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舊

明黃色的老舊院牆上印着“靜觀衆妙”四個粗體大字, 青黑色的殿脊參着綠色的參天古木在朦胧夜霧和暴雨如幕的籠罩下,格外靜谧肅靜。

遠處是綿延不斷重巒疊嶂的青山,身前是明黃肅穆莊嚴禪淨的寺群。

提着裙子踏上最後一個臺階, 岑意緩了緩有些急促的呼吸,上前兌換了香花券,手執三炷香邁進寺院大門。

莊嚴肅穆的暗紅色重檐歇山頂上挂着連成線的雨滴, 遮擋住七彩牆壁紋理, 走廊偶有手持念珠的僧人經過,腳步聲穿梭在雨聲裏似有若無。

岑意沒有像旁人一般直接去禮佛。

先繞去轉角的法物流通處求了一串黃花梨佛串, 右手執佛珠在大雄寶殿外的香爐中點燃三炷香。

依次彎腰拜過四方, 将香插入香爐, 才緩緩進了大雄寶殿。

日出破曉天光微亮, 高聳龐重的香爐中煙霧缭繞,冒出與雨幕融合交錯。

大殿內金碧輝煌,熠熠生輝的釋伽牟尼佛金像于蓮花座上慈顏微笑廣視衆生,慈悲又肅穆。

岑意屈膝跪在拜墊中間, 閉眼雙手合十将願望默許于合攏的掌心, 随後彎腰額頭平貼于拜墊,掌心向上雙手放在耳旁, 重複三次。

希望徐宴淮平安喜樂,一生順遂。

踏出大殿, 天光才稍明,但仍舊被雨幕白霧遮蓋到昏昏沉沉,空曠寺院裏也因此人潮稀疏。

岑意轉身去旁殿執筆抄寫經文,将為徐宴淮的真誠祈福一筆一畫寫在心經中, 希望佛祖可以聽到她的祈求。

到最後一個字寫完, 寺外的雨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停了, 前來禮佛的香客越來越多。

靜靜坐在連廊裏,岑意望着剛剛只有幾縷煙火的香爐現在卻彌散出濃重煙霧發呆,耳邊是人潮湧動不斷踏在水潭裏帶起水滴的聲響。

“——阿彌陀佛,貧僧看施主似有困惑未解,何不去求簽問蔔,以得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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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身着百衲衣得僧人突然打斷了岑意的出神,卻說出了她心中所想。

她遲遲不願離去,就是在猶豫是否要去求簽問蔔。

怕答案是自己希望的,又怕不是自己想要的。

但既然有僧人前來詢問。

那便是上天注定。

“阿彌陀佛,可否勞煩您領路。”岑意單掌立在面前,微微向僧人鞠躬,以表感謝。

坐在求簽解簽處,內心都仍有一絲猶豫。

但就像那位僧人說的那樣。

為什麽不求個心安呢,不一定就是壞結果的。

“……”

“施主,是上簽。”

“逾東家牆而摟其處子,則得妻。不摟,則不得妻。”

“與之如在偶然之機會,或相處已久,視伊人為終身可許之者,應采取行動,不宜逸失機會。姻緣之至也,必須勇往邁進。 ”

“望您早日夢想成真。”

……

又在寺廟裏用過素齋,從山上下來時已正午過半,暴雨淅淅瀝瀝有卷土重來的趨勢。

岑意按照導航找到一家DIY烘焙坊,聽着外面的雨聲,用近一下午的時間才勉強給徐宴淮做了個蛋糕。

不整齊的坑窪抹面用巧克力碎盡力掩蓋,隐藏在車厘子裏面歪歪扭扭的生日快樂的插牌。

岑意臉上身上全是面粉和奶油,舉起挽着袖子的手看着這個醜的要命的蛋糕。

重重嘆氣。

她就不适合動手做一切可以吃的東西。

甚至有那麽一瞬間在想,徐宴淮會不會被她毒死。

但還是根據店員推薦選了一個不會出錯的白色包裝盒,打上漂亮的蕾絲蝴蝶結絲帶。

岑意拎着蛋糕去了徐宴淮家。

沒提前告訴他。

也不知道他在不在家。

但上天總是偏愛事與願違。

在岑意摁第三次門鈴,裏面都無人回應的時候,她就接受了徐宴淮确實不在家這個悲慘的事實。

下雨天還出門這麽早。

沒辦法,岑意只能拿出沒剩多少電的手機給徐宴淮發消息。

岑意:徐宴淮?

