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國士無雙(12)

越城很少這麽熱鬧過了。

原本的一萬軍隊只剩下不到兩千多人,此時這五六萬大軍的到來,就像是一劑強心針,叫人心惶惶的越城重新穩定了下來。

郎旗也跟着來了。

不過直到晚上的洗塵宴,他才知道顧言蹊那日叫自己送的竟是一封假信。

“顧公子真乃不測之智。”郎旗對井重錦說,“我現在倒是羨慕你了,跟着顧公子才幾天,就成了千戶。”

他年過四十,才是個千戶,井重錦二十多歲,不但成了千戶,還在殿下面前大大露了臉,以後更是前途無量。

井重錦無言,只朝着郎旗拱了拱手。

何正戚将壺中劣酒倒入口中,有點不過瘾。

“好容易等到援軍,吾等也可稍稍放松一下了。”他身旁的将領哈哈笑着,“此戰顧夫人勞苦功高,大将軍可要好好獎賞一番啊!”

何正戚的黑臉微微抽動,也說不清是憤怒還是其他什麽,他又給自己倒了杯酒。

“呸,一個男人,獎賞個屁!”

“這話可不能讓顧夫人聽見!”将領趕忙阻止。

何正戚冷笑一聲,眼角的餘光不自覺的搜尋着那個消瘦的身影,卻在下一秒見到顧言蹊的白衣從眼前走過。

将領們頓時噤聲。

何正戚不知他是否聽見了自己的話,低下頭将杯中劣酒一飲而盡。

顧言蹊走到了穆璟案桌前,舉起酒杯道:“殿下,言蹊敬您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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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璟忙起身回道:“顧公子羞煞本王,此酒應當是本王敬顧公子。”

言罷,他不等顧言蹊說話,便将杯中酒水飲盡,又走了出來拉着顧言蹊的手。

“本王之前只覺自己已見過天下的聰明人,卻不知山外有山人外有人,顧公子真乃國之智士。”

他握得很緊,顧言蹊抽不出手也就作罷了,趁着二人距離近時,他低聲對穆璟道。

“殿下,此刻援軍已至,越城危機也已消除,但殿下之危機還未解除!”

穆璟臉色微變:“此話怎解?”

“還請殿下找個僻靜處詳談。”

穆璟點頭,讓親衛将酒滿上,高聲道:“諸位!”

廳內雜亂之聲頓時消散,文武将領皆端起酒杯,慌忙站起。

“這六日鏖戰,諸位都辛苦了!”穆璟繼續道,“今日是為沉鹿關将領們的洗塵之宴,同樣也是慶功宴!”

“軍中雖有禁酒令,但本王今日特赦衆将飲酒!”

“只是蠻族仍盤踞在城外,明日本王還要主持戰局,不可多飲,今晚便以此酒水敬大家!”

他言罷,便将酒水一飲而盡,衆将忙回敬過去。

一時之間,廳內盡是歡聲笑語。

穆璟放下酒杯,拉着顧言蹊的手匆匆走出廳內,回到書房。

“此處僻靜,顧公子大可暢所欲言。”

“我此來是想對殿下說,援兵雖至,但格斯爾大單于必不會輕易退兵。您在此與他對峙,等蠻族退兵,結束此戰後再回京,将有大難!”顧言蹊當即道。

穆璟臉上閃過驚異之色:“為何?越城、沉鹿關都未曾有失,甚至晏城都已被大慶奪回!”

“但殿下輕敵冒進,致使沉鹿關三萬精兵戰死晏城,只有一千餘人逃到越城,亦是事實!”顧言蹊順勢将手從穆璟手中抽回,“朝廷三十萬大軍守衛沉鹿關,只要殿下當初不貿然發兵,耗也能将蠻族耗死。”

若非如此,格斯爾大單于也不至于用計引穆璟出戰。

穆璟有點不舍得那手的離去:“本王将有何難,還請指教。”

顧言蹊卻道:“殿下想做皇帝嗎。”

穆璟瞳孔收縮:“莫要說父皇如今仍建在,就是父皇百年之後,還有皇兄,怎麽輪得上我呢。”

“但是殿下,若是太子殿下繼位,今日蠻族燒殺慶人之仇,您就無法報了。”

顧言蹊毫不避諱。

“大慶與蠻族已有百年仇恨,皇兄定會為百姓複仇。”

