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國士無雙(7)

顧言蹊的判斷沒有出錯。

他們剛剛離開不到一個時辰,留在後面的斥候便前來報告,蠻族士兵已經追了上來。

這使得穆璟立刻采納了顧言蹊的意見,帶着全軍将士連夜趕路。

一走便直接走出了興安山脈。

周圍是平原而非茂密的山林樹木,腳下是堅實的地面而非布滿落葉的軟爛泥土。

不少士卒激動的哭出聲來。

他們知道,最危險的時刻已經過去了,只要趕到越城,這條命就算是保下了。

井重錦為顧言蹊取來了水,興安山脈一戰,令他對這位年紀輕輕的貴公子心服口服,甚至起了直接追随對方的心思。

一想到對方同為何正戚的下屬,這心思更是壓不住。

若是求求顧公子,說不定回到越城後,他真的能到對方手下打仗。

但顧公子的身體也是個大問題。

對方是被人輪流背着走出興安山脈的。

他的身體太過虛弱,人們甚至懷疑他會在半路上死去,若非穆璟力排衆議,時不時讓全軍遷就對方,恐怕顧言蹊此時的情況會更加糟糕。

這樣的苦日子總算是結束了。

顧言蹊抿了口水,還沒喘兩口氣,就見井重錦臉色突然一變,手指按上了劍柄。

“公子,有騎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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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逸的氣氛消散一空,幾乎是同時,穆璟的命令傳遍了整片營地。

“全軍戒備!警惕敵襲!”

越城,城門外。

程易看了看身後騎兵,猶豫着對仲文琢道:“仲公子,咱們真就這樣出去?”

仲文琢斜撇了他一眼:“程指揮使,大事您都做了,還怕這點小事?”

程易嘆了口氣:“仲公子也莫要笑我,您這些天可是把越城的底都掏空了,蠻族要真是不來,恐怕我這人頭就要換個地方了。”

程易好歹是越城衛指揮使,他根本沒打算完全按照顧言蹊信中所言去做,這麽大的事,誰知道做完之後自己還能不能當這個指揮使。

他哪想到作為人質留下來的仲文琢卻不是個好惹的,他和那留下來的十幾個大頭兵,一天的功夫就讓越城變了天。

這十多天來,別說如以前那樣享福了,就是往日裏貪墨的銀子糧饷都差點被仲文琢掏空。

好在,今天終于要去做這信中的最後一件事了。

那就是帶着五百騎兵,一千匹馬,到某處等候。

仲文琢嗤笑一聲,領着騎兵就往前走,卻把程易氣的夠嗆,只好帶人跟上。

一隊人從越城出發,疾馳一個半時辰便接近了目的地,正是此時,仲文琢卻忽然道。

“前方情況不對!”

只見遠處影影綽綽出現無數人影,乍一看有一千多人。

這一千多人穿着破爛的衣裳,各個形銷骨立,也沒顯示身份的旗幟,卻各個都帶着兵器,眼中也具是兇光。

越城兵馬立刻警惕起來。

仲文琢卻敏感的覺得不對,他獨自驅馬上前,正要表明身份,就見對面走出一個白衣翩翩的男人來。

“莫要驚慌,是我回來了。”

“是顧公子?”程易驚異的看向他身後的千餘人,“這……這又是怎麽回事?”

顧言蹊沖着他們抱拳道:“事态緊急,等回到越城再說吧。我要的馬帶來了嗎?”

“帶來了。”

顧言蹊便對穆璟道:“殿下請讓衆将士上馬,吾等這就回越城!”

仲文琢這才注意到他身旁的那個本是頗為顯眼的男人,口中驚呼道:“恭王殿下!?”

“文琢。”穆璟對他點點頭,旋即命衆人上馬,兩人一騎,數量剛剛好。

這叫人不由得懷疑,顧言蹊是否連自己能救出多少人也算的明明白白。

真是個妖孽。

因為有馬,回程的路輕松了許多,穆璟抓緊時間,與衆将士計算着這些日的損失。

戰鼓旗幟一類的東西,因太過累贅都丢在了戰場上,他們除了随身兵器和禦寒的衣物,也沒什麽東西留下來。

近兩千名将士戰死了五六百,穿越山林之時因傷病、饑餓、寒冷又陸陸續續死了三百多人,現下能回到越城的,也就不到一千一百人。

這已是大幸了。

希望他帶着這一千多人回到沉鹿關之時,沉鹿關還沒有失守。

穆璟正琢磨着要如何馳援沉鹿關,耳旁卻忽的一聲震響。

嗓門極大的武将驚吒的叫道。

“這是越城?!”

