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國士無雙(21)
深夜, 兵部大獄。
何正戚枯坐在牢中, 忽的聽到牢門外有鎖鏈之聲, 他擡頭看去, 只見一名面容普通的中年文士走了進來。
“何大将軍可還安好。”中年文士笑道, “鄙人乃是陳末, 東宮一謀士爾。”
“陳先生,真是不巧, 我要睡了, 牢房重地,恕不遠送。”
陳末笑盈盈的也不生氣。
“無妨,的确是陳某來的時間不好, 只是陳某此來不是為了公事, 而是為了大将軍的私事。”
“太子殿下時常聽顧太傅提起,說您與其子顧言蹊舉案齊眉恩愛異常,可顧夫人才去了一趟越城, 就被恭王殿下看中了才華,被迫分離——”
“你想說什麽!”何正戚聽的有點惡心,他就是喜歡顧言蹊,也哪裏有這家夥口中說的一般肉麻。
何正戚一雙虎目死死盯着陳末,吓得陳末差點後退幾步,好在想起自己此來是代表太子, 終于沉下了氣,
“太子殿下感念大将軍之情深厚, 特來幫大将軍奪回夫人。”
何正戚眯着眼睛:“我不可能背叛恭王殿下。”
“這怎麽叫背叛呢!”陳末擦了擦冷汗, “聖上纏綿病榻已久,太子殿下早晚會坐在那個位置上,您不過是提早效忠太子殿下。”
“更何況……”
“您當真認為,到了如今的地步,恭王殿下還能護着您嗎?”
“就連恭王殿下自己都顧不得自己,還連累您這樣的功臣,您就算跟着他又能如何?”
“再說您與顧公子合離之事是經了恭王殿下的手,恭王不可能違背自己做的決定,您若是一直跟着恭王殿下,恐怕顧公子是永遠都回不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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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聲音極低,就連一旁的獄卒都沒有聽到,何正戚嘴唇動了動,不可否認,他被打動了。
顧言蹊!顧言蹊!
光是念着這個名字,何正戚就感到了憤怒。
他已經屈尊降貴娶了這個人,不過是幾日冷落,他竟敢與他合離!
喜愛與惱怒糾葛在一起,他反而就要把這個人重新帶回到身邊!
還有穆璟!
何正戚畏懼穆璟,這個比他小上十來歲的年輕人,擁有着他所不能及的魄力,正是這份魄力,令他追随至今。
可穆璟再厲害又怎樣,他比得過太子嗎!比得過皇帝嗎!
他并非不可戰勝!現如今不就被關在宗人府了嗎!
何正戚舔了舔嘴唇,道:“我若出獄?”
陳末眼底劃過了然之色:“富貴權勢,搓手可得,等到太子得登大寶,您有從龍之功,就是何家也必須要考慮下一代家主的位子了。”
何正戚一咬牙,道:“好!”
“既如此,還請大将軍放心,明日您就能離開兵部大牢,重掌三軍!”
何正戚知道,倘若旁人都沒出去,偏偏自己出了牢獄,還重新掌了兵權,那麽自己背叛的事實便再不可更改。
但那又如何!
惠哲皇帝的态度已經如此明顯,日後太子登基,他要什麽沒有!
至于顧言蹊?
他倒要感謝對方的合離書,讓他有足夠的理由背叛恭王!
他的确喜歡這聰明的男人,但對方執意合離,可是大大傷了自己的面子。
何正戚心想着。
顧言蹊自己抛棄了正妻的位置,正好,他大大方方娶個女子,再把他娶回後院,乖乖給他出謀劃策!
如此一來,嫡子有了,顧言蹊也有了,最重要的是,他還有地位權勢!
豈不美哉!
次日清晨,宗人府與兵部同時開審,從辰時審到未時也未曾審出什麽結果,反倒是何正戚因駐守越城,除了草原一戰追擊蠻族外,并未出城戰鬥而逃過一劫,被放出兵部,重新執掌京城外的慶軍。
但這消息卻是一傳十、十傳百,轉眼間傳到了京城之外。
京城十裏之外。
背着行囊的書生租了個馬車,打算從此處回鄉,他剛坐穩,便與馬夫有一茬沒一茬的搭起了話。
“北方的景色當真是難得一見的粗狂壯美。”書生感嘆道,“現在回了南方,反倒是有些懷念了。”
“若我能像公子一般去北方看看就好了!”馬夫回應道,“說到北方,公子可曾聽說過,那平蠻的恭親王被抓進了宗人府?”
“什麽!”書生大驚,“這是何故!”
“說是恭親王不顧百姓安危強行行軍,還屠殺周圍村落的百姓,殺良冒功。”馬夫搖搖頭,感嘆道,“做盡了惡事,還要編什麽割發代首的故事騙人,真是作孽!”
