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林弘山站在原地,叉着腰想了好一會,在回憶的印象中找到了衣服,洗漱後鑽進溫良玉的被窩。

溫良玉感受着身旁緊挨着自己的體溫,心裏悵然,覺得自己的人生總是處在進退兩難中,即使林弘山這樣照顧着他這樣對他好,他依然無法心安,覺得前方就是懸崖峭壁,下面只有林弘山一個人,他能不能活,全看林弘山願不願意接住他。

這感覺實在不好。

可此刻的林弘山摟住了他的腰,手臂的溫度實在溫暖。

林弘山很想做點什麽,但溫良玉現在的身體情況不允許,他又應允過會對他好,只好忍着将人摟入懷中,把他手上的書摘出去:“別看了。”伸手關掉臺燈。

溫良玉在黑夜裏睜大了雙眼,看着漆黑的天花板,想自己的家人,其實他眼中的的家人也只有一個而已,就是父親,他想他對自己苛責,嚴厲,但父親這樣對孩子總不是壞事,小時候他讨厭這樣,如今覺得還好。

父親都沒過問一下,是不管他了嗎?

這個疑問伴随了溫良玉整整三年,從每晚都想,變成偶爾才想想。

林弘山要忙的事情則多得多,三年中腦袋裏的彎彎繞繞日益增長,在徹底掌握了林家之後,林弘山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要除掉潘刈州。

金盆洗手了便該把刀藏在匣子裏,林弘山功成了,潘刈州自然得身退,何況林弘山始終記得,他讓潘刈州去将人除掉,那個冬天,潘刈州沒派過一個人去江南。

就在林弘山磨刀霍霍之時,一個消息的傳來倒讓他暫時放下了除掉潘刈州的想法。

林煥文醒了。

但是電話那邊的女護士說,林煥文出了點狀況,具體什麽狀況,還請他親自去看了再說。

林弘山乘車前往醫院,道路兩旁的梧桐蒼翠,陽光漫天的撒下來,林弘山撐頭看着窗外:“他醒的時間很好。”

葉峥嵘看着窗外的陽光,明白林弘山的意思,盛夏,陽光正好,林弘山如日中天,故舊在嶄新的時間關隘再次歸來。

這個故舊還正好是個仇人。

林弘山已經看清自己其實做了一個錯誤的決定,只是為了年少時一點小小的不甘,就留了林煥文三年。

如今他醒了,就像三年的付出結了果,即使知道不值得,也得去看一眼才算有始有終。

到了醫院,病房外面反倒格外安靜,林弘山都做好了隔着兩層樓聽林煥文叫罵的準備了,轉念想他才醒過來,不見的有這個力氣,于是推門走進去。

醫生和護士正站在床的兩邊,看見他來了,道:“林先生。”向旁站開了讓林弘山能近前相看。

林煥文躺在床上,瘦得皮包骨頭幾乎沒人形,半睜着眼琥珀灰的眼珠一片空落落的,什麽顏色都映不進去。

林弘山沒想到會看見這樣的林煥文,看向醫生:“他怎麽了。”

醫生看向林煥文,嘆了一口氣:“患者這樣的情況,能醒過來已經是奇跡了,到底如何也不能确定,但看得出,他的身體受到了很大的傷害,可能大腦也被波及了。”

林弘山是聽說過撞到大腦會變成傻子,林煥文三年前從車裏擡出來的時候就滿身滿臉的血,是不是撞到了頭也不好說。

林弘山嘴唇翕動了一下,有話想說,無所謂的感覺和淡淡的失落籠罩在他心頭,走到床邊,手指拍了拍林煥文的臉頰:“林煥文。”

原本毫無反應的林煥文在這樣的動作下居然做出了一點反應,他擡起眼,雙眼微微睜大,林弘山在他的眼眸裏看見了自己的倒影。

穩重、陰骘,衣冠楚楚,今夕不同往日的漠然疏離,高高在上。

林煥文張開嘴,一陣幹涸的吼叫就傳了出來,這種吼叫只能算作憋在喉嚨裏的聲音,林弘山看出他竭力想要動,但只能像條蟲子一樣在床上蠕動,甚至連蠕動的力氣都沒有。

毛毛蟲還是肥滾滾一只,林煥文只剩一張蒼白的皮裹着骨頭。

他等了三年,就等來一只可憐的蟲子,一個指頭就可以碾死。

三年前他走在田間土路上,秧苗上的泥水在這個人的衣服上濺了一個小點子,他這個下賤東西得磕頭,得跪下才能償罪,他不服,他還了手,就罪該萬死。

現在這個人變得連一灘爛泥都不如了。

林弘山并不高興,他沒能戰勝林煥文,直接就把林煥文碾成泥了,他沒享受到勝利的果實,還被弄得暗自心驚。

原來這就是這個世界的樣子,荒山與東海,權勢與富貴,在這其中,人命一文不值。

猶如收到了一個警告,上一次給予他警告的是林易之,他警告他,他就要戰勝他,這次給出警告的是這個世界。

他戰勝不了黑暗,他就化作了黑暗。

在看手邊的林煥文,頓時心生厭棄,離開了醫院,梧桐大道的陽光黯淡了幾分,林弘山想着事,順口對着葉峥嵘問了出來:“該留嗎。”

