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龍族以為敖丙身死怒而造反,造反之後,很快被天庭鎮壓。
天帝看着敖丙,說:“你雖曾入歧途,但好在未曾釀成大禍,朕不罰你,回龍宮去吧。”
敖丙急忙問:“陛下,那我父王……”
天帝威儀低目,看向那條纖細的小白龍,眼前似乎有故人舊影,又好像什麽都不是。
他沉聲說:“敖廣盜竊靈珠,觸犯天條,又領龍族不守東海,犯謀逆大罪,當入斬妖池受三萬七千六百三十三回抽筋扒皮之苦,待他反省自身,償還罪孽,便散去魂魄,永世不得超生。”
敖丙眼中含淚:“陛下,父王只是……只是誤得了敖丙身亡的消息,才犯下如此大錯,敖丙願替父王受過,求陛下……”
天帝事務繁忙,無心再理會這條小白龍。
靈珠已歸正位,此事,便就此作罷了。
天帝在太微玉清宮中忙碌了幾日。
龍族謀反是件小事,天帝早忘卻了。
可幾日後,天女卻說:“陛下,那小白龍還在殿外跪着,要派天兵轟走嗎?”
天帝皺了皺眉,覺得這小龍實在固執得有些惱人:“讓他跪,什麽時候跪累了,什麽時候送他回龍宮。”
龍族謀反這等大罪,他肯饒過敖丙一命,已是格外開恩,這小龍怎麽還不識好歹。
又過了幾日,天女來報:“陛下,那小龍昏過去了。”
天帝想起少年小龍那張清俊執拗得有些熟悉的臉,無可奈何:“送去偏殿,請仙醫。”
這小東西到底怎麽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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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揣着疑惑,天帝恍惚了片刻,鬼使神差地說:“敖廣在斬妖池中,受劫幾次了?”
天女說:“才七次。”
天帝說:“朕去看看,敖廣到底怎麽養出個這麽固執的小東西了。”
斬妖池上方,八道鎖鏈囚困着一條白龍。
雷電斬落,痛得白龍歇斯底裏地掙紮嘶吼,鱗片破損,鮮血淋漓。
天帝對監刑秋神說:“先停了吧。”
雷電停息,鎖鏈散開,那條白龍墜向地面,化作一個白發如雪的男人,一身鮮血蒼白着臉,重重落在了斬妖池中央的刑臺上,蒼白的手指落在水中,池水裏便散開了血花。
刑罰才過七日,龍王卻已奄奄一息,沉沉地昏死在刑臺上。
天帝低頭,看着斬妖池中那張被鮮血和白發模糊了的臉,心中驟然一痛,竟忍不住伸手,差點觸碰到那張妖顏。
偏偏這時候,昏迷的龍王沙啞低喃出聲:“天庭……不公……于我族……于我兒……不公!不公……”
一行晶瑩的清淚從緊閉的眼角溢出,沖破臉上的血污,緩緩淌進了斬妖池中。
天帝收回了袖中的手,淡淡道:“等敖丙醒來,讓他們父子相見,把該說的都說完,就不要再挂念了。”
仙人無情,無欲,無念,無凡心。
這個小小的插曲并沒有在太微玉清宮中掀起半點波瀾,只有天帝自己聽到了,那個回蕩在他夢中的聲音。
那條白龍,沙啞的聲音泣着血,一聲一聲質問着:“不公……天道……不公……”
天帝在鴻鈞老祖座下修行,歷一千七百五十劫,早已歷練至無心無念,衆生衆愛之境,又怎會,一夜一夜記挂着條妖龍嘶吼的不公。
天帝仰頭看着九重天上的星辰,問虛無之中的鴻鈞老祖:“天道,可有不公?”