岑意:你在家嗎?

岑意:【貓貓問號.JPG】

過了很久才收到徐宴淮的回信,大概是以為她又碰到不會做的題想問他了。

徐宴淮:現在不在。

徐宴淮:稍等會兒行嗎,我回家之後告訴你。

岑意:好。

岑意:【貓貓躺平.JPG】

岑意只好把蛋糕盒平放到旁邊地上,就這麽靠着牆蹲坐在徐宴淮家門口。

還好剛剛沒沖動選做冰淇淋的蛋糕,不然早就化了。

不想打擾了他和別人出去玩的好興致,但又想親口對他說一句生日快樂送他禮物,那就等等看吧。

應該不會太晚的。

岑意抱着雙腿坐在徐宴淮家門口,因早上起的太早,現在突如其來的睡意讓她抵抗不住,眼睛都快要睜不開。

昏昏沉沉趴在曲着的雙腿上睡着了。

“蹬蹬蹬——”

不知過了多久,規律有力的腳步聲踏響了樓道裏的聲控燈,頓時将之前藏在門口暗影處的人兒顯露無疑。

“岑意?”

“醒醒。”徐宴淮剛過轉角,掏出鑰匙擡眼就看見坐在他家門前睡熟的了岑意,趕忙上前将她喊醒。

小姑娘心真大。

就這樣坐在地上睡,也不怕着了涼。

“唔。”岑意突然被徐宴淮的聲音喊醒,神兒都還沒回過來,揉了揉惺忪的眼睛看向徐宴淮。

“你回來……”聲音帶啞的話還沒說完,岑意就被徐宴淮單膝跪下緊緊抱住,還能感覺到他埋在她脖頸裏的頭帶着剛從外面回來的冷氣。

冰冷刺骨,岑意打了個哆嗦。

他身上那股濃重的煙味兒,冷風都吹不散。

不知道又抽了多少。

徐宴淮沉默了良久,環着岑意的手臂更緊了緊,啞着嗓子開口,問她在門口等這麽久,怎麽都不說。

肯定是傍晚問他在不在家時就來了。

為了不讓他擔心都沒說。

真是個小傻子。

“沒多久的,怕你有事兒不想打擾你。”

感受到徐宴淮身上散發着不同于之前吊兒郎當的難過,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岑意還是擡手輕輕拍了拍徐宴淮的背,輕聲誘哄他。

“給你買了個全世界最好吃的蛋糕,要不要嘗嘗看?吃甜食會讓人心情變好。”

連安慰他的話都沒變過。

一直這麽溫暖。

轉角電梯處發出聲響,像是電梯自動下行,又像是到了哪層自動開門。

就這樣靜谧過了良久,久到岑意覺得徐宴淮大概是睡着了的時候,他才低低應下。

“……好。”

