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周宇還從沒過過這樣的好日子,有吃有穿有大筆的賞錢拿,才陪林弘山在外面玩了一圈,還沒入夜一顆心就晃蕩了起來。

感受到揣在兜裏的鈔票,說錢財動人心當真是前人的大實話,動得他都有了賣身的沖動。

不過理智還是把他從沖動裏拉了回來,看林弘山就不是個好人,不過金錢的力量依然在拽着他,讓他在兩邊搖擺不定,沒做出個決定。

因他心裏有事在琢磨,更加心事重重不愛說話,林弘山看他這麽安靜,更覺得招人待見了。

繞了一圈回到家,天色已晚,其餘人各自散了,林弘山身邊只剩下葉峥嵘丁田和周宇,脫下外衣順手扔進葉峥嵘懷中,葉峥嵘拿起衣服轉身去挂,丁田則在客廳沏茶,林弘山一落座茶就奉到他手心了。

這個陣仗看得周宇莫名惶恐,有些坐立不安的瞧着沙發中央的土皇帝,至少在這座院子裏,他就是說一不二的掌權者。

到了這裏周宇才恍然看清晰自己的處境,不是他願不願意的事,進了這個屋子,所有的事都只看這裏的主人有沒有興趣了。

這狼窩落得很突然,他稀裏糊塗的就走了進來,但同時因為沒了選擇,少了不少煩惱,于是心一橫走到林弘山身邊坐下了。

這一坐,他輕飄飄的一把骨頭半兩肉,沙發都沒陷下去多少,林弘山卻有些訝異,想他坐自己身邊來幹什麽,他既冷淡,那自冷淡他的去,倒不用對他投懷送抱。

這般心态林弘山自己都拿不準自己吃錯了什麽藥,放下茶杯仰頭癱在椅背上,是十足的自顧自心煩,将兩人晾在一旁,周宇下意識去看旁邊的丁田,丁田低頭理着桌面,沒能給他任何提點。

周宇想了又想,最終倚身靠了過去,兩只手落在林弘山太陽穴上,他皮肉泛着涼,手指細長,輕輕摁着觀察林弘山眉宇間的神色。

發覺他皺起眉,看不出是滿意還是不滿意,惴惴不安的繼續按了一會,發覺林弘山在他手下動也沒動一下,有種将人籠絡住了的心安,一顆心放松了許多。

林弘山被伺候着,感覺也不錯,但也沒那麽好,按了一會反應過來自己并不頭痛,于是覺得這人很煩,睜開眼立馬站起身,從那雙爪子中脫離出來,轉身上樓了。

葉峥嵘在整理他的房間,按原本散亂的格局整理的,把散亂的一大攤變成稍微整齊的一大攤,林弘山不喜歡別人動自己的東西,亂扔亂放總是要在自己記得的地方才行,葉峥嵘的整理方式就很合他的意。

坐上床拿起床頭的書,盤腿在燈光下看了起來,靠在軟墊上漫不經心甚至無精打采。

葉峥嵘先進入房間整理房間,于是今日占領先機,為林弘山拿出睡衣來換,放在床尾抖開解開整齊扣好的紐扣,林弘山則伸出一只手解自己的衣扣,書還放在腿上,一只手按着書冊防止其半路溜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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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吞吞解開兩顆,剝離衣扣的速度讓人懷疑這件衣服得脫上半天,于是一雙手伸過來為他解憂,兩手齊用,捏着小小一枚白紐扣,指尖一撥便一顆顆的敞開了。

林弘山樂見其成,垂下手等葉峥嵘為他将襯衣脫下來下來,然後拎着睡衣在他身後,語調平平的低聲:“三爺伸手。”

林弘山伸出手,睡衣袖子就套了上來,純棉的睡衣,布料柔軟适合秋天,按葉峥嵘說的再伸出另一只手,由他扣上紐扣,然後便沒了聲息,林弘山擡眼,瞧他半躬着腰,抿着嘴唇有些為難的樣子。

回過神自己站下床手指一撥,把皮帶咔嚓解開,自己換了睡褲。

葉峥嵘畢竟年紀小,臉皮沒厚到成年人的程度,同時林弘山對他來說也不僅僅是個男人,從知道他和溫良玉的關系之後,他某一根神經就不知不覺細了一些。

完成這一項大事,功成身退離開林弘山的房間,下樓看見周宇還在,一副強自鎮定的模樣,丁田已經不在客廳了,把他一個人扔在這裏。

葉峥嵘下去問了兩句,叫丫頭送他出去,請司機将他送回戲班,周宇這才松了一口氣,跟着丫頭走了出去,說不出的心亂。

就此,林弘山找對象消磨時間的計劃全盤落空,暗自想趙務實家裏老婆一個,外面小妾三五,紅顏知己的外室,貌美如花的小情人,什麽好的都撈到了,怎麽他想找個瀉邪火的都找不到?