穆璟皺了皺眉,只覺得有些呱噪,正要叫人噤聲,可擡起頭,他也愣住了。

這是越城?

在他的印象中,越城是一個處于山溝中的小城池,和沉鹿關根本無法比拟,可如今他看到的是什麽?

是布滿整片土地的陷馬坑、絆馬繩,是一排排深深紮入地面的木栅欄,是城牆上精神十足的兵卒!

這些東西仿佛铠甲一般,将整個越城保護的密不透風。

穆璟可以毫不猶豫的說,就算蠻族人現在就到了這裏,也無法将越城攻下!

可這有什麽意義?

蠻族人沒有理由跑到這裏來攻打越城!

打下沉鹿關,他們能得到更多糧食!

不!

不對!

若是能那樣做,這一番無用的布置,便又成了神來之筆!

顧言蹊仿佛一眼看透了他在想些什麽:“殿下不必心憂,沉鹿關已不會有失,蠻族必然會大舉進攻越城。”

“顧公子做了何事。”穆璟眼底閃過奇異之色。

他難以想象這人的腦子裏還有着怎樣的計謀。

“進入興安山脈之前,大将軍已囑托我派人往沉鹿關送過一封信,只要沉鹿關守将依照信所寫行事,需要擔心的人必然是格斯爾大單于。”

“信中寫了什麽?”急躁的武将連聲追問。

要是換做任何任何人告訴他們一封信就能讓蠻族人跑來越城,他們是絕對不信。

可誰讓開口的是顧言蹊呢。

對于這個能用一百騎兵打退五千蠻族人的貴公子,他們嘴上不說,心裏卻都是服氣的。

顧言蹊也不賣關子,直接道:“我讓沉鹿關守将接到信後,立刻調出兵将三千,奇襲晏城!”

“什麽!”程易差點從馬上摔下來,“這不是讓人去送死嗎!”

大慶剛在晏城打了敗仗,顧言蹊怎麽還叫人去晏城!

可就在此時,衆人卻聽得穆璟發出贊嘆之聲。

“沉鹿關果不會有失!公子大才!”

他竟在馬上對着顧言蹊遙遙一拜!

顧言蹊立刻還禮:“殿下言重了,蹊不過庸才而已。”

“你若是庸才,天下英才都要汗顏了。”穆璟看到衆将領臉上的不解之色,索性解釋道,“我與何大将軍之所以兵敗晏城,是因為格斯爾早就讓重兵把守晏城。而我等逃入興安山脈,格斯爾必然趁此良機,大舉進攻沉鹿關,此時晏城必然空虛!”

“這時再去奇襲晏城,恐怕正如我等當初所想,能搶先一步占領晏城,前後夾擊,将蠻族逼出晏城之外。”

“格斯爾帶着整個草原的戰士出征,若是一無所獲,還把自己的地盤丢了,草原衆部落必然人心浮動,他這大單于之位也坐不穩了。”

“為今之計,他只有繞過興安山脈,攻下弱小的越城,把我抓回去!”

“是以沉鹿關不會有失,而越城則變成了此戰關鍵!”

見衆将臉上慢慢露出恍然之色,穆璟的語氣也多了份欣賞。

“算算時間,顧公子派人送信之時,我等還未奇襲晏城,等到信件送到,正是我等遁入興安山脈之後。”

這計策一環扣一環,就連時間都抓得剛剛好,真可謂運籌帷幄之間,決勝千裏之外。

穆璟忍不住想。

為何此人被何正戚得了呢,若是在他手中……

但轉念一想,何正戚忠心耿耿,這人在對方手裏還是在他手裏,似乎也沒什麽區別。

大約……是如此吧。

進入越城後,穆璟立刻接手了越城事務,将眼下情況梳理之後,一個嚴重的問題便浮出水面。

缺兵。

從興安山脈逃出來的有一千一百人,越城衛有三千六百人,就算把井重錦手下那一百來人算上,此時越城也不過将将五千人。

五千人守住一個越城綽綽有餘,可要守住一個即将被數萬乃至數十萬蠻族攻擊的越城,就連個城頭都守不住!

