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孩子,你說啊!!!”
龍王緩緩擡起頭,眼中的淚緩緩淌下:“陛下,你有心嗎……你在乎嗎……我為你誕下的那個孩子……你當真想要他嗎……”
千年過去了。
他在東海不見天日的深淵裏,抱着那個未孵化的孩子,痛到不敢再想起。
仙人……無情啊。
他怎麽還敢對這位上仙,說起那個難堪的孩子。
天帝狠狠扯斷了鎖鏈,抱着龍王沖出斬妖池,要去獄中把他們的孩子一同帶走。
魔氣入侵,他已不再是無欲無情的神明,瘋狂得像每一個癡戀的人。
龍王臉上卻沒有半點歡喜,他看着天帝魔氣森森的眼,心中卻被冰冷的海水緩緩淹沒,他說:“陛下,你不要再給我……任何虛假的希望了……你是神……是無情無欲的……昊天大帝啊……”
天帝像是被狠狠重擊了一下,僵在雲端。
鴻鈞老祖趕到,長嘆一聲,落下拂塵。
天帝眼中魔氣散去,他抱着懷中虛軟的白龍,踉跄兩步緩緩跪地:“師尊……”
鴻鈞老祖看了一眼天帝懷中的白龍,說:“昊天。”
天帝深深叩頭:“師尊,為何我情劫已過,卻仍陷魔心?”
鴻鈞老祖嘆息:“為師曾告訴你,欲不可懼,可你偏偏懼之。為師告訴你,欲不可避,你卻服下洗塵珠,逼自己忘卻那段情。道門修法,循天道,問本心,你心有凡塵,如何勉強得了。”
天帝緊緊抱着懷中冰冷的白龍,聲中帶痛:“師尊,弟子無法……弟子無法忘卻,弟子……不知還有何辦法,成全天道不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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鴻鈞老祖說:“昊天,愛一人,或愛蒼生,并無對錯可言,只是選一條你心之所願的路。”
天帝痛苦地俯身:“師尊,弟子……從未想過背棄天道,弟子……願愛蒼生,卻無法不愛敖廣……求師尊點化,弟子……該如何……”
鴻鈞老祖收起拂塵:“那便去三清勝地靜修些時日吧,若你願意,可帶敖廣同去。”
三清勝地是仙人靜修的仙境,尋常仙人都不得入內,更別說迎接一個妖獸。
天帝帶着昏迷的龍王,住在了玉京峰上,這裏雲霧缭繞寧靜無音,只有松柏山石,是個靜修的好地方。
龍王在山中醒來,見天帝正在草屋外抓魚。
高高在上的尊貴仙帝今日未穿龍袍,化出一身短打,捏着長棍在溪水中叉魚。
龍王擡起手,潺潺溪水勾起一道水橋,橋上托着天帝剛才叉了半天沒叉中的那條魚。
天帝拎起魚,回頭隔着窗戶看向龍王,問:“身上還痛嗎?”
龍王沉默了許久,問:“為何帶我到此仙境?”
天帝走進草屋裏,說:“靜修。”
龍王有心嘲諷,卻又想到敖丙,慌亂抓住了天帝的手:“我兒敖丙……”
天帝說:“若敖丙當真是朕的骨肉,便是仙身,無人敢再動他。”
龍王終于松了一口氣,緩緩癱倒在床榻上。
天帝猶豫了一會兒,坐在床邊,輕輕握住了龍王冰冷的手:“敖廣,朕修的,是無情道。東海邊初見的第一眼,朕便告訴你了。”
龍王閉上眼睛,輕輕地苦笑:“陛下不必再笑我心生妄想……我付出的代價……足夠多了。”
千年深獄間,一世苦相思。
他的魂魄和軀殼,都為千年前那場可笑的愛承受了足夠慘重的結局。
事到如今,天帝提起過往的每一個字,都像斬妖池上的刑具,淩遲着他的皮肉筋骨,焚燒着他的三魂七魄。
他知道自己愛的有多難堪。
天帝說:“朕并非此意。”
龍王說:“那陛下帶我來此處,又是為何。”
天帝說:“渡劫。”
龍王心中顫痛,輕笑着說:“看來,我又成陛下用來渡劫的物件了。”
他緩緩回身:“随陛下高興吧。”
天帝猛地抱住了龍王冰冷的身體,狠狠的,像是要把這只妖揉進自己的骨肉魂魄裏:“敖廣……朕愛你,可朕……不能愛你……”
龍王被抱得痛了,沙啞着說:“有什麽關系呢,陛下。龍族,不過是低微的妖獸,所求所願,不過是安穩一生。您的愛……我再也不敢碰了……”
天帝說抱得更緊:“師尊命我在此修行七日,敖廣,我只剩七日了。”
龍王說:“不打擾陛下靜修,請陛下放我回斬妖池受刑,早些受完,早些解脫。”
天帝沉默了許久,魔障與神心交錯癡纏。
這便是真正的情劫嗎?