“殿下真的甘心?”顧言蹊眼底劃過輕微笑意,他不等穆璟回答,繼續道,“就算殿下甘心,東宮也是不甘心的。”

“殿下此番保住沉鹿關與越城,還将晏城收入囊中,乃是大功一件,若無意外大慶上下皆會稱頌您的名字。”

“但如今大慶重文輕武,前朝那句‘狀元郎才是好男兒’便可見一二!東宮只要在朝堂上抓住您戰敗的這一點錯漏,就可讓您此番戰果皆化為虛無。”

“恕言蹊直言,您與東宮從來都是你死我活的局面,東宮絕不可能讓您因戰功坐大。”

“但你有辦法,讓他們無話可說。”穆璟幽深的眼中蘊藏着某種混雜着異樣情緒的欣賞之色,“顧言蹊,你每次都能讓我驚喜。”

“蹊确有一計,即可逼退眼下越城外的蠻族,有可保未來二十年的蠻族,更可解決殿下眼前危機。”

穆璟道:“說說你需要什麽。”

“請殿下将井重錦賜我,并再給我三千騎兵。”顧言蹊獅子大開口,“最多一個月,我必讓朝堂上下對晏城戰敗閉口不言!”

“你要怎麽做?”

顧言蹊一指北方。

“再往北去!”

穆璟斬釘截鐵道。

“不可能!”

“殿下!?”

“我再多給你兩千騎兵!”

顧言蹊眼底劃過詫異之色。

“還有,我也一起去。”

穆璟補充道。

“不準說不許!”

他知不知道自己是主将!

說實話,顧言蹊有點蒙。

這場兇險萬分的沉鹿關之戰,穆璟乃是主将,神武大将軍何正戚也只是副将,是沒權利越過他指揮全軍的。

哪裏有主将抛下大軍,自己跑了的這種事。

穆璟很滿意他這副吃驚的模樣,這讓顧言蹊總算有了些人氣。

“就算明日沉鹿關援軍到達越城,格斯爾也不會退兵。”

難得占到上風的恭親王慢條斯理的分析着。

“到今天為止,蠻族死了八萬多士兵,還有數不清的奴隸,這其中有五萬多人死在沉鹿關,而另外三萬人,就在六天之內死在越城。”

“他的二十萬大軍,只剩下十二萬。這些人可都是草原上各個部落的支柱,格斯爾要是死了這麽多人還拿不出半點成果來,他也別想活着回到草原上了。”

“那些部落首領第一個就要殺了他。”

穆璟慢悠悠的說着:“所以你看,越城的仗還有的打呢。”

“那您不更應當留下嗎?”

“既如此,我更應當和你一起走。越城托付給何愛卿必不會有失。但無論是你還是井重錦,都沒有足夠的威望和經驗去統領五千人的隊伍。”

穆璟的唇角露出微不可見的笑意:“但是我有。”

顧言蹊擰着眉頭,他對此不敢茍同。

“更何況,晏城的敗仗是我打的,為彌補這個過失,草原上的這一仗,就該我打了。”

似乎有道理。

但顧言蹊并不妥協:“殿下乃一軍之帥,絕不可輕易離開。”

“此事沒得商量。”

“那言蹊也不去北方了!”

“你不去,我就獨自去!”

顧言蹊一口氣憋在喉嚨裏,異常難受,半晌才吐了出來:“既然殿下堅持,我也沒什麽可說的。但是殿下,草原一行,言蹊要與殿下約法三章!”

“你說。”

“第一,這五千人必須聽從我的指揮,就連殿下也不可能插手!”

“可!”穆璟微微蹙眉,但覺得并不過分。

“第二,殺敵可以,但絕不可妄殺無辜!”

“也可。”蠻族就沒有無辜之人,穆璟點點頭。

“第三,”顧言蹊眼底閃過精光,“誰是無辜之人,由我說了算!”

