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赤腳踩在冰涼的瓷磚地面,無聲無息的走到門邊。
打開門,就看見六姨娘站在門外,走廊的燈光從門縫中照在林弘山臉上。
六姨太被鬼魅一樣的啞巴吓得後退一步,整理好表情就輕輕笑了起來,眼風一絲絲柔柔的飄過來:“廚房有雞湯馄饨,給你端一碗過來,快趁熱吃吧。”
目光從她絲綢的睡衣移到她兩手間,瓷碗清亮的湯中飄着幾點亮黃的雞油,雪白的混沌堆在湯底,六姨太端着碗,就要往裏進,林弘山抓着門把手,沒有讓的打算。
“哎呀瞧你,怎麽赤着腳?地上多涼啊?可小心着涼。”
上海這個地方說是洋派,女人的大岔口開到大腿根,小老婆還深更半夜往小兒子房裏送宵夜。
林弘山盯着她。
不像話的洋派。
六姨太被盯得心裏發虛,頭頂的燈亮晃晃,在走廊不上不下的站了一會:“不吃就不吃,還怕我害你不成?不識好人心!”
惱怒的橫了林弘山一眼端着馄饨扭腰走了。
關上門,楊弘山站在門後,有些驚疑不定,六姨太在向自己示好?
她跟四姨太關系好,還來巴結他這個剛回家的小少爺?
屋子一片黑暗,轉身朝着床的方向走,外面是黑暗中的建築,輪廓重疊像鬼影幢幢。
中午大哥說要先告訴林宗洋找到了他,見面的事等林宗洋的安排。
下午大哥從外面回來,在飯桌上沒說怎麽安排的,下了飯桌也沒說林宗洋到底要不要見他。
林弘山看着遠處的圓頂建築,在黑夜中勾勒出上等的曲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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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座夢幻的城池,可惜是黑夜。
清晨,敲門聲響起。
叩、叩、叩。
“三爺,起來洗漱吃早餐吧。”丁田的聲音傳來。
把耳朵貼在門上,裏面沒有聲響,丁田深吸一口氣,曲起的指節再次落下。
門打開了,丁田收回手:“三爺,這個點該吃早餐了。”
林弘山站在門邊,已經穿戴整齊,輕輕颌首走出來,丁田跟在身後伺候他洗漱。
上了飯桌,大哥和三位姨太都在,只有林煥文還是不在。
林弘山坐下,丁田把筆記本和鋼筆放在他手旁,要是想交流,就把話寫在這個小本子上。
這個準備是多餘的,林家講究食不言寝不語,上了桌誰都不會挑戰這個規矩。
吃完飯林易之叫林弘山去客廳坐,坐在沙發上指了指站着的人:“他叫周勁松,從今天開始跟着你,你有什麽時候,也可以讓他給你辦。”
林弘山點頭。
“弘山又不出門的呀,在家裏還有誰能害他嗎?易之你也太謹慎了吧。”四姨娘坐着吃茶,低頭看着茶杯,嘴角笑眯眯的揚着。
“姨娘多想了,只是方便弘山習慣這裏的生活而已。”林易之淺笑。
依然沒提林宗洋的安排。
林弘山回到屋子坐在書桌前,在本子上一筆一劃的寫着。
林弘山。
林弘山。
……
陌生的名字。
沒有着落的全新一切。
四姨娘坐在客廳,慢悠悠喝完了茶,起身走到門外,差遣了一個仆從去找林煥文,捎句話給林煥文,找到了二爺常在的茶館,進門就看見二爺和幾個公子哥在推牌九。
仆從湊上去叫了聲二爺,湊過去小聲耳語。
林煥文把手中的骨牌往桌上狠狠一拍:“大哥還護起他來了?”
對面的公子哥撚着骨牌的點數,指腹摸過牌面:“都說了趁人還沒回來解決掉,你大哥是什麽樣的人?肯定不能讓他公然的死在大家眼皮子底下,你這家産,嗨!說到他就晦氣,十點。”
骨牌往桌上一拍,公子哥滿臉不高興,黑骨牌上紅白相間十個圓圓的點數。
“你這家産,就割肉吧。”
林煥文氣不打一處來,有大哥在,一時半會還真拿這個啞巴沒辦法了。
“你家老爺子非要找到他再談遺産分配,煥文,很懸啊。”溫二公子笑了笑:“不過也別擔心,你大哥能護他多久,分得到不一定保得住,走着瞧就是了。”
想到遺産分配,林煥文一顆心懸了起來,大哥肯定是拿大頭的,再想到啞巴,兩個人都讓他咬牙:“那就走着瞧吧。”
“哎呀,就是一個鄉巴佬,給他點錢又怎麽樣的嘛?他哪裏值得二公子你惦記。”看牌的戲子笑着搭話。
這話倒點醒了林煥文:“是,林弘山算個什麽東西。”
林易之才是頭號大敵。
林弘山在家裏,覺得六姨娘總拿眼波勾自己,肯定要繞着她走。
外面有師傅在修草坪,拿着兩個大剪刀咔嚓咔嚓,林弘山站着看那師傅修草坪,師傅也和他說笑,他就聽着。
到了下午,家裏來了客,林弘山在屋裏看小人書,四姨娘的丫頭敲門叫他下樓:“三爺,馮太太來看望你,快下樓吧。”
林弘山不認識什麽馮太太,疑惑的皺起了眉頭,想了想還是放下小人書馬上出去了。
丁田一路小聲的在他身邊說:“三爺,馮家和咱們林家比起來,只有多的沒有少的,馮太太能來探望你,真是有心呢。”
下到客廳,看見三個姨娘都在陪客,最上的位置坐着一個雍容華貴的婦女。
姨娘說話她大概也不愛聽,端着茶杯微笑而已,林弘山到了客廳,馮太太放下茶杯站起來上下打量他:“哎呀,這就是弘山?”