氣歸氣,日子還得過,十一月小雪,老天爺很給面子果真下起了小雪,于是又得聚會,不過這一次性質特殊了一些,是強制聚會,一個老頭子的女兒到了要出嫁的年紀,合該好好挑個心上人了。

更重要的得是老頭子能看上,他能不能看上比他女兒能不能看上更重要,來的小姐們約莫都是那位的朋友,朋友拉着朋友,一長串的來湊熱鬧也是有的,春心萌動的年紀,對這種将要談婚論嫁的事情,是懷着隐約恐懼和羞澀期待的,便是看熱鬧也看得小心肝砰砰的,暗中琢磨這些人到底哪個會變成她們小姐妹的丈夫。

林弘山沒想湊這個熱鬧,但是被周長良,便是潘刈州,勸來的,他啰嗦,林弘山不定愛聽,可周圍的人一個個好似約好了的一樣,都勸他好歹去一趟,畢竟是個機會。

林弘山心想這算什麽機會?

但被啰嗦得煩了,還是不得不來,不過坐一坐吃點茶的事。

林弘山走進去,抖落身上簌簌落落的雪粒,打量這個場地,古色古香的老房子,兩旁枯樹掩着走廊,前方是一個大會客室,雕花窗嵌彩的玻璃,只是陰雲壓得重,天很快就黑了。

這個地方對他沒有意思,把需要應付的朋友應付一遍,和他沒關系的事情林弘山不想沾手,放下茶杯轉身去找清淨地方。

夜色昏暗,燈火闌珊,走遠一些就四周靜了下來就聽見雪簌簌堆積的聲音,兩旁枯樹枝桠,只有長青松還有點顏色,在黑夜侵染下變成墨綠,點綴着雪粒細碎的白。

葉峥嵘和丁田跟在他身旁,葉峥嵘一向秉着三爺不能說話自己也要少說話的宗旨,而丁田則覺得,既然三爺不說話,自己就該多說一些,尤其這裏這麽的靜,更是忍不住開口:“三爺,那位小姐其實也是非常美的……”

這一類廢話得到林弘山一個斜眼就消失了。

丁田啞然閉嘴,看身邊的葉峥嵘,有些恨他,反正三爺對他有什麽不好,恨葉峥嵘就對了,葉峥嵘搶了他的位置,現在又親眼看見他吃癟,非常值得一恨,用以洩憤。

走着走着林弘山發覺前方有個瘦高的人影,穿了身帶翻領的厚呢子大衣,那大衣一看便暖和,也不過分累贅,把那人的背影勾勒得空蕩削瘦還寂寥。

他只露了小半側臉,仰着頭正在看黑暗中落下的雪,那麽一點輪廓,林弘山挺希望自己沒認出他的誰,怎麽能只看那麽一點輪廓側影,在第一瞬間,連想都沒想一下,就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知道那個人是誰了。

葉峥嵘和丁田沒看出來,一看林弘山站定了腳步,神色複雜,便猜出來了,登時暗道不好,兩人此刻心有靈犀,都覺得像踩到了地雷,心情各有一番複雜,其中成分不同,唯獨相同的是都有一份畏懼。

畢竟是小孩,已經到了瞧見他倆碰上面就怕的程度了,于是兩人交換一個眼神,十分有默契的靜靜往回退,決定遠離這裏。

林弘山沒察覺他們的小動作,察覺了也不會在意,他的目光全部落在了溫良玉身上。

彩燈的光亮有限,黑暗吞噬一切包裹着這個世界,飄飄渺渺的雪,遠處燈塔的光在晃動,橫掃過烏雲照耀一切又轉瞬消失,林弘山察覺自己往前走了一步。

然後在心裏慢吞吞的承認了,溫良玉現在的狀況很不好,他沒必要去關心,但現在恰好遇見了,至少可以上前問一句好。

想通這個關節,林弘山大步向前走,一瞬覺得白雪夜寂靜,寒風也淩冽,在他耳邊刮起悲鳴,此刻如同在頂着寒風暴雪前行,到了溫良玉身邊,站定腳步,世界才安靜下來。

溫良玉仰着頭,目光落在黑夜中,看得失神的摸樣,恍然眨眼,黑絨絨的睫毛忽閃,掩着那雙并不符合古典标準的天真鳳眼,側眸有光華閃爍,更多的是黯淡與灰暗,像這個黑夜一樣,光芒化作逐漸消逝的細雪,只一瞬就塵埃落定。