穆璟判斷,就算配合上城外的守城設備,他們也撐不過三日。

而沉鹿關先要奪下晏城,然後才能調兵遣将前往越城,再算上行軍時間,援軍最快也只能在六日後到來!

這三天時間,沒有足夠的兵卒,越城要怎麽守下來!

“殿下勿憂,傍晚之前,援軍必來,您只需備好迎接的酒宴。”

顧言蹊草草清洗了身體,換上幹淨的衣服,偷偷從仲文琢的監視下逃了出來,走向議事廳。

方走入大門,他便如此說道。

将領們早就習慣他的驚人之語,聽了這話半點都不懷疑,只覺得這位貴公子早有準備,紛紛猜測。

“難道是從附近調來的屯兵?”

“或者是京城那裏來的?”

顧言蹊搖搖頭,否定了所有人的猜測,在穆璟默許的目光中剛要開口解釋,就聽得門外有人叫了起來。

“顧!蹊!”仲文琢氣勢洶洶的沖了進來,抓住跑路的顧言蹊,“你的藥還沒喝呢!”

“我現在又沒發病,用不着喝藥。”

他還沒說完話呢。

顧言蹊用眼角的餘光瞟着恭親王。

穆璟對上那目光,面色一沉,冷聲對仲文琢呵斥:“顧公子關心軍務,文琢莫要無禮!”

仲文琢見穆璟在場,縮了縮脖子,頓時乖得像個小鹌鹑,只是小聲抗議道:“殿下您可別在這事上護着他,您不知道,顧蹊他有嚴重的心疾,偏偏自己又不在乎,每次發病都要忍着扛過去,真要不管,指不定什麽時候就出事了。”

穆璟心中一驚。

他看得出來顧言蹊身體虛弱,可沒想到竟是如此嚴重,這下哪裏肯順着顧言蹊的話說。

“顧公子,你還是先去喝藥,此處本王自會處理。”

“殿下,我……”

“顧蹊。”穆璟用了些威脅的手段,“你不去養病,本王便不讓你再進議事廳一步。”

顧言蹊只好閉上嘴,不情不願的被仲文琢抓回內院。

可剛一回到內院,他便收斂起一切情緒,抓過仲文琢端來的藥一飲而盡,藥碗一丢吩咐道:“去幫我找程指揮使,要一份囚服。”

“囚服?”仲文琢滿頭霧水,“你要這個做什麽?”

顧言蹊敲了敲他的腦袋:“去要就是了,小小年紀問這麽多。”

“你不告訴我,我就不去找!”仲文琢哼了一聲,抓起藥碗扭頭就走。

這小子要是更乖一點就好了。

顧言蹊輕笑。

不過也是,若當真乖的和貓似的,又怎能小小年紀便成為天下聞名的少年将軍。

至少這越城這些軍事布置,沒了他還真做不到這種程度。

但眼下囚服要到哪裏去找?

正想着,忽聽到院外有人恭敬道:“沉鹿關千戶井重錦,前來拜見顧公子!”

因興安山脈一戰的勇猛表現,井重錦一回到越城便被穆璟升了千戶,手下也暫時管着五六百兵卒。

顧言蹊眼睛一亮,自己怎把他忘了,這井重錦可不像仲文琢一般桀骜難馴啊。

穆璟果如顧言蹊所言,分配好各将的去處後,便在衛所備了簡陋的酒席。

等到傍晚時分,城牆上的守兵就傳來了消息,說是有近五千人的軍隊正往越城走。

有了顧言蹊的提醒,穆璟早早領着衆将等在城外,當來人的面貌清晰的出現眼前時,他頓時大吃一驚。

“何大将軍?”

來者正是神武大将軍何正戚!

何正戚見了穆璟也是一臉驚異:“殿下怎會在越城?”

穆璟不由得大笑一聲:“說來話長,将軍一路奔波勞累,先去歇息片刻,本王已在衛所備了酒菜,就等将軍來了!”