可鴻鈞老祖早已遁出三界外,無法再回答,當年他座下那個小童子的問道聲。
天女奉上醒神助修的仙露:“陛下,您已許久不曾歇息了。”
天帝說:“斬妖池上的刑罰,停幾日吧。”
天女輕聲提點:“陛下,這不合刑規。”
天帝說:“總不能讓敖廣這樣鮮血淋漓地和他兒子道別。”
修道之人,求一個不欺天道,不違本心。
可他不忍……他不忍……
天帝閉上眼睛,緩緩吐出一口清氣:“去吧,現在就停下。”
第二天,天帝忍不住又來到了斬妖池。
酷刑已經停下,那條白龍躺在刑臺上昏睡着,銀白的龍尾垂在池中,已經無力全部化作人形。
行刑官早已全部褪下,天女去偏殿中接敖丙前來與他的父親道別。
天帝無欲無念的心輕輕顫了顫,俯身捧起龍王的手,那只手上的指甲已經在酷刑的掙紮中盡數折斷掀起,五根手指血肉模糊。
天帝輕輕吹氣,那傷口便迅速愈合,恢複了原來修長白皙的模樣。
龍王模模糊糊中感覺有人在給他療傷,蒼白的眉心微微緊蹙,眼睛好像是睜開了,卻霧蒙蒙地看不清東西。
他沙啞着說:“多謝仙官好意,可我不必治了,重新裂開的時候……更痛……”
天地未曾察覺到龍王雙目不能視物,只是說:“一會兒你的兒子會來與你告別,如此模樣,不妥。”
龍王想,那确實不妥。
他的丙兒,不能在他這裏受驚吓。
那便……治一治吧。
敖丙被天女帶到斬妖池,見到父王承受酷刑後蒼白虛弱的模樣,搖搖欲墜地跪倒在地,眸中淚水幾乎要奪眶而出:“父王……孩兒不走,父王在此一日,孩兒就在太微玉清宮外跪一日……定要……定要求陛下開恩……”
龍王其實看不見他的丙兒了。
他伸出手,卻沒有扶到兒子的肩,只好悵然若失地收回來,輕輕搖頭:“丙兒,沒用了。昊天大帝歷一千七百五十餘劫,早已洗淨七情六欲,他是神,天上的神,是沒有心的。”
站在簾後的天帝欲言又止,覺得這龍王好像在罵他,可他又找不到證據。
敖丙不肯走。
他脾氣溫潤性情天真,自幼被管束的嚴格又被寵溺得單純,卻又一股子倔氣。
他決定了的事,就絕對不肯走。
龍王低聲說:“丙兒,這是命。是父王的命,是龍族的命,可這……不該再是你的命了……走吧,龍族不再束縛你,丙兒,你自由了。”
天帝對天兵點點頭,強行把敖丙押出了南天門。
龍王像是被抽幹了力氣,倒在了刑臺上。
天帝下意識地沖過去,等到把人抱在懷中,才恍惚察覺自己到底做了一件多麽有失身份的事。
可是來不及了。
他抱着一條罪孽深重的龍,龍的身體很涼,冷冰冰地透進骨頭裏。
銀白的發垂在蒼白的臉上,看上去脆弱得滄桑。
龍妖可活九千歲,那敖廣如今,活過多久了?
天帝心中一陣顫抖,竟覺得有些慌了。
十日,天帝未曾再來過斬妖池。
他在太微玉清宮中閉關修煉,誰都不見。
天帝并非尋常建功立業才得封此位的仙人,他能被鴻鈞老祖信任,掌管天宮,便是因他無半縷私欲,無片刻凡心。
若心動,若欲生,他便不配再做三界君主。
氣息運轉大周天,天帝緩緩收攏掌間仙氣,朦胧的心魂之海中,竟又緩緩淌出一方海,白龍的長尾若隐若現地搖曳在天海雲霧之間。
流光溢彩的鱗片盈着氤氲仙氣,沒入驚濤之間。
天帝氣行受阻,整個太微玉清宮都一陣震顫。
三界的君主睜開眼睛,強行驅逐心中雜念,将心魂回歸一片清明。
斬妖池上的刑罰仍舊日複一日地執行着,被鎖鏈囚困的白龍痛苦地撕扯着自己的龍鱗,又是一身鮮血淋漓。
出關後,天帝沒有再去斬妖池,他還有太多的事要做。
敖丙仍跪在南天門外,深深叩頭,求那位無情無欲的上仙,饒恕他的父親。
哪吒踩着風火輪飛過,氣沖沖地要把敖丙拉起來:“敖丙!你跪在這裏幹什麽!”
