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甫一見馮老爺,那樣氣派就不是年輕人能比的,他四平八穩放着一張臉,下垂的眼角不冷不淡,臉上的褶子一道道威嚴的鋪開,襯他身上掐絲黑錦緞的褂子,流水似的光澤,顏色暗淡的嘴唇抿着。

鼻梁高,眸子也兇,林弘山想了想,看他的氣派和年紀關系應該不大,是因為他本就是個氣派的人。

他坐在沙發中間,四面空着,馮姨站在旁邊不敢落座,一應噤若寒蟬。

林弘山本能的對他升起敵意,雖然他很欽慕馮老爺的氣派,但他心裏有種一山不容二虎的寒意。

桌上還放着他帶來的禮物,馮老爺盯着他,林弘山不說話,也沒法說話,托着筆記本端正站着,是個讓人無法斥責的傲踞姿态。

馮老爺看他也很不喜歡。

他是講規矩的人,這個突然出現的野小子,從身份上來說,就已經不夠規矩了,東拉西扯的和一幫年輕公子哥玩在了一起就真當自己是公子哥了?

年輕人接受能力好,看什麽都新奇,他沒這個接受能力。

這個孩子怎麽來的,他當年也是略有耳聞的,既然知道了,就不可能瞧得上眼。

他讓林弘山來,無非是要敲打他一頓,告訴他,別亂伸手碰不屬于你的東西,你小子不配。

馮姨不敢為林弘山說話,之前被斥責了說她胳膊肘向外拐,她是給馮家當大太太的,胳膊肘向外拐這個罪名太大了,她擔不起。

林弘山就站在原地被罵,馮老爺沒有和他交流的打算,導致他沒機會落筆。

他神色看上去一片平靜,暗地裏已經在咬緊了牙關,想自己提着禮物上門,結果迎來一頓羞辱。

林弘山最近順風順水,邊用邊學的有了點手段,自認和公子們比起來,是暗中要厲害幾分。

他也不好明着厲害,他一出頭,只怕所有人都要盯過來,能明着厲害的人是大哥和李睿那樣的人,他不配。

這不是他自我貶低,是自然而然的認清了事實,但這個事實他也只是在心裏悄悄的攥着,等着某一天将它摔出去砸個稀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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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馮老爺乍然的明着提出來,說他小子不配,

林弘山也不顧禮節了,那眼睛直直的看着他,像兩把刀子一樣要紮進馮老爺的眼窩子裏。

馮老爺知道他是個有力量的少年,他不平凡,這是很正常的,因為他是龍大小姐的兒子,馮老爺想起記憶中的那個女人,說不清是什麽感受,一個女人耀眼到了那種程度,那現在站在他面前的啞巴,就只是污點了。

他對污點,不可能有好臉色。

把林弘山教訓夠了,馮老爺請他把捎進來的禮物自己拿好,怎麽來的怎麽回去。

林弘山快速的往外走,丁田在外面等着他,他沉着一張臉,薄唇緊緊抿着,臉上依然是那股果敢的銳利氣,甚至帶了狠勁。

他想起在楊家村時,那年他七歲,年節迎菩薩唱大戲,他趕去看熱鬧,村長的小兒子比他高了一頭,推搡着把他往外攆,他說他不配到他家來看大戲。

他一路啊啊唔唔的喊着,一年就熱鬧這麽一會,怎麽能不看呢?

可沒有人幫他說話,那時候他不想打他,因為打了他,戲也肯定看不成了。

一路推搡着到了外面,戲臺子越來越遠,林弘山在心裏放棄了戲臺子,拾起了另外一樣東西,握緊拳頭打他一個鼻血橫流。

村長找上門,他們家賣了牛賠了錢,他就想着,戲臺子不是自己的,但拳頭是自己的,他可以想打誰就打誰。

日子倒是越過越難了,現在連人都不可以打,只能咬牙忍着了。

林弘山便開動腦筋,想要又像之前那樣,福至心靈的想出一個好辦法,好給馮老爺狠狠一擊。

但腦筋沒轉動起來,林煥文那邊又鬧了起來,林煥文不知道從哪裏聽到了一點風聲,知道了林弘山居然在暗中做這番經營買賣,總而言之焦頭爛額。

幸好有溫良玉為他做間諜,注意着林煥文的和溫二的動向,林弘山才坐穩了這個中樞機構的第一把交椅。

不然康俊和周佳士就要将他攆下去了。

畢竟情義是情義,本事是本事,兩回事還是十分泾渭分明的。

只有溫良玉,林弘山覺得他對自己是不看本事只憑情義。

頗有幾個人笑溫良玉過于‘羅曼蒂克’。

林弘山反倒很欣賞他的羅曼蒂克。

溫良玉身上有溫情,且那溫情是有幾分朝着他的,這讓他很高興。

他看溫良玉覺得很好,溫良玉看他就不覺得了,啞巴水漲船高,不知道哪裏來的運氣,好似一下站在了風口上,各方的勢力都和他搭上了關系,而他自己卻還在受困。

溫良玉吃着飯,有一口沒一口的塞,悶悶不樂的,說話也總愛答不理,他是張藏不住心事的臉,林弘山提筆寫,将本子推過去給他看。

有心事便和我說。

溫良玉低頭看本子,又擡頭看林弘山,林弘山靜默的露出一點笑,內斂又輕微的弧度。

啞巴就那麽看着他,把笑收起來,拿目光吃死了面前的人。

“我父親想要給我訂一門親事。”