随着那光芒消散墜落,過分蒼白的臉蛋上升起一種惶然的驚慌,無措的微張開嘴似乎不知道說什麽好,随即又平靜了下來,像方才看着雪的神情一樣。

林弘山也不知道說什麽好,大概只能明知故問說‘你過得好嗎’這種陳詞濫調,很長一段時間沒用筆記本了,林弘山終于再次遇到不是一個指頭随意指指就能打發的人,認命的在兜裏摸出小筆記本。

剛拔出鋼筆,林弘山垂下眼準備落筆,手忽然被轄制住了,握着鋼筆的指節顫抖,呼出的氣息都有一瞬的不安定。

溫良玉抱住了他,瘦瘦的兩條手臂,沒什麽力氣的環繞着他,非常平靜,又絕望的抱着他,情緒傳遞到林弘山身上,便莫名是心口一窒。

林弘山可以毫不費力的推開他,可現在就像真的被他轄制住了一樣,一動不動的站在原地。

溫良玉将額頭貼在林弘山胸膛,覺得十分熟悉又十分陌生,他領口由體溫烘出古龍水的味道,以前他從不用這種東西的,由對方的胸膛和自己蜷縮的姿态形成一個沒有光線的角落,溫良玉就躲在這裏角落裏,忽閃着睫毛,平靜的感受着。

感受這種稀有的溫暖,心情十分平靜,沒有空餘嘲笑自己。

他明白自己是該被嘲笑的,可是他在這裏,林弘山來找他了,不管出于什麽原因,林弘山來了,他有這份心,有心,就是溫暖的。

一度恍惚中懷疑在這個世界并不存在任何溫暖他可以擁有的溫暖,沒遇到啞巴前他沒得到家人的溫暖,遇到啞巴後啞巴一邊暖着他,一邊要剝了他的尊嚴。

他多自傲的人,沒有尊嚴如何能活,于是忙不疊的逃了,逃進家人這個避風港裏,逃脫時他以為一切風暴都平息了,他想他雖然不學無術,但家人從不指望他什麽貪圖他什麽,總不會也要剝了他的尊嚴,來要他的命。

可果子沒剝開吃之前不知道是什麽滋味,事情沒發生之前也難預料結果。

原來他是犯了該要被打下地獄的錯,原來他已經不配為人。

如今他看着林弘山的地位越來越高,路越走越順,也有些想通了。

好像真的有命運這種東西,性格,能力,選擇,合起來就變成了命運。

他抱着的是滿手沾血的林弘山,他了解他,這段時間發生的事到底是如何,他猜得出兩三分,兩三分都夠人心驚了,于是溫良玉曾經自問過,他做的事你敢做嗎?有膽識做嗎?有本領去做嗎?

仿佛都沒有。

所以林弘山有這個命,他沒有,林弘山一步步往上,他漸漸深陷泥沼。

想明白了其實自己沒有一個好命,偏偏又很高傲很自以為是,兩者并行,這個世界對他來說就變得很難了。

想來想去,溫良玉察覺把一切就此結束才是對他最好的選擇,這樣無論他是否有一個好命,是否過于高傲備受磨砺都可以結束了。

如此一想,便無喜無悲,安然在廊上看着雪,恰好林弘山來了,他正好轉身抱一抱林弘山,抱一抱這個給過他溫暖的人,也無所謂他對自己的算計和傷害了。

這個擁抱是生澀的,林弘山僵着一動不動,直到溫良玉放開他,對着他說了什麽,唇間逸出白霧,因為冷,呼吸聲也加重了,雪白的一張面孔,精致又伶仃,只有凍得發紅的鼻尖給了他一星半點顏色。

林弘山沒聽清他說了什麽,然後發覺自己耳鳴了,所以才沒聽清,片刻恢複過來再看向溫良玉,他已經恢複了原樣,擡着頭在看黑夜,雪簌簌的落,像蠶在沙沙咬噬這個世界,林弘山醞釀又斟酌,都沒想明白溫良玉什麽意思。

或許是藏着那麽點意思的,但林弘山有點不願深想,深想又有一點不屑,再想說什麽,溫良玉大概看夠了雪,收回目光緊緊合攏衣襟,在寒風中顫着睫羽向林弘山告辭:“啞巴,再見。”

便不管不顧的離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  ***********章節分割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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