了!”
“好沉……”
潘珈萱趕忙挪了挪位置。
貝振旦眼疾手快地往孔蘊喬嘴裏塞了兩顆丹藥,飛速道:“二師兄告訴你個好消息,師父在幾天之前回來了,毫發無傷,在最後關頭她自爆修為當做掩護用了空間陣法逃脫,流落在外,因為路途遙遠,直到現在才終于回來。”
孔蘊喬愣住了。
其實後面的許多話他都沒聽進去,他只聽到了一個師父回來了。
“真的嗎?”青年嗓音極度沙啞。
“真的,我們就是奉師父之命過來找你的。”
貝振旦不敢告訴他宴嶼眠又不見了的消息。
二師兄實在太過虛弱,當務之急是激起他對生的渴望,也只有這樣,他才能撐到回去接受治療。
孔蘊喬又閉上了雙眼。
過了許久,他才終于再度開口,聲音格外嘶啞。
“是宋子凡找到她的嗎?”
貝振旦:“當然不是了,師父是自己回來的,她登了雲飛峰,還用菜刀把護宗大陣劈開個口子呢。”
孔蘊喬默默松了口氣,唇角艱難地勾出一抹笑容。
只要……別是他就好。
咦?
潘珈萱不明所以地眨眨眼。
怎麽感覺二師兄好像突然精神起來了,四師兄剛剛是有說什麽不得了的話嗎?
“咱們趕緊回去,師兄你再堅持會兒。”
貝振旦從納戒裏取出一口方形盒子,他和潘珈萱合力将孔蘊喬搬進盒子,兩人也坐在其中,盒子騰空而起,朝着瀾清宗急速飛去。
路上林鳳翎和蘇茗茗又傳訊過來催了兩次,貝振旦使出渾身解數驅動靈駕,終于降落在瀾清宗主峰時,差點累死當場。
孔蘊喬被立刻送進了藥閣,藥閣裏的長老們早就做好救治準備,結果看到孔蘊喬的慘狀,還是當場傻了眼。
這、這是把自己的七情給弄掉了啊!還能活着完全就是個奇跡!
看到孔蘊喬如今的具體情況,蘇茗茗頭痛地揉了揉額角。
“蘊喬之前在藥王谷作為藥引,本身就習慣了缺少七情的生活,所以才看起來暫時沒出大事,可那時候他只是缺少欲線,和如今的情況根本沒法比。”
藥閣長老神情凝重:“老夫不知該如何救他,也許只有掌教才能想到辦法。”
“……等等,我怎麽感覺離了師父,修仙界好像都會毀滅啊。”潘珈萱不解地撓了撓頭。
她不就是閉個關嗎?怎麽出來天都變了。
蘇茗茗低聲道:“可現在我們連師父在哪兒都不知道。”
灑脫吞食着孔蘊喬身上的陰氣,蓮生也在幫忙。
他身為魂體,本就陰氣旺盛,對人來說堪稱致命的陰氣與他而言還是補品,孔蘊喬身上屬于地府的氣息,甚至比之前在雲夜樓裏吃掉過的那些鬼都要大補。
經過蓮生和灑脫的飽餐,孔蘊喬身上所剩無幾的陽氣終于又微弱地顯露出來,呼吸不再那麽氣若游絲,林鳳翎和林凰羽誦經驅邪,盡量驅散他身上不屬于人間的氣息。
在衆人緊張的注視中,孔蘊喬終于緩緩睜開雙眼。
“找到師父了嗎?”這是他再度醒來之後第一句話。
“還沒呢,剛才在吊着你的小命。”蘇茗茗強壓着自己的焦躁,看到孔蘊喬如今的慘狀,她又想到了自己。
親近之人的狀況不容樂觀,連能否活着都是個未知數,确實會帶來很大的壓力。
師父把她救下來時,是不是也有相同心情?
孔蘊喬聞言就要強行撐起身子,貝振旦擡手碰了下他肩膀,他就重重地倒了回去。
“先告訴我,你的七情去哪兒了?”
孔蘊喬:“我把它們煉化了,用于找尋師父。”
貝振旦:“什麽?!”
所有人都驚得愣在原地,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麽。
“你在逗我嗎?!”
“師兄你……”
“你不可能不知道丢失七情的後果!”
“只要能找到師父,我什麽代價都能承受。”孔蘊喬的聲音沙啞而平淡。
“你會把命都丢掉!”
“我知道,我的這條命,本就是師父撿回來的。”
藥閣長老渾身發抖,看到自己托以衆望,天資絕絕的接班人成了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猛地一甩雙手,哀嘆道:“糊塗啊!”
孔蘊喬重新閉上雙眼,貝振旦看到他唇角輕輕動了下,似乎在笑。
只是這笑容稍縱即逝,因為孔蘊喬下一瞬就暈過去了。
嘶——
潘珈萱用力地摸了摸手臂,試圖把雞皮疙瘩撫下去,她用肩膀碰碰貝振旦,悄聲道:“師兄,怎麽連二師兄也變成這副鬼樣子了?”