敖丙仰起臉,失魂落魄地低喃:“哪吒,人真的……能決定自己的命運嗎?”
哪吒斬釘截鐵地說:“當然能,敖丙,命運算個屁。”
敖丙緊緊抓着掌心滾燙的手指,像是抓着最後一縷決絕的希望:“龍族的命運……也能改變嗎?”
哪吒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世小魔王,看不得敖丙這副魂魄都被抽走的蒼白模樣,使勁兒把人拉進自己懷裏,堅定地說:“能,敖丙,就算天塌下來,我們也能把天燒沒了。”
敖丙的心,放下了。
哪吒是對的,他不能……不能像個孩子似的,永遠等待,永遠被安排着過完一生。
龍王已不知日子過了多久。
為了減輕抽筋扒皮的刑罰苦痛,他不得不把自己的意識封存在元神之內,竭力斷絕着一切感知。
太痛了,太痛了。
幸好……幸好這種痛,他的孩子,不必和他一同承擔。
天帝輕輕敲着桌案。
三萬七千六百三十三回抽筋扒皮的酷刑,要行刑很久,很久。
比起他與天地同壽的日子,或許只是彈指間,可他卻覺得,這場煎熬,久得好像永遠都不會結束。
他會在每一天日出月升的時候,想起那條白龍仍在受刑,閉着眼睛,流着淚,夢魇中控訴着天道不公。
天帝深吸一口氣,或許,他又該閉關了。
這時,天兵匆匆來報:“陛下,敖丙沖進了斬妖池試圖劫獄,已被監刑官拿下。”
誰都沒想到敖丙會劫獄,敖廣從劇痛中掙紮着醒來,便在刑臺上對着天帝跪下:“陛下,吾兒年少不知輕重,請陛下恕罪!”
天帝說:“劫獄是重罪,按天條懲處,應當抽去敖丙龍筋,打入畜生道。”
龍王掙紮着向前,痛楚慌亂着祈求:“陛下……吾兒應受之罪,由我一力承擔,陛下……陛下……敖廣有罪……有罪……陛下……求陛下……讓我替代……”
天帝居高臨下地看着那個銀發披散的妖龍,那襲白衣垂在斬妖池裏,純淨得像個旖旎的夢。
他在何時曾夢見過這樣一個人?
天帝緩緩俯身,在斬妖池的刑臺上,托起了妖龍的臉。
龍王順從地擡起頭,帝王身上的仙光映得他看不清那張臉,是否還是千年前的模樣。
天帝說:“朕可以饒敖丙一命,但朕想聽你說說,朕是否曾經見過你。”
龍王低低地笑着,無聲地淚落在斬妖池裏。
他們之間的故事,何止是相識呢。
千年前,如今的昊天大帝還未修成正果,差着最後一場情劫。
于是,東海之濱妖獸聚集之地,他們遇見了彼此。
龍王仍記得那天晚霞落下的光暈,昊天那身仙氣浸潤着他每一片龍鱗,好像便是傳說中的機緣,命運讓他遇見昊天,讓他知道仙人是什麽模樣,讓他以為,他們或許可以厮守幾千年的時光。
天帝手中用了一點力道,仙氣緩緩灼傷了一點皮膚:“說。”
龍王沙啞着說:“陛下忘了,當年龍族奉命将妖獸鎮壓在東海龍宮之下,便是……便是陛下的旨意……”
千年了,他在幽深到不見一絲光亮的深海中,煎熬盡了千年的時光。
那些遙遠的情誼稀薄得像一縷薄雲,哪怕只是在心中有剎那的念想,都覺得是在自取其辱。
于是,龍王緩緩擡起頭,說:“只是……曾有一回,與陛下見過一眼。”
只是見過一眼,在東海之濱,在雲端之上,在九重天看着雲中君的馬車拖出迤逦的雲霞,他們見過彼此一眼。
天帝手指微微泛起蒼白:“只是見過一眼?”
