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撤換欽差
景安四年,仲秋的頭一天,例行大朝會。
偌大的奉和殿上,文武朝臣分列兩側,人頭攢攢,卻鴉雀無聲。
福海站在禦座前的跸階上,眼神淡淡掃了眼紛紛低頭執笏而立的大臣們,拔高聲音唱道:
“有事禀報,無事退朝——!”
尖銳的聲音在穹頂籠擴下在朝臣們的頭頂上盤旋萦繞,勾動着人心最深處的惶恐和不安。
“臣,戶部江浙清吏司郎中曹可染,有事啓奏!”
曹可染邁步出列,執笏跪禮,朗聲道:“臣要代廣昌縣知縣蔡廣仁上書,奏戶部左侍郎、現任越州赈災欽差徐徹,貪贓枉法、徇私舞弊之罪!”
曹可染此言一出,舉朝沸騰,工部尚書徐劼當即就成了衆人的焦點。
徐劼神色肅穆地跨出列,放開嗓門高呼道:“皇上明鑒!欽差到越州不過短短半月,廣昌、廣平兩縣的災民就發生了暴亂,分明就是當地官員管制不力,為逃避失職之罪,蓄意将罪責都推诿到了欽差的頭上!請皇上明察!”
福海:“肅靜!”
大殿內再度恢複鴉雀無聲,然空氣中卻隐隐浮動着暴風雨将至的躁動。
寧帝看着跪在跸階下的兩人,神色肅穆地開口道:“曹郎中,你口口聲聲稱代廣昌縣知縣告發徐徹貪贓枉法徇私舞弊,可有證據?”
曹可染無畏身側徐尚書如刀似劍的目光,鄭重地從衣襟中取出奏本及一塊疊着的痕跡斑駁不見本色的粗布,雙手托過頭頂,謹而慎之,仿若托着的是廣昌廣平兩縣數十萬災民的性命和未來。
福海走下跸階,雙手接過,呈送到寧帝的面前。
徐劼眼睜睜看着東西送到皇上手裏,心尖猛地一縮。之前暗忖徐徹不至于愚蠢到下手如此明顯,如今看來,怕是大難要臨頭!
“徐徹一到越州便于當地的糧商和鄉紳勾結,赈災糧半數被克扣下來高價私賣給了糧商,餘下的半數,發放時摻了一半的沙石充數。更是與當地鄉紳勾結,逼迫農戶低價抵押田地換取糧食的手段兼并大量良田。短短半月,廣昌廣平的災民餓死者就近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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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可染穩了穩發顫的嗓音,壓下眼底的辛辣,繼續禀道:“徐徹更是聯手江浙布政使張繼,将廣昌、廣平兩縣上遞的奏折統統攔了下來,并對兩縣地方官威脅恫吓,妄圖混淆聖聽,掩蓋真相!臣與廣昌縣知縣蔡廣仁乃同科進士,君子之交,幸得他信任,将陳情的奏折和這份萬民訴冤血書送達天聽!臣,懇請陛下,為越州,為廣昌廣平數十萬災民主持公道!”
曹可染俯身,以額頭觸地,铿锵之聲響在大殿裏,如同砸在衆人的心頭。
寧帝将福海呈上來的奏本和萬民血書托着放到自己的腿上,雙掌握拳抵在其上,修長的骨節因用力過度而泛着青白之色。
“着令,都察院左都禦史、越州平亂安撫使祁杭,替任赈災欽差之職,徐徹、張繼即刻押解回京,待祁杭回京後,會同刑部、大理寺共審此案。退朝!”
寧帝不待朝臣們跪禮,先一步起身離去,将滿殿惶惶然的臣工們抛在腦後。
奉先殿內,門窗緊閉。福海守在殿門口,一雙眼睛緊緊盯着雕漆殿門,眼底湧動着濃濃的焦慮和擔心。
皇上自從下了早朝過來,已經把自己關在裏面快兩個時辰了,言明任何人不得打擾。
後殿的正堂內,寧帝跪在蒲團上,面前是大寧朝的列祖列宗,膝前是血跡斑斑的萬民訴冤血書。
“父皇,您曾評價兒子,寬仁有餘,果決不足,非天子之良選。”寧帝似輕訴,又似喃喃自語,唇邊扯出一抹自嘲,“兒子上輩子心有不服,自以為行的是‘仁’治天下,可笑啊,參不透何為'大仁',何為'小義',更是識人不明用人不當,活該自己落得那般下場!兒子罪有應得,恨意不平的是連累了無辜的百姓慘遭塗炭之苦。如今再世為人,即便是悠悠大夢一場也好,黃粱一夢也罷,兒子活一日,便不會再重蹈覆轍!”