穆璟終于皺起了眉頭。

顧言蹊見狀道:“殿下若不答應這三條,言蹊寧可不去北方。”

穆璟盯着他看了一會,長長吐出一口氣。

“罷了罷了,本王答應了。”

顧言蹊還是太過心善了。

第二日一早,五千兵馬便從越城西門而出,在不驚動蠻族人的前提下,繞過西面山峰,直奔草原而去。

何正戚在城牆上目送這一隊兵馬,他緊擰着眉頭,心裏很不痛快。

穆璟走後,他被委以重任,正式主持越城事務,仲文琢也留在越城,跟在何正戚身邊學習。

仲文琢的父親與穆璟之母乃是姐弟,他自己在前幾日的守城戰中又展現了傑出的天分,因此得到了格外的照顧。

此時看着遠去的騎兵,仲文琢郁郁道:“我也想去啊。”

“你?還是老老實實待在越城,別給我惹什麽麻煩!”何正戚瞥了他一眼。

“啧。”仲文琢斜眼看他,“顧言蹊怎麽就看上你了,要死要活的跑到北邊來,真是瞎了眼。”

何正戚臉色一黑:“現在他走了,你也可以跟他走了。”

咦?

仲文琢突然想起了什麽,似乎幾天前,顧言蹊曾給他那個錦囊,說的就是要在他離開越城後打開。

現下他不已經離開越城了嗎!

思及此,仲文琢也不管何正戚什麽想法,扭頭就走,回到房間裏取出錦囊。

他小心打開錦囊,将裏面小小一張紙條取出,細細讀過,不由得将目光投向越城的南側,大慶境內那連綿山脈中。

“那裏竟會……”

五千騎兵從興安山脈西側繞行,一路奔到草原之上,如此全速奔馳到傍晚,才見到地平線上出現了一處蠻族部落。

顧言蹊根本沒有叫停騎兵,反而讓穆璟加快速度,直接沖殺過去,凡有反抗之人,盡皆斬殺,但手中沒有拿着武器者,絕不奪其性命。

穆璟很好的聽從了他的谏言,五千人的部隊對于這個蠻族部落而言已是一個極大的怪物,在顧言蹊發現他們之前,他們就已經發現了敵情。

部落中的青壯年大多已随着格斯爾大單于南下,僅有的兩三百名青壯年拿起長刀,跨上戰馬,呼號着沖了過來,就連老幼婦孺也拿起兵器,警惕的看着敵人。

“殺!!!”

随着穆璟的命令下達到全軍,大地都被馬蹄踐踏得震顫起來,五千騎兵隊列整齊,以穆璟為首,直撲向蠻族守衛!

撕拉!

長劍穿透蠻族人的胸膛,帶起絢爛血花,一次沖鋒之下,那兩三百蠻族人便紛紛落馬,碧綠的草原頓時染上大片血色。

部落內的蠻族人見此情景,忙将部落周圍阻攔野獸的栅欄關好,一個個躲在後面試圖繼續抵抗。

“這一招我們已經用過了!”井重錦哈哈大笑,他輕而易舉的帶領騎兵拔出栅欄。

這個蠻族部落就此被扒下最後的铠甲,露出其內鮮美的果肉。

戰鬥很快結束了。

在顧言蹊的指揮下,殘存的蠻族人被捆綁起來放到部落中心看管,騎兵占領了所有帳篷,今天這裏就是他們的休息地。

被精心養肥的牛羊被慶人毫不猶豫的宰殺,一叢叢篝火在草原上點燃。

今日是這個蠻族部落的噩夢,卻又是慶軍的一次狂歡。

“殺了他們的牛羊馬匹!奪走他們的糧食!”顧言蹊高聲道,“我們今晚開一場慶功宴!”

“噢噢噢噢噢噢!!!”

五千人的呼喊聲震徹整片草原,被俘虜的蠻族人面容慘白的看着他們,口中喃喃道。

“長生天會懲罰你們的暴行!”

顧言蹊騎馬走過他的身旁,聞言低下頭看去,眼中含着明媚的笑意。

“長生天,也是要聽皇帝禦旨的。”

“他們燒死慶人奴隸的時候,就應當準備好付出自己的生命。”穆璟不知何時走了過來,他面若寒霜道。

看來莫日根王子火燒奴隸的舉動,的确狠狠觸怒了這位恭親王。

顧言蹊道:“草原上有數千數百個這樣的部落,數百萬這樣的蠻人,殿下難道想都殺了,別忘了我們的約法三章。”

“你太心善了。”穆璟搖搖頭,“不殺?那你要如何處置他們?”