貝振旦苦笑着搖了搖頭。
縱然氣得胡子都在顫抖,藥閣長老就只能眉頭緊皺緊,咬牙關地給孔蘊喬療傷。
活了這麽久,他遇到的棘手狀況很多,不乏一只腳踏入鬼門關的病人,可還是頭一回見到有人七情都不見了的。
七情的缺失讓孔蘊喬徹底斷開了和人世間的聯系,如同一粒灰塵在空中飄蕩,更是因為深入陰間在地府待了太久,陰氣重的就像只活鬼。
蘇茗茗眉頭緊皺,突然間想到什麽,對着一旁空蕩蕩的角落輕聲道:
“這位仁兄,您可以幫幫我二師兄嗎?”
根據先前的交流,蘇茗茗知曉一直跟在師父身邊,陪她回到門宗的這位存在更接近于鬼魂,既然是鬼,那應該比他們更為了解,也更容易和陰氣産生接觸。
蓮生救活孔蘊喬之後,本來只在一旁默默圍觀。
蘇茗茗突然看向他所在的方向說出話來,蓮生下意識地回頭,以為身後有人,片刻之後才意識到她是在喊自己。
要幫嗎?
前來瀾清宗的路上,特別是得知新皇竟然是宴嶼眠的小徒孫,前去京城詢問情況的路上,蓮生聽了宴嶼眠吐槽過情況。
她完全沒料到自己的徒弟們竟然如此不靠譜,又急又氣。
如果不是出了這檔子亂七八糟的破事,宴嶼眠應該和他繼續在世間游歷才對,而非如今的下落不明。
蓮生在路上就對宴嶼眠幾個徒弟的印象跌落谷底,他讨厭給宴嶼眠帶來麻煩的人,縱然他們是他的徒弟。
不過在瀾清宗裏流浪過一陣,有過短暫交流後,他倒是對蘇茗茗的看法有些改觀,至于貝振旦、林鳳翎、林凰羽和最無辜的潘珈萱,也都挺好的。
如今蘇茗茗主動開口求援,蓮生想幫,又不太想幫。
那是宴嶼眠的二徒弟,如果自己力所能及的幫了忙,讓他情況更快恢複,宴嶼眠應該會很高興吧?
可偏偏蓮生從心底裏有一種抗拒,也許是因為如今孔蘊喬的情況和他當初極為相像?
孔蘊喬的七情消失不見,他的七情也輕到可能随時消散,只不過那時他有宴嶼眠的幫忙,才沒有魂飛魄散。
又或者……出于某種更為濃郁的情緒。
蓮生已然不同于往日,兩個多月來的種種經歷讓他熟知了許多心緒,其中最讓他難以忘卻的感覺,名為嫉妒。
尤其是對宴嶼眠産生的嫉妒。
他搞不太明白,但在金丹的吸納過程中,蓮生切切實實經歷着幾乎要把整個心髒都噬咬掏空的嫉妒之情。
他嫉妒宴嶼眠出生于名門正派,嫉妒她如此霁月光風,嫉妒她天資絕絕又心态平和,嫉妒她遠遠不用吃那麽多的苦。
然後,他又開始嫉妒和宴嶼眠相關的人。
蓮生強迫自己忽視掉心中微妙的感受。
有一點可以肯定,如果他幫忙挽救孔蘊喬的性命,宴嶼眠肯定會很高興,她生氣于徒弟們不要命了的奇葩做法,卻也不想眼睜睜地看着他們因此喪生。
蓮生很快就做出了決定。
他拉開身邊的藥櫃,在衆人全都齊齊看來之時,又把藥櫃合上,當做肯定的意思。
蓮生飄到孔蘊喬身邊。
他其實也不知道該如何做,只是憑借着本能,将一只手按在了孔蘊喬胸口。
比想象當中還要幹癟,孔蘊喬瘦得隔着衣服都能摸到肋骨的輪廓。
他身上的陰氣和死氣很重。
平心而論,蓮生很喜歡孔蘊喬身上源自地府的陰氣,他本就修為高強,還缺失了七情,光是短短的觸碰,就讓蓮生确信,他要比雲夜樓的那些鬼還要好吃。
吃掉愁苦林裏的兩只賭徒,他成功脫身于布娃娃,吃掉雲夜樓上燃燒着墜落的孤魂野鬼,更是能和舞獅有一戰之力。
如果把孔蘊喬吃掉呢?
不對,是如果把他身上的陰氣給吃掉呢?
是不是會變得更為強大,也更有資格站在宴嶼眠的身邊?
蓮生迅速吞食着孔蘊喬體內的陰氣,同時專心感受着自己身上的變化,确實有用,他的身體正因此變得更加凝實。
“你好像……”本來蹲在角落裏圍觀的灑脫見狀,特地來到蓮生身邊,喵叫道,“你給我一種非常熟悉的感覺。”
“嗯?”蓮生專心吞食,只能分出一小部分心神應對灑脫。
灑脫揚起腦袋,一副苦惱的樣子,片刻之後才突然嗷嗚道:
“想起來了!你現在給我的感覺,有點開始像宴嶼眠斬斷的那一團魔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