葉峥嵘沉思了片刻———他對林煥文的性命并不關心,答案讓三爺滿意才是最要緊的。

“看一看恢複情況吧,若是他有心情恨您,便留幾日,若是沒有,處理掉最好。”

林弘山擡眼看向葉峥嵘,嘴角帶了一絲嘲笑,這嘲笑不是對着葉峥嵘的,至于為什麽要嘲笑,林弘山自己都不知道,他只是覺得葉峥嵘十分懂自己,這個答案十分完美,完美得沒有半點人性。

而他不知不覺的,确實活得越來越沒人性。

過了五天,醫院那邊來電話,說林煥文在逐漸好轉,清醒的時間慢慢變長,開始能說一些簡單的字眼了,也可以動動胳膊動動腿了,只是有一個問題,突然被吓到了就容易驚叫。

能吃飯,但神志還沒恢複正常,也可能不是沒恢複,而是腦袋撞出問題了。

這些都是葉峥嵘轉述的,林弘山有想要繼續看下去的意思,葉峥嵘心知肚明,叫醫院那邊好好照顧林煥文。

過了二十多天,等林弘山想起這件事的時候,葉峥嵘才說:“腦袋出問題了,現在有點呆呆傻傻的,三爺有興趣可以去看一眼。”

林弘山反問:“這能叫興趣?”

葉峥嵘笑了一下,随即又是嚴陣以待的嚴謹模樣,跟在林弘山身後一起去了醫院。

天氣晴朗,雪白的雲層厚厚堆積,林弘山到了醫院,将車停在空地,下車朝住院部走去,還沒到樓下,就看見遠處有個人坐在大榕樹下,兩只手在捏着什麽東西,林弘山看他有點像林煥文,也沒能十分的确定,畢竟他和林煥文沒那麽熟。

走過去看,越近越像林煥文,到了大約還有十步的距離時,他終于确認這是林煥文了,他兩手捏着一塊裹着白糯米紙的糕點,當捏泥巴一樣揉來搓去,糯米紙都要搓化了。

林弘山走上去,叫他:“林煥文。”

林煥文搓着糕點的手一頓,擡起頭來看着他,一雙茫然又瑟縮的眼睛就嶄露了出來,是好看的一雙眼睛,和林易之相似,雙眼皮褶皺淺,是中國含蓄式的俊朗,眼眸濯濯清朗,無知的模樣讓林弘山覺得過去是一場大夢。

林煥文握着豆沙糕,低頭咬了一口,擡起頭來看他,嚼着豆沙糕有些呆呆的。

“知道自己是誰嗎?”林弘山看他長了幾兩肉回來,有些像以往的林煥文了,但卻活成了個小孩子,吧唧吧唧的嚼着豆沙糕,指尖東捏捏西捏捏把糕點捏得奇形怪狀。

林煥文眨了眨眼睛,眼裏閃爍着疑惑,慢慢的把身體縮了起來,向後退知道後背抵在樹幹上。

看護的護士發覺他來了,急忙跑過來:“林先生,您怎麽這個時候來了。”

林弘山只問:“他怎麽回事。”

護士看了看林弘山,小心翼翼的說:“就目前的情況來看,似乎是傻了。”說完她生怕林弘山發飙一樣趕忙低下了頭,她見過林弘山幾面,每一面都加深了她內心深處對林弘山的畏懼感,而林煥文是他放在醫院供了三年醫藥費護理費的哥哥,且是全家死絕,只剩這麽一個的哥哥,如今說他傻了,她比主治醫師還心虛。

沒想到林弘山并不詫異吃驚悲痛扶額,只‘哦’了一聲。

護士心驚肉跳的,去将地上的林煥文拉起來,林煥文卻縮在地上像個千斤墜一樣不肯動,護士絮絮叨叨的說:“我們先回去休息,吃飯飯……”

林煥文掙了半天才說一句話:“等……弟弟。”

“弟弟在這裏,弟弟在這裏。”護士忙指向林弘山。

林煥文畏畏縮縮的看過來,瞧了一眼立馬把頭別過去了,似乎是不能接受的樣子。

林弘山問:“他念叨的什麽?”

“為了幫助他恢複記憶,我們說了一些林家的事,他就記住了。”護士有些不好意思,她們不止一次在林煥文面前說過‘全家都死絕了,得虧你弟弟還願意管你。’

之後林煥文就魔障了一樣,說什麽要等弟弟來接他。

林弘山覺得有趣,看林煥文這樣心心念念等弟弟,可即使傻了,瞧見弟弟是他還是滿心的不接受。

之後和主治醫師聊了一下,囑咐了又囑咐如果接出院,要如何小心看護。

林弘山閑着聽了兩句,側頭就看見林煥文坐在角落裏玩玻璃水杯,舉起水杯用眼睛往裏面瞧,一擡起來,一只隔着玻璃的怪異大眼睛盯着他眨了眨眼睛,緊緊抓着杯子把手又把頭低了下去。

挺像個小孩的,既然是小孩,就沒到非死不可的程度。

作者有話要說:  咻的一下,三年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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