一日之內多了六千人,城內頓時顯得擁擠不堪,好在奔波勞碌使得所有人都早早入睡,也沒鬧出什麽亂子,整個城中也只有衛所內顯得較為熱鬧些。

越城物資并不豐富,所謂的宴席也就是一人兩碟青菜,一盤野味,再加上兩紋錢一壺的劣酒。

菜肴粗劣,酒水無味,衆人都沒心思宴飲,唯一的樂趣也就談論即将到來的守城戰,此時何正戚便成了宴席上最受歡迎的人物。

他同樣是被困在興安山脈出不來,本打算暫時找個地方下來慢慢圖謀,卻沒想到兩天前原本駐守在通道的蠻族竟陸陸續續都不見了,警惕心讓他徘徊了些兩天才打定主意出來,沒料到穆璟等人竟已然到了越城。

沒有遭遇到戰鬥使得他手下的五千精兵實力保存完整,一躍成為目前越城最大的軍事力量。

這場戰争的主帥當然是穆璟,但這并不妨礙其他将領對他的恭維。

何正戚還是很享受這衆星捧月一般的待遇的,他盡興的聊了一會,卻見宴席還未開始,不由得疑惑:“莫非還有人未入席?”

他旁邊的将領道:“老何你沒和我們一起走,不知其中詳情,要我說,今天若沒有你和這位公子在場,這宴席也沒什麽開下去的必要了!”

何正戚連忙追問起來,那将領便一五一十的将顧言蹊種種作為說了出來,聽到對方連自己傍晚之前會到越城也說準了,他不由得贊嘆道:“這等高人,何某人必是要結交一番的!”

因自己是個大老粗,何正戚總是很喜歡有真才實學的人,這個叫顧蹊的男人雖沒見過,他卻已是有了好感。

話音剛落,衆人就聽到穆璟笑道:“顧公子終于來了!”

何正戚循聲看去,腦中卻轟的一片空白!

穆璟端着酒杯放在唇邊卻并不飲用,他對衆将的談論毫無興趣,一雙鷹也似的眸子只盯着門口,不知在等着誰。

顧言蹊的身影方已一出現,他便叫了出來,等看清了人影,聲音卻戛然而止。

衆将看去,也徒然無聲。

整個院子眨眼間安靜了下來。

顧言蹊卻仿佛對此毫無所覺,他□□着一雙腳,踩在十二月冰冷的地面上,身上只穿着一件洗得發白的囚服,襯托着那纖細柔弱的身軀,款款走到宴席中央。

“草民來遲,萬望殿下贖罪!”

穆璟起身道:“公子怎麽穿了這身衣服,來人,快給顧公子換上冬衣!”

顧言蹊雙膝跪地,沉聲道。

“殿下,蹊來此,并非參加宴席,而是為三件事向您請罪。”

“有什麽事,你起來說。”穆璟暗沉的眼底浮出一抹擔憂。

顧言蹊搖搖頭,牢牢跪在地上,将額頭抵着地面。

“第一件事,請殿下懲罰我私自出京!”

“這是小事,你不必請罪。”

“殿下!”顧言蹊高聲道,“蹊無诏出京,請殿下治罪!”

穆璟深沉的目光落在他的發頂。

“好,那便罰你一日不許吃飯。”

“謝殿下!”顧言蹊擡起身,再次拜倒,“第二件事,乃是我盜用神武大将軍印,僞造出兩封信,欺騙程指揮使及沉鹿關守将!”

轟隆!

衆将一驚,卻看到何正戚掀翻了坐前酒席,臉色通紅,眼中有熊熊怒火燃燒。

“你這賊人!你敢盜我的印!!”

“何大将軍!”穆璟冰冷的口吻讓何正戚不由得驚顫,“顧公子是在向本王請罪,是非功過本王自會判斷,你且坐下。”

何正戚大喘着氣,胸膛起起伏伏,像是下一刻就要沖上去将顧言蹊打死,但最終還是在穆璟的威壓下重新坐了回去。

穆璟這才看向顧言蹊。

“我竟不知,你這印是盜的。”

“盜用大将軍印,乃是重罪,應當處以絞刑。”他話音一轉,“但你用兩封信守住了大慶北方,又是大功一件,當重賞。”

“功過相抵,本王便判你無罪了。何卿家,你可還有異義。”

何正戚咬着牙道:“皆聽殿下吩咐。”

穆璟點點頭:“顧公子,你的第三件事是什麽。”

顧言蹊第三次拜倒。

“草民這第三件事,便是欺瞞了殿下!”

穆璟心裏突了一下,沉聲道:“你騙了孤什麽。”

“草民不叫顧蹊,也并非神武大将軍麾下士卒!”

“草民乃是當朝太傅之子,神武大将軍之正妻,本名顧言蹊!”

“你竟嫁人了!”/“你竟敢在這裏說!”

穆璟與何正戚豁然變色!

滿堂文武面色大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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