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一場秋雨一場寒,到了下午忽然挂起狂風,吹落一地銀杏葉,随即雨水噼裏啪啦砸了下來,林弘山站在雨檐下,屋檐水如珠簾垂落,葉峥嵘從雨中跑了回來,胳膊夾着一柄黑傘,渾身早已淋得透濕,撐不撐傘對他來說差別不大。
這裏路窄,車開不進來,林弘山不介意淋點雨,葉峥嵘卻二話不說跑了出去,要為他去拿傘來。
黒傘砰的打開,傘沿傾進屋檐:“三爺,來。”
走進傘下,葉峥嵘已經渾身淋濕了,黒傘傾向他這邊,高高舉起。
林弘山才發現葉峥嵘比自己矮。
說才發現其實不對,是忽然才在意這個事情。
都說天塌了自有高個子頂,他這個高個子也不好在這矮個子舉的傘底下待,便想将傘拿過來。
彎鈎形狀的傘柄,葉峥嵘握着下部,并不小的一只手,瘦而指節修長,林弘山去抓傘柄難免碰到他的手。
葉峥嵘感覺那手抓着傘柄順帶捏着他的指節,輕輕拽了一下,大概是嫌他占地方,于是連忙放手,人遠遠的站着。
兩人就這樣在小巷裏走着,林弘山在心裏皺眉頭,葉峥嵘幾乎完全站在雨裏在跟着他,好像他多殘暴多虐待他一樣。
擡手勾了勾手指,葉峥嵘不解:“三爺?”隔着雨幕看見他不耐煩下撇的唇角,連忙躲進傘下:“三爺您說。”
三爺沒話和他說。
直到坐回車上,放好雨傘,窗外的雨打在車窗玻璃上噼啪做響,讓司機發動汽車,林弘山看着車窗上的雨水,那老東西如果說的不是假話,自己要怎麽應對?
今天連車夫都換了,沒讓周勁松跟來,林弘山擔心的就是這個。
葉峥嵘濕漉漉的坐在前座,想起剛才的事情,三爺的反應甚至可以說是呆滞,忽然聽見自己出生前完全不知曉的事情,這種反應也正常。
上次他就在碼頭遇到那老東西四處胡咧咧的時候,他警告過一次,沒想到這次的事情還從他身上起來的,甚至這次添油加醋了不少,說是看見過龍姨太曾經和一個男人在碼頭邊約會,龍姨太走在前面,那個男人跟在她身後,兩人慢慢走着,他略瞥見一眼,那個男人的相貌和林弘山有六七分的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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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是哄鬼的,要問他林宗洋年輕的時候,龍姨太年輕的時候,是什麽摸樣,大概都只記得一個輪廓,其他的都一片模糊了,一個只見了一面的男人,清晰的記了将近二十年,也是個人才。
林弘山捏了捏眉心,不耐煩的比劃幾個動作,葉峥嵘一怔:“三爺,這不好吧,豈不是讓別人覺得我們心虛。”
林弘山這會兒連目光都變得不耐煩,指節劃動:“誰知道是我們做的。”
葉峥嵘懂了,恍然點頭。
林弘山心緒未平:“做不到就滾。”
少年微張着嘴,不知道說什麽好的模樣,重重的點頭:“三爺,我做得到。”
車半路折轉路線開向錢宅,馮姨應該幫不了他什麽,畢竟馮老頭還活着,馮姨越不過他。
據說馮老頭當年就對他母親很不屑,覺得她是紅顏禍水,是褒姒那樣喜歡冷眼站在烽火臺上看諸侯來朝的女人。
馮姨隐晦的說起過一點,很有多是推斷,打聽來的消息裏也确實有林宗洋當年為博‘龍姨太’一笑,從盛家小舅子手裏搶人,最後差點鬧得大打出手。
至于為什麽搶人值得母親一笑,這個林弘山就理解不了了。
車停在錢宅門口,葉峥嵘下車撐開傘,踏入傘下,兩人并肩往裏走,并沒有提前約好時間,不知道今天能不能遇到錢老頭。
這件事十分微妙,潘刈州說錢老頭很可能是為了看他才回來了,事實上潘刈州把那段往事看得太重了,都過去了将近二十年,能有什麽值得銘記那麽久。
上次宴會時,錢老頭根本沒出來見客,名義上是錢星宇和錢夢月舉辦的宴會,實際上也只有他倆在宴客,他到場了,也沒引起錢家什麽異常反應。
所以他來這裏,只算投石問路。
門房引他往裏走,曲折小徑兩旁碩果累累,結滿了還未成熟的青色梨果,上次來的時候天色昏暗,只看見許多樹葉,沒有開花,所以沒多看。
到了待客廳,丫頭端上熱茶,送上毛巾給葉峥嵘,讓他擦一擦頭發,葉峥嵘擺手:“沒事,習慣就好。”
等了一會,錢老先生沒來,倒來了一個穿着珠繡旗袍的美婦人,她緩緩走到林弘山面前:“老爺還有些事,叫我來瞧瞧可有待客不周的地方。”
林弘山看她的打扮疑惑,是太太的打扮,但沒有太太來見客的道理,而且她這個年紀,說是錢老頭的兒媳也合适。
她看出林弘山的疑惑,道:“我是老爺的姨太,你叫我李姨就行。”說完才想起林弘山不能說話,臉色抱歉的看着他:“這茶可還合你的口?”