愛不能愛,放不肯放,只是這樣抱着,便覺得心中苦楚甘甜百般滋味,恨不得就這樣貼着胸膛與脊背,靜靜地等到下一個天地歸元,萬靈成灰的輪回。
那時,他們便可一起在天地間化作風雨煙塵,那該是,多好的一生。
可他不能,他偏偏不能。
一千七百五十劫,最後一處是情關。
天帝低聲說:“敖廣,你陪朕在此靜修七日,朕……答應你三個條件,無論你說什麽,朕都答應。”
龍王說:“卻有一事想求陛下。”
天帝豎起耳朵:“朕聽着。”
龍王說:“我想回東海看一眼,刑滿之後,我便要被散去魂魄,不存天地間。此生,恐怕再也回不了東海了。”
天帝說:“你為何不求朕,免去你的刑罰?”
龍王嘴角輕輕動了動,輕聲說:“陛下,天條有規,敖廣認罪,不敢求陛下額外開恩。”
天帝緩緩撫過龍王的銀發:“朕帶你去東海。”
東海依舊是千年前的模樣,波浪拍打着沙灘,數萬年映着明月,不曾有任何變化。
龍王坐在水邊,銀白的長尾輕輕拍打着浪花。
陳塘關亮着朦胧的燈火,那是尋常百姓家窗紙後透出的葳蕤暖光。
天帝聽着海聲,浪花中的龍尾美得如夢如幻,一切都安寧得恍若隔世。
龍王說:“千年前,我就在這裏遇見了陛下,那時陛下孤身一人來東海除妖,劍都砍斷了。”
天帝說:“朕那時不知東海竟有如此多的妖獸,失算了。”
龍王輕聲說:“是啊,那時的東海,海邊百裏無人敢住,萬裏海面從無行船,海底的妖獸們日夜厮殺互相吞噬,吃不夠了,便去岸上吃人,是活生生的人間地獄。”
天帝說:“如今不是了。”
龍王仰起臉,湛藍如深愛的眸中是含淚的笑意,映着陳塘關萬家燈火溫柔的微光:“所以,敖廣從不後悔,從不後悔助天庭平定東海,從不後悔……以身為籠,替陛下鎮壓妖獸。陛下,您看錯了龍族,天庭……看錯了龍族……”
天帝目光緩緩落在海面上,平靜的浪花緩緩退下。
龍王收起長尾,跪倒在沙灘上:“第二件事,敖廣求陛下……還龍族自由……還……我族人自由……”
天帝托起龍王的下巴,凝視着龍王的眼睛,有些痛的低聲說:“起來,朕答應了。”
龍王說:“敖廣,謝陛下大恩。”
天帝抱着那具冰冷的身體,沉默着思索師尊的教誨。
敖廣是妖,龍族是妖,可妖,卻好像冥冥之中在指引他一線天道,告訴他,何為蒼生大愛,何為天地大公。
東海的波濤依舊洶湧,混沌又清澈地拍打海岸,海浪聲與漁船的號角聲在夜色中彼此交織回蕩,正是一片自在相融的逍遙人間世。
天帝俯身吻在龍王的額前,竟是在此刻……悟了。
道家修行,從未強求抛卻人性歡愉,只講順勢而為,心如深海,胸似山巒,如潺潺流水,似袅袅浮雲。
師尊早已點化,愛一人或愛蒼生,都無不可,是他愚笨固執,遲遲未曾領悟。
敖廣愛他,亦愛蒼生。
為他,更愛蒼生。
為蒼生,抛卻對他的怨恨。
陰陽欲愛,本就相輔相成。洗塵珠強行抹去的記憶,只會變成心魔,苦苦煎熬着忘記和被忘記的人。
天帝低聲說:“回去吧,我與師尊約定的日子,快到了。”
龍王的手在袖中緊緊握着一樣看不清的物件,說:“好。”
七日之約,在仙人天地同壽的一生中,短暫的不過彈指一揮。
天帝在三清勝地中每天抓魚擇菜洗手作羹湯,有時和龍王下棋,有時扔骰子猜謎。
這七日的光陰,像是偷來的,平靜美好得如同幻覺一般。
龍王懶懶散散地倚在樹邊玩水,修長的手指撥過水面,水如破碎的鏡子,映出琉璃似的光。
水月鏡花,都是假的,只要輕輕一碰,就會碎得鮮血淋漓。
天帝拎着一條魚,說:“敖廣,這魚我們今日清蒸如何?”