龍王緩緩擡起手,挂在腕上的鎖鏈發出刺耳的撞擊聲。他艱難地,用鮮血淋漓的手指狠狠地握住了三界君主的手腕:“陛下,吾兒敖丙……放過他……求陛下……放過他……一切刑罰……我來……陛下……我來……”
天帝反握住了那只冰冷的手。
龍族的身體,總是這麽冷嗎?
像是一塊冰,只是握着,就冷到了骨子裏。
天帝沒有答應龍王的求情,他說:“敖廣,天庭法令森嚴,沒有替代受罰的荒唐法子。敖丙自己的錯,他要自己承擔後果。”
龍王痛苦地看着他,有些焦急和憤怒地想要說什麽,可他的軀殼和魂魄都已在酷刑中脆弱得不堪一擊,疲憊地昏倒在天帝懷中。
天帝低頭,卻看到龍王在閉上眼睛之前的模樣,是悲痛到絕望的疲憊。
是父子情深吧。
天帝悵然若失,随手捏斷了鎖在龍王身上的八道鎖鏈,說:“先不必行刑了,把敖廣送到太微玉清宮,朕有事要用到他。”
玉清宮中仙音袅袅,焚着檀香蓮子,清苦遠香。
龍王緩緩睜開眼睛,看着床幔外那個熟悉的人影,痛苦地閉上眼睛。
天帝問:“醒了?”
龍王踉跄着起身:“陛下。”
天帝說:“倒茶。”
龍王深吸一口氣,隐忍着沏上一壺清茶,熱氣氤氲着升騰,日子便顯得模糊了許多。
天帝微微沉吟了一會兒,說:“敖廣,朕命龍族鎮守東海,你可是心存不滿?”
龍王說:“守在海底熔岩之上千年不見天日,龍族,與海底的妖獸又有何不同?”
天帝沉默了一會兒,說:“既然不滿,龍族為何不逃?”
龍王沒有回答。
天帝擡起頭,溫熱的指尖輕輕撩起龍王的銀發,露出那雙湛藍的眼睛,專心凝視着龍王眼中的微光:“嗯?”
龍王緩緩握緊了拳,低聲說:“龍族若逃,獄中妖獸誰來看管?那些妖物逃出升天,必成禍端。”
天帝怔了怔。
龍王緩緩後退,長發再次垂落,他低下頭,跪倒在地:“陛下,龍族從無犯上之心,只求陛下寬恕,還龍族自由。敖廣,願永受極刑之苦……”
天帝悵然若失地看着自己的指尖。
這便是他未曾根除的凡塵欲念嗎?
只是看着這條白龍,便覺得心中酸甜苦辣諸般滋味翻湧成狂,愛極了,又恨極了。
千年前,是他修煉的最後一道劫,師尊說,過得此劫,方可成仙。
那一劫,他過了嗎?
天道冥冥,虛空無言。
銀發從指尖落下的剎那,他又看到了自己的劫。
天帝說:“敖廣,擡起頭。”
龍王順從地緩緩擡頭,卻又在觸碰到那雙天神之目的瞬間,痛得閉上了眼睛。
那時,雲中君喜歡紫色,便天天駕着馬車,把漫天雲霄都染上紫光。
還未成仙登位的昊天拉着他的手,在雲端看東海扶桑樹上紛飛的蝴蝶:“敖廣,東海妖獸作祟,師尊說,平定東海,我最後一道劫難,便過了。待我登位,封你做龍王可好?”