他也喝不出好壞,只能點頭。
李姨怔忪,露出懷戀的笑容:“這是你母親最喜歡的茶。”
林弘山看向茶杯,是茉莉花茶,雪白的茉莉花和蒼綠的茶葉漂浮在茶杯中。
李姨有一雙大大的圓眼,清麗而溫柔,她是錢老頭的姨太,又怎麽認識自己母親的?
林弘山沒問,用不解的眼神看着她。
李姨道:“我曾經服侍過龍小姐,這樣的事情怎麽能忘,孩子,能讓我看看你身上的胎記嗎?”
林弘山皺眉,李姨馬上道:“不願意也沒什麽,只是不知道那個胎記還在不在,聽說胎記會越長大越淺,或許也沒了呢。”
她說這話激林弘山,好像他沒胎記可看一樣,林弘山想她曾經是母親的丫鬟,有什麽資格到他面前來說這種話。
葉峥嵘恭謹的垂着眼,兩手交疊握在身前:“胎記林先生親自看過的。”
李姨點了點頭,沒什麽可說的了,閑下來一雙大眼睛不停的看他。
看了半天得到一個結論:“你不像你母親。”
林弘山青筋都要跳了,她又垂下眼去喝茶,整理好精神突然誇他:“但還是很英俊的。”
林弘山被聊得一愣一愣的,直到最後錢老先生都沒出來,李姨說:“你體諒他些,畢竟老了,不一定走得動。”
林弘山:“……”
葉峥嵘:“……”
李姨說:“有什麽要說的,我幫你轉達就是了。”
林弘山搖頭,站起了身,葉峥嵘道:“我們先告辭了,下次再來拜訪錢老先生。”
“好。”李姨站起身送他,走到門口,屋外梨樹結果,李姨站定良久,看着斐斐樹葉連成冠蓋,風吹雨打啪嗒滴落屋檐:“小姐,小匪都這麽大了呢。”
她不知道,小匪還被她氣死了呢。
林弘山不知道那個中年女人到底有什麽魔力,總之很會惹人生氣。
沒過幾天,碼頭那老頭死了,死于追債,對方聽說他有錢了,上門要錢老頭卻不肯給,兩方又吵又罵,老頭堅稱自己沒錢,一窮二白,最後争執之下被失手打死。
到了這個時候急也沒用了,林弘山把該見的人都見了一遍,甚至還去看了心理醫生。
他躺在沈立家的沙發上睡了兩個小時,醒過來的時候,茶幾上換了熱茶,正冒着袅袅熱汽,沈立端着茶杯坐在窗邊:“醒了?”