龍王漫不經心地說:“随便你。”
七日,算算時辰,只剩半日時光了。
這些虛假的美夢很快便會破碎,餘下的日子和從前并不會有什麽不同,想來想去,便更覺得此情此景可笑了。
天帝蹲在龍王身邊:“敖廣,你閉上眼睛。”
龍王閉上眼睛。
天帝取了一物,像是個金線吊着的墜子,輕輕挂在了龍王脖子上。
龍王問:“陛下又要為我上鎖?”
天帝嘆息:“不過是個定情信物,千年前我便準備送你,卻遲遲未想明白。”
龍王覺得好笑:“修無情道的天帝,要送我定情信物?”
天帝說:“不要弄丢了。”
龍王擺了擺手,起身去屋裏睡覺去了。
天帝嘆了一聲,又忍不住輕輕笑道:“還好,沒有直接扔了。”
玉京峰外響起了鴻鈞老祖的聲音:“昊天,七日已到。”
三清結界緩緩散開,龍王走出草屋,蒼白的臉面容平靜,深深叩首:“多謝仙尊。”
鴻鈞老祖點點頭,拂塵一甩,把龍王送回了斬妖池。
鴻鈞老祖問天帝:“昊天,你可有決斷?”
天帝跪地:“師尊,弟子愛蒼生,也想愛一人。弟子……弟子要去斬妖池,與所愛的那一人,訣別。”
鴻鈞老祖說:“去吧。”
斬妖池的刑臺上,監刑官剛剛為龍王綁上鎖鏈,還未行刑。
龍王一身白衣,削瘦的腰肢被粗大的鐵鏈鎖着,八條鎖鏈連着四方八塊石碑。
天帝走進來,站在斬妖池外,低聲說:“敖廣,還有一個要求,你沒有對朕提起,什麽事都可以,哪怕你要朕……”
龍王輕輕笑了,身上的鎖鏈叮當響,一道清淚緩緩淌下,落在冰冷的刑臺上,打斷了天帝的話。
他說:“敖廣想求陛下做的最後一件事,便是從此之後千秋萬年,敖廣魂飛身死之前,陛下……再也不來斬妖池。你我,永生……永世……成神成魔……再也不要見了。”
永生永世……再也不要見了……
天帝靜靜地凝視着龍王,那雙眼睛從眉心望到指尖,望了很久很久,仿佛要把這個人刻在心裏,從此千秋萬載,都不能忘掉。
監刑官行禮:“陛下,時辰到了,要開始行刑了。”
天帝這才恍若從一場纏綿痛楚的大夢中驚醒,他看着龍王的雙眸,聲音微微的有些沙啞:“好,朕答應的。”
朕答應你,從此再不踏入斬妖池一步。
朕答應你,千秋萬年……永世……不見……
斬妖池的大門落下,把天帝至高至純的仙氣,徹底阻攔在刑臺之外。
龍王流着淚,對着一直隐在角落的鴻鈞老祖緩緩跪地,帶着鐐铐的雙手,捧起來袖中的那顆珠子:“多謝……仙尊成全……”
鴻鈞老祖輕輕一嘆:“我把昊天的凡心送你,若你在三清勝地中打破此珠,昊天便不再是無情仙人,他會有七情,有六欲,珍你,愛你。你為何沒有打開?”