于是,他率領龍族平定東海,鎮壓妖獸。
他做到了,他為他所愛的人,渡過了最後一道劫。
可淩霄寶殿上的昊天大帝,卻只留給他一道冰冷聖旨。
龍族奉命鎮壓海底妖獸,生生世世,不得擅離東海……
天帝擡起了龍王的下巴,說:“敖廣,朕修行遇阻,症結或許和你有關。從今日起,你就在太微玉清宮中侍奉朕,直到朕修為通順為止。”
龍王不願。
他心中有一道舊傷,千年來不曾愈合,反複潰爛撕扯,在暗無天日的海底痛成了一灘爛泥。
可他不能不願。
他說:“是,陛下,吾兒敖丙……”
天帝有些不悅地微微皺眉:“日後再說。”
龍王便留在了太微玉清宮中,侍奉天帝日常起居。
天帝沉默着留意着那條妖龍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
龍族是百鱗之長,龍王舉止溫文爾雅,清貴端嚴,并無不妥之處。
可天帝的修為卻一日困擾過一日,他連奏折都不願批閱,目光落在龍王身上,緩緩端詳着白衣,銀發,深如碧海的雙眸,和總是不肯揚起的唇角。
那具身子很冷,化成龍形的長尾會泛着月色般的光。
龍王被這種眼神看得久了,咬咬牙,隐忍着說:“陛下究竟想做什麽?”
天帝慢慢地說:“朕要做,你便做嗎?”
龍王說:“只要陛下放過吾兒,敖廣……任陛下處置。”
天帝說:“你過來。”
龍王便過去了。
龍族身上總帶着些冰冷的水氣,銀白的長發垂在了天帝膝頭,有些纏綿的旖旎。
天帝早已斬除七情六欲,也不許自己再有越軌之舉,可師尊臨行前,卻對他說“欲不可懼,懼之,避之,更成災禍”。
心已生欲,卻不可避,師尊真是給他出了一道難題。
天帝在心中思索着解法,指尖卻輕輕觸碰到了龍王的臉頰。
龍王輕輕一顫,一片鱗片在耳後若隐若現。
天帝說:“當年命龍族在東海鎮守,是三清共議的決斷,龍畢竟是妖獸,本性又淫,天庭怎能封一群還未教化的妖獸,上天為官?”
龍王咬着牙:“陛下若想辱我,大可不必,龍族何等禀性,用不着陛下教我!”
天帝低笑了一聲,沒有氣惱,而是說:“你這副模樣,反而讓朕心中纾解不少。你倒是說說,朕何曾辱過你?”
龍王說:“龍性本淫這句話,是荒唐至極的無稽之談!”
天帝漫不經心地調侃:“哦?那朕問問你,敖廣,你兒敖丙,是你和誰的孩子?”
龍王僵住了,本就蒼白的臉更是無半分血色,指甲都在掌心攥出了血。
敖丙……
敖丙……是他和誰的孩子……
是……是他……是他會錯了意,愛錯了人,送錯了心。
明知仙人修無情道,最終會成無欲無心之境。
他卻還是傻傻的,在那片雲霞映紅的碧波中獻上了一切,用盡全力,保下一個可以自由的孩子。
他愛過的那個人啊,居然用這種平靜到譏諷的笑眼看着他,說龍性本淫。
這是何等荒唐可笑的屈辱。
可他一句話都說不出。
天意,就是昊天大帝的旨意。
是一道比命運更不容反抗的威嚴。
西方出了一場騷亂,天帝在淩霄寶殿坐了七日,調兵遣将,指揮鎮壓。
等到事情平定,他已疲憊不堪。
回到玉清宮中,竟久違的有些困倦。
仙人修行到他的境界,已可不食不飲,不睡不休。
只是這幾日戰事連連,到底是有些累了。
玉清宮中焚着檀香蓮子,仙宮愛清苦之味,意在警醒自己莫要生出享樂之欲。
天帝緩緩走進內殿,卻嗅到了一縷淺淡的茶香。
他微微挑眉:“嗯?”
白龍腕上挂着縛妖索,行動間丁零當啷地響個不停,沏茶,斟茶,低垂着眉目,清俊溫柔的模樣,像是在等人回來。
天帝心中一暖,快步走過去:“好香。”
龍王舉杯:“陛下,請。”
天帝失神了片刻,竟似乎被這一句話,勾起了心魔,恍惚着抓住龍王的手,像個昏君一般,就着美人的手,飲下了一杯茶。
那茶聞着香濃透骨,喝着卻極苦,苦得天帝微微皺起眉:“這是什麽茶?”
