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溫少爺,這三個字把林弘山的理智拉回籠。

“今天早點休息吧。”林弘山難掩疲倦,黑暗中借着月光看清房間輪廓,自己上了樓,後仰摔在柔軟的床上,林弘山拉了拉被子,已經沒有精力再想其他的什麽了,頭一挨到枕頭,意識就昏沉了。

夢裏豔陽高照,青山綠水,陽光的影翳深深淺淺投進青翠樹叢,田垅上滿是嫩綠的草,小小的腳丫踏着草鞋踩進去,沙沙的響着,一踩一個窩。

麻布坎肩沒系扣,小孩小麥色的肚皮露在外面,他向前看,一下笑了起來,笑容把眼睛擠沒了,田垅那邊是踏着兩條泥腿子回家的男人。

……

再次醒來的時候是被敲門聲驚醒,溫良玉不在,葉峥嵘叩擊門扉三下便将門推開了,林弘山在黑暗中坐起身,擡手掌根揉了揉眼角,讓自己的聲音清醒一點:“怎麽了。”

“錢先生來了。”葉峥嵘有些堂皇。

“這都幾點了?”林弘山急忙下床穿鞋。

“十一點了。”葉峥嵘答。

林弘山走到房門口,才平靜下來,站定整理了一下領口,沿着樓梯向下走,轉過休息臺就看見錢先生正坐在樓下,桌上茶具擺開,陶爐炭火真燒着,茶壺口噴着白氣咕嘟咕嘟的響,丫頭正在低着頭擺放茶盞。

林弘山坐下,沒有和他打招呼的打算,茶沏好了,擡手示意他喝,兩人就這麽坐着,林弘山等他先開口,想看他特意來一趟到底是為什麽。

錢先生緩慢的喝了茶,擡眼看向林弘山,眼神滄桑而平靜,開門見山:“你為了一點小事,就要拿全部身家去玩,鬥到最後,你能剩什麽?”

林弘山喝得慢,一杯茶還剩半杯,端在指間細細品嘗,全然仿佛沒聽見他在說什麽。

錢先生将前輩的架子擺足了,緩了一口氣又教育他:“這件事,先避鋒芒,再圖後事,才是最好的對策,不要想不開。”

林弘山的茶終于喝完,放下茶杯看向錢先生,這位儒雅,德行無瑕的老人,他連長袍馬褂都穿得一絲不茍,花白的頭發梳得整整齊齊,林弘山對于他特意上門的訓話感到可笑。

“雖然我身上有一半龍梵如的血,但也有另一半是其他男人的血,顧頭不顧尾不是正常的嗎。”林弘山陳述。

錢先生的眼角肉眼可見的抽搐了一下,沒想到自己親自前來還會受這樣的頂撞,看着林弘山泰然又冷漠的模樣:“沒想到你有這麽大的怨氣。”

“是嗎。”林弘山抛出這兩個字,嘲諷之意明明白白。

回來三年,一面都未和他見過,聽說他有了什麽三災八難援助來得比什麽都快,這老頭是多恨他這個孽種,又得多看重他母親啊。

“我這次來不是和你廢話的,把周長良撈出來,你沒這個能力我幫你做,先避開盛家的鋒芒,之後的事情如何你再從長計議。”

“事情已經這樣了,沒有回頭的餘地。”

“你是不想回頭吧?”

林弘山選擇沉默,大家都是聰明人,心裏怎麽想都心知肚明。

“你就這麽恨周長良?”錢先生看林弘山的臉,其實是無比熟悉的,二十年前他就見過相似的容貌了:“他待你不薄,不曾虧欠你什麽,何況……他是你父親。”

林弘山終于聽到一個确切的答案,盡管他早就猜測到了,可還是第一次聽見知情人說出這個事實。

“他很愛你不是嗎?”錢先生不解的問,他看不懂這個孩子,若說當年的林宗洋冷血,當年的梵如傲踞,他倆都已經到了尋常人無法理解的程度,林弘山則青出于藍了。

盡管他厭惡周長良,可這幾年周長良呆在林弘山身邊做的事他都是看在眼裏的,付出的一切怎麽能讓人視若無睹。

“大家都是自私的人,說愛就扯得太遠了吧。”林弘山道。

“他是你的親生父母,在你眼中就什麽都不是?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你半點都不感恩?”