林弘山眼皮一跳,看溫良玉說了一半又停住,緩了半天才咕哝着開口:“我不喜歡。”

“我父親給我選的那幾個女人,說是能照顧我,能過日子的,難道我結一次婚,只是為了過日子?沒有愛情談什麽婚姻?他說我不識擡舉,我倆大吵了一架。”說着溫良玉扁了扁嘴:“那幾個女人,長得連你都比不上……”

林弘山聽着溫良玉這個比喻,不知是笑好還是不笑好,不過他臉上總是那麽一片老神在在就是了,溫良玉擡頭,也只看見他肅然聽着的模樣,更不忿了。

“憑什麽要我聽他的,現在什麽時代了,我的婚姻我要自己做主。”

林弘山在心裏輕輕一笑,依然很喜歡。

吃完茶,招來侍應生,林弘山輕車熟路的結賬,兩人出了餐廳,林弘山又問他需不需要錢,若是回不去家裏,就在外面的飯店住着也好。

溫良玉聽了便點頭:“在外面先待幾天吧,我要回去也只是惹我父親生氣,我懶得和他吵了,白給溫二戲看。”

話說到這裏,林弘山便陪他去飯店,街上風大,四處刮落的樹葉蹁跹翻亂,林弘山看這天色是要下雨了,果然他們前腳進了飯店,後腳就毫無預兆的下起了大雨,窸窸窣窣的從天到地,将整座城池如孤島一般籠罩在其中。

兩人開了一間房間,林弘山站在窗邊,看着窗外的雨,或許一時半會也停不了。

溫良玉也看着外面的大雨,覺得這場雨很符合自己的心境,又亂又急,噼裏啪啦砸了一氣的慌亂。

他才十九歲,應該是金光燦爛的人生,他還沒開始發光,可是他父親已經在給他打算娶一個可以安穩過日子的妻子了,不提妻子還好,一提妻子,他的人生好像一眼就能望到頭了。

林弘山轉身走到沙發邊坐下,沙發前是一方紅木小茶幾,拔下筆蓋扔在上面,雨珠敲打的亂音隐隐約約響着,林弘山腦袋裏的東西也在慢慢成形,寫。

早些自立門戶吧。

溫良玉從身後跟過來,在林弘山背後兩手撐着沙發,看他寫的字,還沒寫完就急了:“啞巴你什麽意思?”

林弘山轉過頭看着他,兩人的目光纏着目光,一時像是另一種空間中的交融,心有靈犀的将想說的話傳達了過去。

溫良玉眨了眨眼睛,一下有些無措:“不可能,我父親不會不管我的!”

林弘山依然只是看着他,一雙眼睛像失了大半光澤的黑曜石,外面風雨未停,斜風吹驟雨敲打玻璃窗,林弘山沒開口,可溫良玉似乎聽見了他藏在舌根底下的那句。

人生無常。

林弘山歸來得轟轟烈烈,大門沒出半步,太太們都知道林宗洋在吊着最後一口氣等他,可一轉眼,他還是被打為野種,只分到一座破舊房子。

這事溫良玉心裏也是門清的。

他慌了,林弘山看着他慌。

“那我要怎麽辦?”溫良玉無助了起來。

林弘山寫。

我幫你。

溫良玉看着那行字:“你能幫我什麽?”

得看你想做什麽。

溫良玉陷入了沉默:“我什麽都不想做,我只想拿我該拿的東西,”

他沉默了片刻:“啞巴,你心真大。”

林弘山聽了他的話,放下了筆,不認同的看了他一眼,他想溫良玉該明白,心大不是壞事,畢竟這個城池也那麽大。

前提是,夠有本事。

溫良玉不想理他了,轉身倒在床上,他覺得自己的人生看不到希望,但無論如何,他都不可能去娶自己不喜歡的女人,聽父親的話亦步亦趨的生活。

房間沉默着,林弘山看溫良玉躺在哪裏,想到那天晚上他赤條條躺着的模樣,心底一熱,可他是熱的,溫良玉是冷的,林弘山只坐着,沉寂的不知道在想什麽,直到雨停,外面一片濕漉漉的寂靜,汽車在水中淌過,激起一片水花的聲音到處都是,林弘山站起要離開了,溫良玉起身送他。

出了飯店,丁田在飯店大廳等着他,兩人并肩往外走,天已經一片晴朗的藍,林弘山托着筆記本不急不緩的走,落筆。

把宅子收拾出來,給我找幾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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