林弘山坐起身喝茶,茶水的熱度漫進四肢百骸,沈立笑了一下,撐着下颌漫不經心:“你該好好休息的,這樣對你情緒也會有影響。”
沈立倒是站着說話不腰疼,就算睡了事情也依然存在,林弘山對這話很不屑。
沈立眨了眨眼睛,湛藍的眼眸幾乎泛着光:“不過嘛,你們這樣的日子我也理解不了,至少好好休息能有精神去應對。”
林弘山點頭,這一句在理。
兩人呆在一起,林弘山不用手語,也不寫字,因為對話總是可有可無,他想理就點一下頭,不想理直接忽視,沈立知道他不喜歡某個話題或者某個事,自然會換着其他的說。
比如最近水果漲價,林弘山壓根沒理,只是聽着沈立在說,然後吃沈立洗出來的一籃子水果。
一邊吃一邊不理解沈立,為什麽他能這麽懶散,家很整潔,态度很懶散,雖然不理解,但還算有趣。
而且沈立不怕他,他就這樣半點回應都沒有的坐着,陰沉着一張臉,沈立也能自說自話,時不時沉浸在自己的思維裏露出微笑。
兩人一起吃了晚飯,沈立囑咐他多加練習,争取早日能說話,林弘山依然當沒聽到,他只能無奈的笑。
病人是容易依賴醫生的,林弘山最近打發時間的方式都是在沈立的公寓裏度過,大部分時候他在裏面睡覺和看書,沈立自從察覺他不喜歡聽到自己‘有病’這種言論後,也不和他探讨病情,兩人聊一些閑瑣的話題,比如穿衣。
沈立對他的穿衣風格抱有好奇,唐裝,長袍馬褂這些東西他最近幾乎沒有在年輕人身上見到過,尤其是有錢的年輕人。
林弘山給出的回答是,穿着舒服。
從布料到剪裁,穿着比西裝松快很多,沈立側頭,手支在沙發上,傾身觸摸他衣衫的布料,一瞬被指尖的觸感驚奇:“好柔軟啊。”
是很柔軟,卻和別的東西不一樣,在這個時代已經成了老派的象征。
林弘山打掉沈立的手,他老實坐回原位。
和沈立吃過晚飯回到家天色已經暗了,天開始黑得早,作為一個心理醫生,沈立是很稱職的,至少林弘山只要和他聊過一會,心情能少上一些。
進屋葉峥嵘先去替他放洗澡水,泡澡有助于放松心情,林弘山坐了一會,水放好了,換洗衣衫也收拾好了,起身上樓走進溫熱濕氣蒸騰的浴室。
葉峥嵘站在旁邊接過林弘山脫下的衣服,他請教過周媽,在接過衣服的時候随手對折搭在臂彎兩折,全部衣物都整整齊齊的放在旁邊。
林弘山不喜歡別人看他洗澡,但至少葉峥嵘有一個好處,可以幫他搓背,順帶還捏捏背。
更重要的是林弘山毫無心理負擔,反正這小子欠自己的。
入秋了他喜歡燙一點的水,林弘山扭了扭頭,脖子咔咔的響。
那雙在熱水裏浸泡過的手落在他脖頸:“脖子很僵硬的樣子。”
林弘山點點頭,葉峥嵘開始用力揉按他的脖頸。
燈光打在浴缸裏,林弘山緩緩吐氣,按了一會拍開葉峥嵘的手站起了身。
葉峥嵘和他相處久了,沒再出現過之前的窘态,垂眼拿浴袍給他披上,林弘山系上帶子,兩手漫不經心的比劃:“林家現在如何?”
“林先生是不贊同林煥文行為的,林煥文被叫去過一次之後,就收斂了不少,和溫安鴻在酒樓裏吵了一架。”
聽牆根的人聽見的內容是兩人互相指責,林煥文說溫安鴻做事不靠譜,溫安鴻說林煥文不夠兄弟,反正在這件事上難以同舟共濟了。
林弘山靜靜聽着,點了一根煙,指間夾着煙輕輕比劃:“大哥容得下我嗎?”
“這……”這個問題葉峥嵘不知道該怎麽答,猶豫了很久:“咱們清理了這麽多人,林先生應該知道了……”
是啊,都做那麽多事了,林易之怎麽可能看不出他在心虛。
可他真不知道自己是誰的種,林易之當初說他是林弘山,把他領了回來,他就變成了林弘山,現在再來說不是,也太晚了。
叼着煙吐出一口煙氣,林弘山兩手比劃:“繼續盯着林煥文。”
“一直在盯,只是他最近很老實。”
他哪裏敢不老實,林弘山一路走來一路濺血,還很認真老實的模樣,他氣得牙癢癢,也心底有些怕,那雙黑恹恹的眼睛似乎不怎麽想事,一味低落孤僻,略瞥一眼卻是要殺人。
煙氣緩緩吐着,林弘山盯着猩紅的煙頭,随即勾了勾手,葉峥嵘一愣,向前靠了一些,林弘山重複了一遍動作。
可是現在已經很近了,葉峥嵘傾身離他只有一點微妙的距離了。
作者有話要說: ***********章節分割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