門內是标準黑白灰樣板間的色調搭配,沒什麽家具的家裏顯得格外寬敞,充滿高級感和神秘感的同時卻讓人覺得空曠冰冷的毫無生氣。

像徐宴淮現在給人的感覺一樣。

混身散發着了無生氣的難過。

岑意在門口換了鞋,穿着徐宴淮從鞋櫃裏新拿出來的一雙,還沒有拆标簽的粉色毛絨兔子拖鞋。

将蛋糕放在客廳有設計感的透明桌子上,一擡眼就看見了對面投影下矮櫃上擺着的相框。

裏面是笑着的一男一女。

可以一眼看出男生是很早以前的徐宴淮,比現在多了些青澀陽光,笑起來溫溫柔柔的。

而女生溫柔恬靜的靠着他笑,笑着的眼睛細看和她眼型很相似,都是水靈靈的小鹿眼。

岑意緩緩蹲下身子,擡手摸了摸那個白色相框。

上面一點灰塵都沒有。

這個女孩子對徐宴淮來說一定很重要吧,重要到會經常觸摸,不留灰塵。

心裏有些泛酸,還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嫉妒。

“那是我姐姐,漂亮吧。”徐宴淮從卧室裏換了身兒幹淨衣服出來,順手遞給岑意一盒活潤酸奶。

是她常喝的莓果味兒。

“嗯,很漂亮。”岑意仰頭看着徐宴淮眼底這麽久還未散的難過和脆弱,站起身來語調輕快的試圖轉移話題。

她說,我們去切蛋糕吧,再晚些就要過零點啦,過了零點的許願就不靈驗了。

“…岑意。”徐宴淮緩緩走到地毯前,沉聲喊她。

“在呢,怎麽啦?”

徐宴淮背靠沙發曲起一條腿坐在地毯上,左手邊放着一罐拉開環的啤酒。

他說,你有沒有興趣聽我講個故事。

“好。”岑意沒有猶豫脆聲應到,走到他身邊坐下,等他開口。

徐宴淮深深看了她許久,仰頭又灌了多半瓶啤酒後,才出聲。

“有一個小男孩,小時候過的還算幸福,父母恩愛,家庭富裕,還有一個愛和他拌嘴的姐姐。”

“可是這種日子沒過多久,兩個孩子卻被迫知道母親其實從始至終都沒有愛過父親,都是父親的一廂情願。”

“只是因為母親的初戀和別人結婚了,母親才不情不願的嫁給父親,肆無忌憚的享受他的愛。”

“但後來母親的初戀和之前的妻子離了婚回來,于是母親毫不猶豫的就和父親提了離婚,扔下姐弟倆遠走高飛。”

“從那時候起父親就變了,嗜酒成瘾經常不着家,但一回家就會将對母親的恨和憤怒拼命發洩在他們兩個孩子身上。”

“也因為男孩長得像母親,所以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幾乎從未沒斷過,但姐姐總會勇敢的替他擋幾下。”

“在那幾年漫長的日子裏,每天一到傍晚時分,就是兩個人恐懼的開始。”

“在想父親今晚究竟回不回家,什麽時候回來,回來會不會繼續打他們,徹夜提心掉膽睜着眼不敢睡覺。”

徐宴淮嘶啞了聲音,拎起手邊的啤酒狠狠灌了幾口,清了清嗓子。

複又重新開口。

“男孩生日的那個晚上,姐姐用偷偷攢了許久的零花錢買了個蛋糕給男孩過生日,還沒唱完生日歌就被喝的爛醉如泥回家的父親打斷,一把掀翻蛋糕拎起手邊還滿着飲料的玻璃瓶就往男孩身上砸。”

“危急關頭姐姐像往常一樣用身體護住了男孩,替男孩擋了這一下,卻被狠狠砸到了頭,碎片紮進了姐姐的後頸,人也昏了過去。”

“你別說了…徐宴淮…”岑意起身半跪着緊緊抱住徐宴淮的脖子,眼裏滾燙的淚已經從載不下的眼眶裏落下,哀求他別再說了。

她哽咽,說她不想聽了。

哪怕他不說,岑意也已經知道這個故事裏的男孩就是徐宴淮。

她沒想過他以前會經歷這麽可怕的事情。

可他還是說了下去。

“等好不容易到了醫院,醫生卻說姐姐失血過多已經救不回來了,父親也因故意殺人判刑入獄。”

“從那天起就再也沒有人陪他過任何節日了,那天也從一年裏最開心的日子變成了一年裏最痛苦的日子。”

“這個世界上就只剩下男孩孤零零一個人,每天都在問自己為什麽當初死的不是他,也有過想要了結自己生命的想法,至少不會獨自活的這麽煎熬。”