書生已然面色鐵青,他吼道:“停車停車!”
馬夫大驚:“怎麽了?”
“掉頭,我要回京城!”
“公子不是才離開嗎?”
書生道:“恭王殿下為我等自髡,此刻恭王有難,我又怎可事不關己就此離開!”
“快!速速載我回京!我乃越城幸存慶人,當要為恭王伸冤!”
馬夫揮起馬鞭:“竟是如此!公子莫急,這就回去!”
恭王被囚的消息如雪花般飄散開來,一百多名大慶百姓旋即反身回京。
他們或是農夫、或是商人、或是書生、或是小販、或是匠人,皆是在那場大戰之中幸存下來的百姓,在顧言蹊的幫助下,被掩藏在慶軍之中來到京城附近之外才陸陸續續離開。
因人數較少,這百來人的存在除了顧言蹊與穆璟,竟是再無旁人知曉。
而當他們回轉之時,竟是浩浩蕩蕩,将如洪流一般,勢不可擋的沖破前方所有障礙!
北城門一裏外,亭中,一名身材英挺的儒衫男子坐的筆直,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不遠處的官道。
等了不久,他似乎看到了什麽,立刻站起身沖到官道之上,攔住了一輛馬車。
“誰?”
馬車上的書生怒道,擡眼仔細看了看那攔車人,卻不由得驚呼道:“是你!?”
儒衫男子抱拳:“公子,可願随我一同解救恭王殿下及顧公子?”
書生大喜:“這是自然!”
他旋即跟着男子進入城中,七拐八拐的來到一間院落前,推門一看,裏面竟站了百來人。
書生眼前一亮!
這些人竟都是——
清晨,宗人府。
“豫王殿下!豫王殿下”
天色蒙蒙亮,豫親王剛翻開書信,就被攪了安寧,不由得惱怒。
“是誰在大聲喧嘩!”
“豫王殿下,不好了!府外被百姓圍住了!”
豫親王一驚,面色不渝道:“他們以為這裏是什麽地方!都給我趕出去!”
護衛諾諾道:“我們剛發現這些人聚過來的時候就已經試過驅趕了,但他們非但不離開,反而還大喊大叫着,引來了不少人,現在府外的人愈來愈多,恐怕已經趕不得了……”
豫親王大怒。
“趕不得?好啊!那就讓我去看看是什麽樣的刁民!”
這位年邁的老親王氣喘籲籲的就往外走,護衛們連忙跟在後面。
走出不遠,他就聽到遠遠的傳來鼎沸人聲,這聲音卻并不如想象一般雜亂。
老親王終于走到了門口,他眯着眼睛看向那些刁民,卻差一點吓得心髒停跳。
這豈止是一百多名百姓!至少也要有三四百名百姓了!
就連宗人府門前那條寬闊的大道都被塞得滿滿當當,一直蔓延到街口!
而在這些擁擠的百姓前面,則整整齊齊跪着一百多名形容各異的百姓!
這些人中有飽經風霜的邊民,有滿手粗繭的武夫,有一身儒衫的文人,也有绫羅錦緞的商人。
明明各不相幹的人,卻齊齊跪在這裏,只有一名青衫文士站在最前方,高聲疾呼。
“恭親王無罪!顧公子無罪!”
“倘若他們有罪!大慶的邊關又要讓誰來守衛!百年血仇又要誰人來報!”
文人憋得滿面通紅,他聲嘶力竭的喊道。
“為了我等區區千條人命!恭親王割發代首,他手下三千名将士具是如此!”
“我等是被恭親王殿下感染,自願為大慶邊關獻身!”
“恭親王何罪之有!顧公子何罪之有!這三千名将士何罪之有!”
“無罪!無罪!”靠的近些的百姓開始随之高呼,這呼聲越來越廣,就連遠處聽不到這裏聲音的百姓,就開始跟着吼起來。
于是又吸引了更多的人前來圍觀。
老親王氣的打顫,匆匆忙忙跨出門外,對着那文士叫道:“我看你是個讀書人,怎麽敢到宗人府生事!”
“因為這天下不公,恭親王無罪!”青衫文士高聲答道,引來了身後跪着的百名百姓的應和。
“穆璟無視大慶千人性命,硬是要行軍,這是大罪!”
“非也!”文士傲然道,“恭親王是在救大慶!他無罪!”
“穆璟殺良冒功,亦是大罪!”
“吾等自越城以來一直跟在恭親王身旁,從未見過恭王殿下離開越城,所謂殺良冒功之事更是無稽之談!朝廷為何不派兵去那所謂被屠殺的村落裏轉一轉!看看到底是恭王殺的,還是蠻人殺的!”