寧帝以額頭觸地,八叩之後,額頭竟滲出了血絲。
最後一叩首,寧帝稍稍偏了偏身體,将額頭抵在了那塊折疊整齊的萬民血書上,任憑額頭上滲出的血浸染其上。
血債,終要血來償。
奉先殿的大門總算在福海的翹首企盼中被推開,看着從裏面走出來的寧帝,福海險些腿軟癱倒在地。
幸而太醫來得及時,一番查看下來并無大礙,福海這顆老心才又揣回了肚子裏。自從上次皇上從床上摔下來險遭大難後,他就特別害怕皇上再磕着碰着腦袋。
要說今年也是邪乎,皇上和皇後都傷了頭,還一個比一個嚴重,回頭真得讓欽天監好好算算,是不是沖了什麽煞氣。
午膳一過,寧帝就頂着纏着布條的腦袋在禦書房召見了內閣閣臣。徐劼因為徐徹的緣故,被暫停了所有職務,因而并不在召見之列。
陳壽一番往日的積極,格外沉默。
“這是皇後派人八百裏加急送回來的,諸位卿家先過過目,商讨一下是否可行。”寧帝示意福海将皇後的折子遞給嚴閣老等人。
嚴閣老看完後默默傳給了身側的戶部尚書林遠。此時的他,內心裏有多贊嘆,就有多懊悔。
常言道:字如其人。
想到折子上徒留些微熟悉痕跡的字體,嚴閣老就忍不住地在心裏嘆氣。
下一刻,耳邊就傳來林遠的驚喜聲。
“皇上,皇後娘娘此法若成,那越州的百姓可就有了活路了!”
林遠捏着折子不松手,雙眼冒光地看向禦案後的寧帝,難掩激動道。
符崇岳伸手将折子從林遠手裏奪了過去,并借由側身的遮擋狠狠在他腰眼上捅了一指頭。
什麽叫皇後娘娘的法子成了,越州的百姓就有活路了?!
這不明擺着給皇後娘娘招閑話嗎!
林遠險些被符崇岳這個軍漢頭子一指頭戳倒了,雖堪堪穩住了身體,但腰上那一點火辣辣地疼,鐵定是被戳青了!
不過,反省到自己剛才所說的話的确欠妥,忙解釋道:“皇上恕罪,臣方才一時激動,失言了。”
“無妨。”寧帝無所謂地笑了笑,“朕看完皇後的折子時心中也是這般想的。”
符崇岳看完後将折子傳給陳壽,沉思片刻,道:“皇上,皇後娘娘此法雖好,但只一點,這宿根再生的法子,自來沒人試過,就怕百姓們舍不得在這個時候将尚未完全成熟的稻谷收割了。”
寧帝但笑不語,複又從桌案的信封裏抽出了另一本折子遞了過來。
林遠心急,和嚴閣老告了個歉,不等福海轉遞,自己三兩步上前從寧帝手中接了過來,立即翻開一目十行看了起來。
“妙啊!”林遠贊了一聲,将折子送到嚴閣老手裏,眉眼舒展帶着喜意看向寧帝,“皇上,臣自薦,親赴越州督辦此事,定保證萬無一失!”
林遠雖素行耿直,但也心中有度,今日竟如此決斷,符崇岳着實有些意外。可待看完傳到他手裏的折子後,心裏的那點顧慮也消散了。
若如皇後娘娘所說,能将此時收割的未完全成熟的稻谷制成“今夏米”,借由泉州郭家和齊家的人力和商行高價轉賣到未受災的州府,換購回平價的稻谷反哺回越州,那麽,國庫的壓力将會大大降低。而宿根再生的稻谷雖然會減産,但只要管理得當,朝廷再免了稅賦,适當補貼,那麽熬到明年麥收也問題不大。尤其是在折子末尾,皇後娘娘還提到,新稻種的試播,就選在越州,可保證一年兩熟!
符崇岳第一個念頭就想到了邊關的屯田。
好吧,素來穩重自持的符尚書,有點激動了。
寧帝看着眼神閃閃發亮的閣臣,輕咳兩聲開了開嗓子,善意提醒道:“這個新稻種,雖然目前還在培植階段,但據皇後傳過來的消息,基本上沒有意外。但是,皇後早先已經與郭齊兩家簽下了契書,新稻種的繁育和售賣,均屬郭齊兩家所有,即便是朝廷要用,也要照樣依價花銀子去買。”
這......晴天霹靂啊!
林遠和符崇岳是想到一處的。
除了屯田,還有官田,這要是依行價購買,那得多大一筆銀子啊!
林遠眼珠子轉了轉,腆着臉笑盈盈道:“皇上,這新稻種......想必皇莊上也不會少種吧?您看是不是能——”
寧帝擡手打斷他,特別幹脆道:“林卿有所不知,皇莊的管事權,朕已全權交予皇後。而且,朕心已定,新稻種收歸入庫後,真就會頒布明旨,将皇莊半數劃入皇後名下,歸為她私有。”
寧帝此話一出,幾位閣臣頓時愣在當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