徐宴淮保持靠着沙發的姿勢沒有動,任由岑意的眼淚從他領口進入,不斷滑入。

諾大的空蕩房間裏交織回響着徐宴淮淡然的聲音和岑意的小聲啜泣。

“可他不能,他只能帶着姐姐的希望好好活下去,這樣才對得起她的保護,讓她去世的有價值。”

“所以男孩拼命讓自己變好變優秀,變成別人口中所謂的好學生榜樣,可只有他自己知道每天活的有多壓抑,只有抽煙喝酒和打架受傷的時候才能清晰的感覺到自己還是活着的。”

“徐宴淮,這些都過去了…”岑意抽噎哽咽着,說出口的語言都太過蒼白。

這些都是她不敢想象的事情。

也實在不知道該怎麽樣,才能讓他稍微好一些。

“岑意,這個男孩只感受過姐姐給的愛,但時間已經久到他快要忘記被愛和愛人到底是什麽樣子了。”

“可他卻在去年的今天,感受過另一個人帶來的溫暖。”

“那個人就是你。”

“你在學校天臺上安慰過的,給巧克力說吃甜食心情會好,沒什麽過不去的那個人是我。”

或許岑意早就忘了,也可能她記得這件事卻唯獨忘了那個人是他。

高一剛入校那個秋天,在姐姐的忌日那晚他獨自坐在天臺上灌着酒,不知為何岑意沒上晚自習會突然闖入。

明明當時她的情緒也十分低落,但那雙和姐姐神似的小鹿眼裏卻裝着堅強,将手裏已經拆開的唯一一塊巧克力遞到他面前安慰他。

一樣勇敢堅韌,一樣善良樂觀。

“別喝這麽多酒了,小心等會兒被教導主任抓住是要記大過的。”

“吃塊巧克力吧,甜的東西會讓人的心情變好,我把我的都讓給你了,給你雙份快樂。”

“沒有什麽難過是過不去的,我們都要學會和遺憾難過和解,和生活和解,對吧。”

“我們都該放過自己不是嗎,還有那麽多沒去過的地方,沒見過的風景,沒吃過的美食,怎麽能就這麽放棄,白來人世一遭呢。”

“……”

雖然不知道她絮絮叨叨的那些心靈雞湯,到底是在安慰他還是在暗示她自己。

但有她在一旁陪着,讓徐宴淮第一次覺得,被人陪着是真的能讓沉痛的心情好轉很多的一件事情。

所以那日天臺的晚風吹了很久,她也被他放在心裏記了很久。

最後勸他不要喝酒的岑意反倒自顧自的拿着他的啤酒灌了兩瓶,他只能跟在意識不清醒都仍然記得回教室拿書包,走的搖搖晃晃的岑意身後,用了一個半小時才跟着她到了家。

可他忘不了。

窗外的月亮已然高懸不落,屋內的徐宴淮在輕聲誘哄岑意。

世人都妄圖摘下月亮獨藏,也祈盼月光只為自己而明。

徐宴淮也不能免俗。

“還以為今年又得一個人過,沒想到今年你還能再來陪着我。”

“可人都是會貪心的,在感受過溫暖之後就想一直有人陪着,不想再一個人了。”

“所以岑意,能不能給我個機會。”

“雖然我沒怎麽被愛過也沒愛過別人,但我會努力學着把我能給的愛都給你,你也試着喜歡喜歡我可以嗎?”

而他的月亮就是岑意。

岑意緊緊摟着徐宴淮的脖子,眼淚嘩嘩的掉,在話脫口而出的時候,零點的鐘聲恰好敲響“好。”

“生日快樂,徐宴淮。”

得到岑意的明确回應,徐宴淮松了口氣。

原來适當賣慘真的有用。

再也不用一個人在黑暗裏苦苦掙紮了。

他的月光終于來照亮他了。

略勾了唇角,徐宴淮緩緩回抱住岑意,摸着她毛茸茸的小腦袋打趣。

“怎麽哭的這麽慘,小哭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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