林弘山看馮太太的樣子,又是激動又是懷戀,好像能把他看出花來。
“這怎麽這麽黑?真是受苦了……”馮太太念叨個不停,念叨完了才想起來介紹自己。
“我是你母親的好朋友,以後我就是你的馮姨,有什麽事只管來和馮姨說。”
“哎喲這好好的能有什麽事,馮太太你可真是的。”
林弘山看她的眼睛稍微斜了四姨太一眼,理也不理她,只拉了他的手,問他現在如何,生活是怎麽安排的。
林弘山想了想,在本子上寫下。
還好。
“什麽還好?還好就行了?”馮太太顯然很不滿。
說該給他安排手語老師,國學老師,林林總總都該給他安排上。
林弘山看四姨太大概是怕被人說她的長短,就說要安排的,只是一時半會沒找到合适的。
晚上林易之回家,聽說了這回事,不好怠慢,第二天就先把手語老師找來了。
在家裏待到第三天的早晨,飯桌上林易之難得說了句話:“吃完準備一下,去醫院見父親。”
林弘山一口氣喝完了白粥,雙手捧着把碗放下,點頭。
終于來了。
吃了早餐上樓換衣服,丁田急忙的跑進跑出,周勁松也給這重要的時刻提了一點意見,手指指向右邊:“穿這個,顯精神。”
換上那套顯精神的衣服,把襯衣一絲不茍的掖進褲子裏,丁田捧着梳子和發油進來,把略長的頭發全部向後梳。
發油一點點的抹,梳子不停的梳,頭發慢慢不再往兩旁落,成了一個油頭。
常說公子哥油頭粉面,便是這樣的發型了。
只不過鏡子裏的人不是粉面,是小麥面,還是深色小麥。
在這氛圍下,丁田止不住的興高采烈:“三爺的額頭生的這麽好,該露出來的,我阿媽說,眉骨高的人都是露額頭好看呢。”
林弘山看着倒映出來的臉,稍微整理一下,看起來很不一樣。
他長得俊,這一點林弘山自己是知道的,不然就不會有俊啞巴的這個稱號了。
楊家村有個滿臉麻子的醜姑娘想嫁給他,他沒要。
整理好了下樓,林易之等了一會了,看林弘山從樓上下來。
黑瘦的模樣不茍言笑,頭發梳起露出了平正的額頭,特別精神,一雙不聲不響的黑眼睛。
精神得帶了銳氣。
“走吧。”林易之放下報紙,兩人往外走,車已經在外面等着了。
三位姨娘看着兩人出去的背影,手裏捏着手絹各有各的想法。
轎車行在路上,開到大幢雪白建築的醫院,兩旁的梧桐樹高挺,穿過梧桐道,車停在醫院外,兩人下車。
林弘山跟在林易之身邊,上了樓梯,走進安靜的走廊。
四人的腳步聲在回響,更顯得這個地方寂靜。
到了一間病房門口,林易之先推開門,林弘山跟着進去。
林煥文不知道什麽時候收到的消息,已經提前到了,坐在床邊握着小刀削蘋果。
他削蘋果一般,削一截又斷一截,躺在床上的老人也不看他。
“父親,弘山來了。”
聽到聲音老人的眼睛轉動了過來,先落在林易之身上。
林易之向旁邊站了一步,讓出位置方便林宗洋更好的欣賞他失而複得的小兒子。
林宗洋的目光轉到林弘山身上,他眼球已經渾濁,動作都似乎非常艱難。
在目光落在林弘山身上的那一刻,萎靡耷拉的眼眶慢慢睜大,瞳孔也在一瞬緊縮。
那目光一直落在林弘山的身上,看了很久很久,林宗洋都沒有把睜大的眼眶耷拉回去。
病床上的老人已經連說話都困難了,他聽說林弘山啞了,這是他沒想到的,林弘山在他懷裏的時候還是個不會說話的嬰兒。
誰都不知道這個孩子長大會是什麽樣。
從他的眉,到他的眼,林宗洋慢慢的眯起眼,看得更加仔細,想要從他的臉上找到過去的時光或者是某個人的痕跡。
當目光看到下颌,有十多年的千山萬水那麽長,林宗洋終于看完了,看着那雙黑恹恹的眸子眼皮冷不丁的一跳,疲倦的閉上了眼,躺在床上一聲不吭。
“父親?”林易之叫他,林宗洋的手指動了動,沒回應。
林易之看了看林弘山,再看病床上的人,最後目光又落在他臉上:“弘山,你出去等一會吧,可能父親累了。”
林弘山看着緊閉雙眼的老人,和這屋子裏的兩個林家人。
讓他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