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夜色很寂寞,林弘山第一次知道原來寂寞兩個字是這樣具體的一種深藍色,剛開始學這兩個字的時候他覺得這兩個字等同于傻子,現在他也成了傻子。

伸手把葉峥嵘攬進懷裏,他沒其他意思,只是覺得懷抱很空,心也很空,想要抓個人在手裏,有溫度的有血有肉的就好。

葉峥嵘被這忽然的一攬,心中悚然,在三爺的手搭在他腰上很久沒動之後他才反應過來,三爺在抱着他。

小孩長得成熟,但稚氣藏在眉梢眼角總騙不了人,林弘山看着這小子面色平靜,實際卻是吓得偷偷咽口水,喉結緩緩向下沉了一下。

十五歲,是很好的年紀,撥開他額上的發,露出額頭,很好的額頭,飽滿代表聰明,方正會有擔當,以後能有出息,再看他的鼻子,再看嘴,總之都很好,順手點了一根煙,林弘山對這孩子心裏很滿意。

他像自己,爹說自己的額頭飽滿又方正,鼻梁高挺口角端正,除了薄情相戾氣眼沒有任何可以挑剔的地方。

如果爹還在,大概會很喜歡這小子,他也是飽滿方正的額頭,高挺的鼻梁端正的口角,卻沒有薄情相和戾氣眼,他瞧着便英俊又正直。

像抓小狗一樣把這小子的頭摁在自己肩膀上,伸手捋了捋他頭發,心裏嫉妒。

總是別人有最好的,他卻十有九缺。

囫囵打了幾個手語,問的是:“我好看嗎。”

葉峥嵘頭腦已經懵了,動作在腦海裏過了一遍才組裝起來,急忙回答:“三爺好看。”

林弘山不是很信,既然我好看,怎麽爹不喜歡我呢?一瞧見他的臉,好像看見蒼蠅一樣,他想爹是喜歡他的,不然不會給他帶西瓜吃,也不會借錢切肉給他過生,可眼底的厭惡也是真的。

現在回想起來林弘山才發覺,除了厭惡,還有克制和矛盾。

為難他了,養別人的孩子養得這麽認真又這麽傷心,林弘山也只能這樣想這件事了。

認認真真的傷心了十五年,他不欠林弘山,是林弘山欠他。

思緒走到這裏林弘山便心裏難受得停不住,覺得心都空了,他罵他,教他,竹篾條在眼前晃動,耳朵被揪得通紅,這就是他人生唯一的溫暖,躺在炕上挨着身旁的溫暖身軀,抱着他的手臂,然後繼續受到斥責,面對矛盾又悲傷的眼神,克制怒氣卻又時常憐愛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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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死的時候他心被剜了一半,剩下那一半的心在說。

終于死了。

葉峥嵘乖乖靠在林弘山肩頭,不知道林弘山的思緒已經飄回了自己的十五歲,指間夾着煙,手擱在大腿上半天都沒動一下,他也就繼續靠着,在想三爺今天又是發什麽瘋,是想溫良玉了嗎?可他又和溫良玉不像,這種問題對他來說太沒有營養了,馬上調轉思維去想另一個問題,三爺現在遇到的事要如何解?退如何守進又如何攻?

他比較喜歡這種有價值有營養的問題。

林弘山思緒飄回來的時候,發現葉峥嵘又不知道在發什麽楞,想得入神的專注模樣,一聲不吭的倒也貌合神離的靜谧,于是更放心大膽的摟着他,給貓貓狗狗捋毛一樣捋着他的頭發,抽完半盒煙感覺差不多了,松開手摁熄煙頭,又點了一支煙,深吸一口點燃火光,遞到葉峥嵘唇邊。

大概是不會抽煙,對着遞過來的煙一愣,然後低下頭銜住煙頭,有模有樣的深吸一口把煙氣吐了出來,倒是很熟練,林弘山低估他了。

他知道不抽煙的人是不喜歡聞煙味的,既然這小子是要跟在自己身邊的,會抽煙很好。

葉峥嵘垂着眼抽煙,不時看林弘山一眼,這支煙遞得他摸不着頭腦,但又有些了然,他是主,他是仆,可隐隐的,吞吐的煙氣像同類在交換氣味。

林弘山在煙氣中瞥眼看他,這種無聲的默契無聲落下,像巨輪抛錨在海面,鐵錨沉入漆黑海洋,無聲墜落泥沙礁石中,在大海中得以立足。

所以他才這麽喜歡這小子啊。

最後揉了一把他的頭發,站起身按滅煙頭,起身上樓,躺在床上的時候,葉峥嵘正好倒了新的涼白開進來,滿滿一壺放在桌上,他很會照顧人,母親帶大的和父親帶大的還是很不一樣,知道給他預備一壺水放在桌上,放下水壺之後回過身站在黑暗的房間中,沉默看取下一個動作。

林弘山揮手讓他離開,躺下看着黑暗中的天花板,忽然開始回憶過去,他向來不回憶過往的,那段歲月很長,也很模糊,卻忽然在今天晚上清晰了起來,水稻田的濕冷,下陷的漆黑淤泥,溫暖的炕,和他永遠都溫暖不了的人。

他死那天自己站在炕前還是跪在炕上來着?抓着他的手感覺得到溫熱體溫一點點消散,當時好像也沒有多難過,只是很慌,慌得都沒想起流淚。

解脫雖然很好,但他是願意一輩子受所愛之人折磨的人。

秋風頻起吹落枯枝殘葉。

夜長,夢多。

九月三十,藥師琉璃光如來聖誕日,林易之來請林弘山一同上山拜藥師佛,同行的還有林煥文。

來的聽差是這麽說的:“先生的意思是善緣化冤孽,這幾月發生了許多事,家宅不得安寧,兄弟一齊拜藥師佛是林家的誠意。”