龍王捧着那顆珠子,深深叩頭:“求仙尊收回此物,好好保管。若日後……若日後陛下問起,便請仙尊代敖廣告訴他,東海敖廣,祝他修得大道,一生無悔……”
七日前,鴻鈞老祖送他一顆凡心珠,對他說,只要在三清勝地打破此珠,天帝,便會成為千年前的昊天。
一個平凡的人,一個未修無情道的昊天。
可他不能……不忍……不舍……
多可笑啊,被辜負的是他,被欺騙的是他,被利用,被抛下的人,依舊是他。
可東海之邊,那個神明低頭吻他的時候,他卻恍惚着幾乎要掉下淚來。
昊天要修仙道,要成無情無欲至真上身,要愛三界衆生,他怎能……他怎能用自己小情小愛的不甘,去毀掉一個萬年修行的神明。
鴻鈞老祖拂塵輕掃,凡心珠飄回他手中。他居高臨下地看着那條白龍,掐指算了幾下,搖搖頭,再次遁出三界,消失在虛空之中。
行刑,開始了。
太微玉清宮中,檀香袅袅,仙樂缭繞。
天女倒上茶,香太淡,味略甘,不合口味。
天帝看着奏折,忽然一陣劇痛襲來,痛得他幾乎捏碎了仙桌。
原來……抽筋剝皮的酷刑,這麽痛,這麽痛,痛得連仙骨都承受不住,在劇痛中幾乎斷裂破碎。
敖廣,便是一日一日,在刑臺上,受着這樣的痛嗎?
天女見天帝臉色不對,有些慌亂:“陛下,您怎麽了?”
天帝輕輕擺手:“無妨。”
他抽了自己一根仙筋,做成飾物,挂在了龍王身上。
從此之後,斬妖池上每一寸痛楚折磨,都由他替那白龍承擔。
直到最後的三魂之刑,也會由他承受。
不再見了。
這一生,他們再也不會見了。
幸好,幸好還有這種痛,讓他不會忘記,他愛過一條龍。
他在東海翻湧的浪花裏,很深很深地,愛過。
無關蒼生,無關天道。
他愛過。
行刑結束,龍王卻微微皺着眉,看着自己周身破損的皮肉慢慢恢複。
為何不痛?
秋神打了個哈欠,走出刑場睡大覺去了。
偌大的斬妖池中,只有龍王自己站在刑臺上,有些茫然地看着自己漸漸愈合的掌心。
脖子上的金線挂着一個醜醜的吊墜,是天帝在三清勝地中折了一根樹枝,雕出的一條小龍。
此物……
不必思考太久,龍王便明白了此中關竅。
這個遲來了千年的定情信物,竟是……竟是天帝,放在他身上的一道符咒,替他承受刑罰之苦。
他不曾求天帝免他刑罰,是因為他知道,若天帝因一己之私放了他,便是違背天條律令,生了私心。
為天道之公,天帝也不會赦免他。
所以他不說,不求,寧願死在刑臺上,也不要再去自取其辱。
可他沒有想到……那個修了無情道的神明,竟要以自身,替他受刑。
龍王緊緊握着金線,噙着淚想要扯下,卻發現自己根本扯不斷這根線。
他不要天帝替他受刑,若不得相守,那便兩不相欠,再不相見。
這樣藕斷絲連,不輕不重地牽扯着,有何意義。
三清勝地中,三清道尊正在下棋。
忽而,空着緩緩落下一道錦帛,正好覆在那盤殘局上。
靈寶天尊說:“是師尊的仙谕。”
元始天尊拿起錦帛,挑起白眉:“咦?”
太上老君問:“師尊說了何事?”
元始天尊說:“師尊說,東海敖廣,品性純善,修為至臻,今天庭雨神之位空缺,可封敖廣為三界雨神,掌管人間四海。”
三清勝地中靜默許久,靈寶天尊嘆道:“師尊如此境界,是要我等……閉關自省了。”
天庭向來對妖族多有提防,總覺得妖性兇蠻,不可大用,應嚴加看管。
如今看來,反而是修道者,狹隘了。
三清共署的仙谕送到淩霄寶殿時,引得殿內一陣騷亂。
天庭對妖族排斥已久,并不願與敖廣同殿為臣。
天帝正在受着極刑,痛得臉色慘白搖搖欲墜,他看着殿下亂糟糟的群仙,平靜地說:“諸位仙君,可是覺得鴻鈞老祖與三清仙尊的決斷,有何不妥?”
底下便不情不願地安靜下去。
天帝嘴角藏着一縷歡喜的笑,忍着痛和喉間的血,寫下了那道聖旨:“令東海敖廣,率龍族之軍,統領四海鱗族,管天地水旱,升神格仙族……欽此……”
龍王離開了斬妖池,重新披上盔甲,帶領龍族下界,征戰四海,平定禍亂。
無人再禁锢龍族自由,世人漸漸不再視龍為可怖之妖。
龍王帶着他的兒子敖丙在水邊踢毽子。
敖丙有點擔憂:“父王,您最近……可發胖了?”
龍王下意識的低頭看向自己白衣下微微鼓起的小肚子,掩飾似的說:“可能是有些脹氣了,無妨,無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