“當然是把他們趕走。”顧言蹊笑道,“最多也就是把他們的營地都燒了,讓他們只穿着一身單衣,去找草原之主格斯爾。”

這個本就因戰敗而沒有任何收獲的冬季,就算是格斯爾大單于也過的并不寬裕,但他作為草原之主,是不能拒絕這些支持他的蠻族人的投靠的。

除非他想讓手下軍隊嘩變。

穆璟看着他,半晌吐出一口氣。

“你真應該多笑笑。”

“啊?”

“這樣子顯得好看多了。”

顧言蹊收斂了笑意,他拉着馬匹退後幾步,異樣的看着穆璟。

“殿下慎言。”

穆璟失笑:“我還不至于對下屬的妻子動手,只是你身子太弱,總顯得沒什麽氣色,笑起來起碼多些活力。”

顧言蹊臉上飛起紅暈。

“是我錯怪殿下了。”

穆璟揮揮手表示自己并不在意,他看向忙碌的士兵們,道:“宴會好像已經準備好了。”

顧言蹊迅速轉移了話題:“殿下,大家都等您去呢。”

“不僅是我,還有你啊。”穆璟下了馬,向顧言蹊伸出了手,“你在軍中的威望,可已然追上我了。”

顧言蹊笑了一聲,他正打算翻身下馬,可一條腿剛從馬背上邁下,心髒驟然抽痛,另一條腿迅速失去力氣,整個人朝着馬下跌去。

“言蹊!”

他感覺自己跌入到一個寬闊而堅實的胸膛中,耳旁是男人焦急的呼喊,但這對于此時的他而言沒有任何幫助。

只是稍稍運動了一下,就又發病了。

這具身體比剛來時候又弱了許多。

但現在的他已經可以适應這種程度的病痛了。

“殿……殿下……”

顧言蹊模糊的看到穆璟低下了頭,将耳朵湊近,認真的聽着他的話。

他們的距離如此之近,幾乎能夠感受到對方的呼吸。

穆璟的手緊緊的握住他,仿佛要借此給予他力量。

“我的……包裹裏……有……藥……”

很快,藥丸與清水一同送到了唇邊,顧言蹊勉強喝了下去,總算覺得心髒好受了些。

“我不該答應你進草原的。”

剛一恢複體力,他就聽到穆璟的話。

“拿顧言蹊一人換大慶一國,怎麽算都是值得的。”顧言蹊笑了笑,“我已無事,倒是令殿下擔憂了。”

穆璟将他扶起靠在自己身上,道:“我見你白天神采奕奕,還以為你身體又有些好轉,哪想到竟還是如此孱弱。”

“這心疾是我自娘胎裏帶出的,哪有可能好轉。”顧言蹊搖頭。

“殿下,顧公子,牛肉已經烤好了,您要不要去……吃……?”井重錦走了過來,看到他們這姿勢頓時收聲,眼睛左右飄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應該離開。

穆璟一愣,才發覺他與顧言蹊正處于兩匹馬中間,擋住了其他人的視線,因此并沒有旁人看到方才發生的事。

他們這姿勢的确有些暧昧。

“你去收拾個帳篷出來,讓顧公子休……”

“我要吃!”顧言蹊已經從穆璟懷裏跑出去了,活像是沒有犯過病,只不過那青紫的唇瓣依舊提醒着唯一知道方才發生什麽事情的穆璟。

“不行。”穆璟難得霸道。

“咳。”井重錦大着膽子插了句話,“殿下,奔波一天顧公子想來也餓了,還是先吃些東西再休息吧。”

顧言蹊已經往火堆那邊走了:“正是如此!吃不了東西就打不了仗,打不了仗就回不去越城。”

他帶着兩個人到火堆旁坐下,接過兵卒遞來烤好的肉。

“夫君還在越城等着呢,言蹊可想着要早早回去。”

“那就那麽在意何愛卿?”

“那是自然。”顧言蹊沒看到穆璟臉上的情緒,“畢竟我到這裏來就是為了他啊。”

為了奪取他的榮譽,讓他像陰溝老鼠一般活着。

“顧公子對何将軍真是情真意切啊!”士卒打着趣。

可坐在這叢篝火旁的人,卻沒一個笑的出來。

無論是沉默寡言卻對大将軍夫夫之事內情知之甚詳的井重錦。

還是對自己心思一無所知,卻異樣煩惱的穆璟。

顧言蹊咬了一口牛肉,感受着充裕口中的鹹香口味,眯着眼睛滿足的笑了。

活着真好。

所以,誰也別想阻止他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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