龍王說:“不知,陛下茶櫃中找到的。”
那雙龍的眼睛帶着些許妖氣,藍得仿佛黃泉碧落間那抹纏綿的悲哀。
天帝心中魔障又是一動,咆哮着幾乎要脫獄而出。
他錯了。
或許他真的錯了。
欲念如魔,越是接近,越是渴望得瘋狂。
這條龍牽扯着他殘存的欲念,接觸的越久,越是失控。
他不能放縱自己失控下去了。
天帝沉默了片刻,說:“來人。”
天兵們不知為何故,但還是進來了:“陛下。”
天帝說:“送敖廣回斬妖池。”
龍王沒想到天帝決定的這麽急,倉皇道:“陛下,吾兒……”
天帝說:“天道有律。”
龍王蒼白的唇微微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麽,卻又什麽都沒說。
沒用了。
他做什麽,都沒有用了。
天神,是沒有心的。
龍王緩緩閉上眼睛,沒有流淚,跟着天兵回到斬妖池,繼續承受他千秋萬年不會停歇的酷刑。
天帝在玉清宮中修煉。
他以為,把敖廣送回斬妖池不再見,心魔自會消散停歇。
可不知為何,那道魔氣卻越發肆意瘋狂,不受控制地咆哮掙紮,試圖攻破心魂之海下的牢籠。
他看見了海。
那是東海,千年前的東海。
白龍翻騰在驚濤駭浪之間,鱗片泛着月光,旖旎得像個春夢。
他伸出手,便在海水中抱住了那具柔軟冰冷的身體。
纖瘦的腰身裹在白衣裏,銀發垂在水間,清潤的聲音在他耳邊低喃,柔軟地纏綿着委屈:“昊天……你騙我……”
天帝喉中溢出久違的腥甜,再睜眼,眸中竟泛着魔氣森森的鮮紅。
今夜酷刑剛停,龍王昏死在刑臺上,一身皮肉筋骨慢慢生長回還算個人的樣子,等候明日新的抽筋剝皮之苦。
他惦記着自己的兒子,那個原身才丁點大的小龍,還是個天真柔軟到讓人心疼的孩子。
那麽小的一條龍,怎麽受得了這般苦楚。
那樣天真的孩子,怎麽能為他這個不合格的父親,淪入畜生道。
可他什麽都做不了。
天意威嚴,壓得他透不過氣來。
龍族是妖,妖……是種卑賤的東西,無情無欲的神明,連一眼憐憫都不會落進東海深淵的牢籠中。
一眼……一眼都不會落下去。
龍王低低地笑着,尖銳的利爪在刑臺上折斷,為自己曾經的妄念,笑得流出淚來。
高高在上的仙氣從遠處飄來。
龍王踉跄着支起半身,龍尾落在斬妖池中,濺起無聲的波瀾,他低笑着,呢喃:“陛下,可是又覺得我又什麽用處了?”