“生我者不養我,養我者不愛我,尋我歸家者厭棄我,都過到今天了,各活各的吧,感恩來感恩去攪成一大團有什麽意思。”

錢先生啞口無言,半晌才開口:“那也不至于要他性命吧……”

林弘山目光一動:“那你救他吧。”

這下便将話說死了,錢先生徹底無話可說,僵着一張臉坐在原地,看着這個孩子,想要透過他的皮囊看出龍梵如的影子,她的血是流淌在他身體裏的,每一寸肌膚,每一縷頭發都是因她而生的,他厭惡這個孩子,因為他長得像潘刈州,龍梵如的血脈被如此潦草的辱沒在了這個孩子身體裏,讓另一個男人占了上風。

可見了一面,便發現龍梵如是從不會輸的,他眉眼像潘刈州,長相像潘刈州,連天生的力大無窮和對武器的天賦都像潘刈州,可龍梵如就是還在,他說話冷漠又傲慢,随心所欲不講道理,就好像二十年前她坐在二樓的陽臺上說:“錢叔叔你放心,我不會跳下去的,死沒人陪葬是很孤單的。”

他那麽愛那個女孩,又那麽恐懼她。

現在龍梵如又活了,亮晶晶的眸子換成了黑恹恹的眸子,他一個激靈,血液都開始加快流轉。

這位‘龍梵如’比他還高半個頭,肩上披着未扣的深色綢杉,圾着拖鞋悠悠轉身上樓了,半路抛下一句話:“錢先生這個年紀了,還是早點休息吧。”

錢先生看着他的背影,還有很多話想說,都哽咽在腔子裏最終銷聲匿跡,葉峥嵘看着他:“我送錢先生吧。”

錢先生站起身,不過片刻,看着竟然比過去佝偻好幾分,他身為男子的挺拔脊梁,在歲月中失去了承擔痛苦的力量。

向外走着,燈光輝煌相送,他走的緩慢而艱難。

龍梵如……

龍梵如……

這三個字是什麽時候開始進入他人生的呢?

是他三十歲那年,他的劫難,他順遂人生的第一個恐怖炸彈,但這個炸彈初露面時有這甜甜的笑容,驕傲,美麗,擁有少女最美好的一切。

兩家世交,這個外姓侄女值得摘星捧月送到她面前。

可惜的是他失去了這樣的資格,他一生順遂,沒有半點可以讓人指摘的把柄,少年時品學兼優,青年時結親門當戶對,婚後舉案齊眉相敬如賓,如今膝下一兒一女牙牙學語,他依然是個好父親。

酒樓中,一低頭便看見少女與身邊的青年,她仰起頭來喚他:“錢叔叔。”

他摘下帽子溫柔的對她笑,卻猝不及防産生了一種痛覺,妒火灼燒心髒,他那時候便知道自己完了。

他倆在一起的時候,青年像根木頭,一雙眼睛看着龍梵如,除了她,其他事物全然漠不關心的模樣。

再次見面,他笑着調侃:“梵如,如今愛慕你的人大約能從這裏排到城外去了。”

她卻只笑笑,眨巴眼着眼反問:“那你知道為什麽那麽多人愛慕我嗎?”

“這還有訣竅?”

“當然了,訣竅就是我誰都不愛,父親只有我一個女兒,我生來是要繼承龍家的,不是去給人當媳婦的。”少女兩手交疊搭在欄杆上,下巴抵着小臂,側眸來看他,說得上天真得無畏,純真得熾烈:“所以叔叔你喜歡我也沒關系。”

反正無論誰喜歡她,做好被利用的準備就好了。

他聽見了藏在話裏的弦外之音,感到難以控制的震撼和戰栗,被看穿的一顆心熱流洶湧。

之後,錢龍兩家的合同,他讓了最大的利,給了最多的方便,換來少女在二樓似笑非笑遙遙的一眨眼。

他的心意,被徹底的利用的,也徹底傳達到了。

他是這個世上最了解她的人,潘刈州始終看待她如純真少女,林宗洋認定她是難以接近的帶刺薔薇,只有他知道,龍梵如的心裏到底裝着些什麽。

她說愛情是天上的星星,看着好看罷了,最重要的始終是龍家。

她說對婚姻最大的追求就是找一個能力出衆,全心全意愛她的男人,讓對方來入贅,兩人一起延續龍家的輝煌,繼承下這偌大的家業。

她說這話的時候帶着笑,坐在秋千上一晃一晃的:“錢叔叔,是不是大跌眼鏡啊?我竟然是這麽市儈庸俗的女人。”

他答:“腳踏實地些也好。”

“我可是很識人間疾苦的,龍梵如,龍在前,梵如在後,先是龍家人,後才是自己,穿衣吃飯,受人尊敬,我是靠錢活着的,如果沒錢,我現在就得叫龍乞丐,不能叫龍大小姐了。”

“誰教你的這些?”他忍不住皺眉。

“我自己發現的。”少女微微偏頭,眼神清冽:“明白錢從哪裏來,往哪裏去,有什麽用處,得利者的基礎規則。”

龍梵如不止是一個令他愛慕的少女,也是個值得合作的龍家繼承人,他想。

他狂熱的愛着這個少女,将愛情壓抑在溫和客氣的微笑下,追随她,扶持她,輔佐她,他想在她生命裏扮演一切角色。

她是最蠻橫不講道理的,也是最冷漠最懂道理的,進退分寸由她自己決定,他跟随就好了。

可惜後來林宗洋橫空出世……

作者有話要說:  *********章節分割線**********

悄咪咪說一下,是溫良玉or葉峥嵘,說一說你們的想法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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