林弘山點頭,明白林易之的意思,這幾個月家宅不安穩,生事的是他和林煥文,現在三人聚在一起要化冤孽,化的也只會是他和林煥文的冤孽。

約在林易之家一同出發,三輛轎車一齊向着城外山寺出發,到了寺廟,進山門穿過天王殿,門前夜叉俯瞰的長廊,周天諸佛金身唯琉璃殿藥師佛身塗藍彩,左手持無價珠,右手結三界印,着寶佛衣,坐蓮花臺,琉璃光明,專治衆生貪、嗔、癡。

捐了功德,燃燈奉香,求簽,和尚帶着他們繞殿一周,琉璃佛高大廣闊,安谧矗立巍然不動,香華燃起絲縷缭繞,他垂目俯瞰衆生,以雲看泥,慈悲微笑。

當真慈悲,看着這世間怎麽會笑得出來,

三人解簽,得到的答案模棱兩可,都是要他們慈悲心善,自然能求得圓滿。

林易之的是要平等衆生,慈悲心善,無分高下。

林煥文的是要中正平和,慈悲心善,少生是非。

林弘山的是要心存大愛,慈悲心善,清淨六根。

三人若能做到如此,林家的未來自然一帆風順。

這番話林煥文翻白眼,林弘山也覺得虛假,另到偏殿拜佛,林弘山三拜之後把香插好,回頭瞥見林煥文站在窗打量山寺風景,斜眼間兩人視線撞上,林弘山松開手中線香,看林煥文挑起一邊眉毛:“拜得倒是誠心,就是不知道佛珠會不會保佑你這種人。”

林弘山還未反應,林易之就先側過頭來瞥了林煥文一眼:“佛祖面前,不要胡言亂語。”

燒過了香,林易之将林煥文不冷不淡的斥責了一頓,說的是:“兄弟同出一脈,家和萬事興,你這樣對你三弟,你能有什麽好處?好好想想自己該幹什麽。”

話已經說得十分明白了,弦外之音也響亮,林煥文抿緊嘴唇一個字都不說,将林煥文先支了出去,林易之又同他說:“方才的話我也送給你,你現在是我林家的人,看清自己的位置。”

林弘山恍然聽着,看清自己的位置?一語雙關,果然是林易之。

那他的位置在哪裏呢?林家人?還是守着林家人位置就該感恩戴德的野種?

他什麽都不該做,就該感恩戴德的活着,一切心動,妄動,都是貪心不足,都是欲壑難填,都是不知好歹。

他來這個地方這麽久了,不止一個人警告他,要看清自己是什麽東西。

他們的眼神,态度,言語,一舉一動,都在勸他老實的趴在地上,最好趴在泥裏,不要妄圖想要爬起來,不要看見了這片衣香鬓影,就以為自己躍淵成龍。

他第一次,真的看清了。

坐滑竿下到山腳,三輛車依次排在細石子地上,紅繩紮着兩個圓髻的小女孩蹲在大樹下賣粉白的蓮花,上山的游客總會買一支,但即使如此,還是剩了大半籃子,林弘山發善心,全買了下來,走向轎車的時候看向林易之,手中提着的蓮花靜垂花枝,開得清豔,這一眼是問林易之要不要。

林易之不知道這個‘三弟’哪根腦筋搭錯了,只微搖了搖頭,低身進了車裏。

葉峥嵘為他拉開車門,林弘山坐上車,蓮花放在膝上,有含苞的也有盛開的,不知道是從哪裏摘來的,清晨的霧氣中還亭亭立在池塘裏,中午已經枝蔓焉軟安谧開在他膝頭。

花瓣脈絡鮮明透白,鮮妍不染塵埃。

聽聞是天上王母身側侍女玉姬下凡,貪戀人間景色嬉戲玩水,被發現後遭王母貶入淤泥,卻開花于湖上。

這神仙不知世間疾苦,竟也敢來。

林弘山擡眼,車窗玻璃前轟然一聲炸響,破裂的驚雷聲節節推動,砰的一聲,又砰的一聲,鋼鐵碎片迸飛刺碎玻璃,失重的身體前傾,目光一瞬不瞬看着破裂的一切。

一輛運木頭的大卡車迎面撞上了他們的車,第一輛是林易之,第二輛是林煥文,頂在林弘山這輛車的引擎蓋上,吱呀的往後推,拉出兩道長而深的車輪印,鋼鐵被揉得像皺紙一團。

作者有話要說:  書裏說佛不慈悲,這個論題一兩句也說不清楚,林弘山對佛的見解是出于他自己的人生經歷和思維模式,他過得不好,也沒人教過他如何才能過得好,對于慈悲大愛這種詞是嗤之以鼻的,不代表我的想法。

一開始沒想寫這麽陰暗的人物,想要寫的是出生卑微的反派憑着努力活成主角這種類型,寫着寫着發現就他即使努力,也不可能是一種健康的,陽光的努力,在這種性格的基礎盤上,林弘山的狠毒不是建立在心狠手辣,而是在不折手段上,寫的時候思考過,想他到底要憑借什麽才能真的站起來,結果發現他好像什麽都沒有,除了不折手段,其他都靠不上。

說那麽多是想說人物三觀人物觀點不等同我的觀點,啞巴寫着我都覺得好慘啊,下本寫小甜餅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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