天帝不答。
龍王擡起鮮血淋漓的臉,看向那個他再也不敢愛的神明,卻驚得一陣寒戰。
那明明是一張神仙的臉,連衣角都泛着清貴無塵的仙氣,可看向他的眼睛,卻是魔氣森森的赤紅。
龍王看了片刻,竟狂笑出聲:“入魔……三界君主……哈哈哈哈……鴻鈞老祖的得意弟子……竟入魔了……陛下……你修的是無情道……是無情道啊……哈哈哈哈哈哈……”
天帝一步一步走向刑臺,把酷刑後虛軟無力的龍王抱在懷中,溫熱的手掌順着腰肢滑下,帶着些兇狠的旖旎,撫摸龍尾上那些月光似的龍鱗。
龍王痛得一口咬在了天帝手上。
天帝運功至掌,震得龍王滿口鮮血,只好松開。
龍王沙啞着笑問:“你要什麽呢……陛下……陛下……您已是三界之主,還想要什麽呢……”
天帝腥紅的眼中混亂與清明交錯,他自己也分不清,此時究竟是已入魔發狂,還是仍然清醒着,卻已被欲念擊垮。
他說:“朕,想要你。”
龍王一點力氣都沒有,抽筋剝皮的痛還殘存在每一片龍鱗裏,他閉上眼睛:“那便……随你吧。”
斬妖池中妖異的池水被龍尾掀起絕望痛楚的波瀾,一仙一妖,一人一龍,糾纏在冰冷的刑臺上。
石碑上刻着天道仙規,四方立着三清鴻鈞石像。
九重天上最威儀森嚴的刑臺上,入魔的仙,受刑的妖,在肆意地交合求歡。
龍性本淫。
龍王冰冷的長尾在痛苦的歡愉中掙紮似的拍打池水,哽咽着低喃:“陛下……吾兒……無辜……他還年幼……求陛下……”
天帝氣惱,吻着那雙薄唇重重壓下去:“朕不想聽。”
身下的人,便溢出了更痛的哀鳴。
一夜過後,龍王的長尾無力地垂入池中,長發淩亂地披散開,蒼白的臉上一雙薄唇被啃咬得殷紅。
天帝眼中魔氣漸漸散去,他握緊拳,在清醒中喉間腥甜。
昨夜……昨夜……他入魔了嗎?
龍王緩緩睜開湛藍的眸,恍惚着看向身邊的人:“陛下……盡興嗎……”
天帝拳頭握得更緊,用盡了全力,才抵禦住心魔翻湧。
龍王收起長尾,跪在刑臺上:“陛下……若還滿意,請……放過我兒吧……”
天帝來到天牢中,探視關押在此處的敖丙。
這條小龍和他的父親很像,稚氣未脫的臉上是隐忍的痛苦和迷茫。
天帝說:“打開牢門。”
這條龍太小了,破殼才幾年光景,眉目間都是柔軟的天真爛漫。
于是天帝帶來了一盒點心。
敖丙跪下:“參加陛下。”
天帝說:“敖丙,你愛吃百花蓉糕嗎?”
敖丙說:“沒有嘗過。”
天帝說:“嘗嘗。”
敖丙哪有心情吃東西,孩子氣地坐在角落裏:“不敢。”
天帝輕嘆一聲,說:“你仍覺得,天庭對龍族不公,對敖廣不公嗎?”
敖丙低着頭,龍角上的花紋都黯淡無光:“我不知道……陛下,我不知道何為天道,也不知陛下的心思。可天上的神明,真的沒有心嗎?龍族為天庭鎮壓妖獸,卻落得如此下場,天上的神明,便不會覺得心痛嗎?”
天帝沉默了一會兒,緩緩說:“神明生欲念,便是蒼生大禍。敖丙,你尚年幼,不懂。可至極之道,便是大愛無情,大道無念,你能明白嗎?”
敖丙輕聲說:“若無情無念無欲無求,此生又為何而活?”
天帝說:“為三界安寧,為芸芸蒼生,神明,便當舍欲求道。”
他看着那條蜷縮在角落裏的小白龍,哄孩子似的遞上一塊糕點:“來,嘗嘗。”
敖丙沒有接,低垂的睫毛上挂着淚珠。
天帝輕輕嘆了一聲,伸出手,緩緩撫過小龍柔順微藍的發,竟有些說不出的親昵和留戀:“敖丙,龍族之事,朕會請三清再聚淩霄商議。你天生有仙根神骨,日後,會明白的。”
時隔千年,天帝在淩霄寶殿再開議道大會,請玉清聖境無上開化首登盤古元始天尊、上清真境玉晨道君靈寶天尊、萬教混元教主玄元皇帝太上老君三位仙尊,公議龍族謀逆之事。
靈寶天尊道:“敖廣之事,陛下已按天條處置,還有何事要議?”
天帝說:“敖廣已在受刑,可其餘龍族中人,卻不知該如何處置。當年将龍族困于深海,到底是天庭虧欠了龍族。”
太上老君若有所思:“龍族終究是妖,本性實難馴服,為天下蒼生,還是繼續囚于深海為好。”
天帝緩緩撚着茶杯,沉默不語。
靈寶天尊說:“陛下放過了敖廣之子敖丙,可那小龍卻又打上天庭意圖不軌,可見龍族妖性難馴,若是放縱自由,必成禍端。”
淩霄議道,九天可聞。
刑臺上鮮血淋漓的龍王,也聽到了。
他痛苦着掙紮着,咆哮着,剝落的鱗片上沾着血,想要掙脫鎖鏈,沖到淩霄寶殿上,對着那些高高在上的無心神明,為自己的族人和兒子,求一條生路。
可他掙紮不開。
天刑的鎖鏈把他牢牢捆在刑臺上,抽去筋骨,剝去皮囊,鞭撻元神,讓他連嘶吼,都只剩絕望。
龍族……龍族不是妖性難馴的妖物……
龍族……不是為禍蒼生的鬼……
千年了,難道千年深淵的馴服和守望,都不能讓九重天上的神明生出半分憐惜和信任嗎?
龍族……只想求一條生路,哪怕只有一道縫隙,一束光,能活下去,像世間芸芸衆生,冥冥萬物,一樣活下去……
咆哮的白龍失去了最後一絲力氣,哀鳴着跌落在刑臺上。
遠遠的淩霄寶殿裏,響起了天帝清冷如刀的聲音:“那便依舊按天條處置,将敖丙抽去筋骨,打入畜生道。”
好像已經死去的龍王顫抖着拼命從刑臺上爬起來,帶着一身皮開肉綻的痛,歇斯底裏地哭喊:“不……不要……昊天……不要……丙兒……丙兒是你的孩子……昊天……他是你的孩子……”
可他的聲音太小,太小了。
那些無聲的嘶喊和着淚落進斬妖池裏,天條仙規聽不到,神明仙人聽不到,連監刑的秋神,都沒有聽清他在哭什麽胡話。
議事罷,天帝起身回玉清宮。
那個小龍,生了一張和他父親極像的臉,清俊溫柔,帶着些柔軟的天真和稚氣。說來奇怪,敖丙身上有股悠然仙氣,那并不是靈珠的氣息,而是更遙遠,更親切的滋味。
眼前恍惚浮現出一幕旖旎的景象。
天帝心中的魔障隐隐綽綽地開始翻湧,魔氣竟克制不住,在淩霄殿上散開。
他看到了東海的波瀾。
月光下隐沒在海水中的龍尾,牽扯着他的心魔。
天帝悶哼一聲,喉中竟溢出腥甜。
那條白龍冰冷柔軟地依偎在他懷裏,銀白的發,蒼白的唇,深淵似的眼睛,哀切地看着他,他們便在天海間放縱地交合。
那不是斬妖池上的纏綿,是更遠,更旖旎,不知多久之前,就深種在他心裏的魔。
“敖廣。”
他聽見了自己的聲音。
“待我登位,便封你做四海龍王。”
他辜負了那句許給誰的諾言?
他忘卻了一場什麽樣的劫難?
冰冷的白龍躺在他懷中,鮮血淋漓地閉着眼睛,沙啞的聲音哽咽:“求你……陛下……放過丙兒……求你……”
如癡似狂的欲念沖出心海翻湧成魔,天帝一聲嘶吼,眸中紅的滲出血來。
忽然的變故讓淩霄殿上亂作一團。
天帝踉跄着沖出了九重天,在刑臺上狠狠握住龍王鮮血淋漓的手:“朕認得你……敖廣……朕認得你,千年之前,你我,當真只見過一眼嗎?”
龍王虛軟地跪在天帝膝下,喃喃道:“一眼……我在東海邊……見過陛下一眼……若是……若知往後的事,我寧願……那天瞎了眼,從未與陛下相識……”
天帝心智被魔氣沖得幾欲瘋癫:“敖丙呢……那股仙氣……為何會出現在一只龍妖身上!”
龍王低低地笑:“擅自污了陛下的仙氣,敖廣……罪不可赦……”
天帝顫抖着說:“敖廣,你告訴朕,敖丙是你和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