“書生誤國!”豫親王叫來護衛,“去,把他趕走!”
護衛面對暴怒的百姓根本無能為力,而此時文士卻高聲道。
“我今日來,不是以書生的身份,主張恭親王無罪的!”
“你是何意?”豫親王問。
書生後退一步,朝着豫親王後方,宗人府牢獄位置長拜不起:“吾等是以草原那場大戰之中幸存下的慶人身份,為向恭親王報恩而來!”
豫親王臉色大變,卻見那書生身後的百人皆是随那書生拜下。
“吾等謝恭親王救命之恩!”
百人的聲音合在一起,瞬間壓倒了周圍的嘈雜之聲,這聲音越來越廣,卻叫豫親王臉色越來越難看。
“刁民!刁民!”他氣急敗壞,“給我把他們抓起來!統統抓起來!”
惠哲皇帝病情危重,穆璟卻因徹底打倒蠻族而聲名大起,大有壓倒惠哲皇帝的勢頭,至于說名聲本就不怎麽好的東宮,是根本無法與他相比的。
不顧慶人性命強攻蠻族,這是穆璟目前唯一的把柄,若是不抓好這個把柄徹底打倒穆璟,東宮拿什麽和他比!
軍事?就算何正戚投靠了東宮,也比不上一個百勝元帥穆璟!
朝堂?穆璟一勞永逸解決蠻族之患,保大慶三十年內再無外患,這時候朝堂上哪有人能與他相左!
老親王是個固執古板的人,他心中大慶唯一的繼承人就是皇嫡長子穆承。
穆璟這種只會打仗的武夫,還是趕緊滾回邊疆吧!
可現在又要如何辦!
數百人看着,那些所謂被屠殺的慶人,千裏迢迢來到宗人府,只是為了證明穆璟無罪!
消息根本瞞不住!
穆璟無罪否?有罪否?
老親王嘴唇顫動着。
他在問自己,要如何去做!
此時此刻,消息已然無法隐瞞,若是硬要判穆璟有罪,他這一世清明便要瞬間毀于一旦!
要如何做!
如何做!
清晨,東宮。
接到越城幸存慶人圍住宗人府的消息,穆承頓時大驚,直接手裏的杯子扔到了一旁的陳末臉上。
“你不是說萬無一失嗎!這又是怎麽回事!”他氣急敗壞,“若是叫穆璟就這麽離開宗人府,他的名聲會更響亮!對我的威脅更大!”
陳末縮着腦袋諾諾道:“但殿下手裏已有何正戚,兵權在手,恭王就算出了宗人府又能如何?”
穆承一時語塞。
仔細一想,也覺得是這個道理。
昔日他忌憚穆璟,是因為對方文有顧太傅,武有何正戚。如今此二人都入了他的麾下,惠哲皇帝又眼看着就要駕崩,他何必擔心穆璟出來。
這般一想,穆承心下頓時安定不少,他對陳末道:“是孤急躁了,來人,快帶先生去療傷,本太子現在就要去宗人府看個究竟!”
陳末自無不可,包紮完額上傷口,他并未在東宮停留,而是匆匆忙忙往東街而去。
不多晌,走到一間小房子前,看了看左右看着無人,陳末才放心的敲了敲門。
門吱呀一聲開了,只見一個儒衫男人頭發散亂、睡眼朦胧的看着他。
“你這時候過來做什麽。”
“我帶夠錢了,你快給我出主意!”陳末匆忙走了進去,回身将門帶上,急着道,“恭王眼看着就要出來了,這怎麽和你說的不一樣!”
“我也聽聞宗人府那裏的事情了。”儒衫男人道,“怪只怪太子殿下時運不濟,誰又能想得到這些幸存的慶人竟然齊齊找上京城。”
“那如今怎麽辦!”
儒衫男人看了他一眼,陳末連忙會意的掏出一打銀票:“這次太子殿下賞我的錢都在這裏了。”
男人這才滿意的點點頭:“恭王勢大已不可逆,為今之計,只有趁着對方松懈之時,一舉拿下。”
陳末驚駭:“你的意思是……這、這絕不可能!”
“怕什麽,只要做的隐蔽些,事成之後,皇帝陛下身後只有一個兒子,他怎麽可能不幫太子殿下打掃幹淨。”儒衫男人漫不經心道,“前朝又不是沒有弑兄殺父繼承皇位的明君,那可要比我這計劃光明正大多了!”
陳末左思右想,只覺得渾身發冷,坐立不安,他匆忙起身,道:“我還有事,先走了。”
言罷,如同避瘟神一般沖出這間小院。
門扉合上,儒衫男人嘴角的笑意立刻淡了下來,變得堅毅而冷峻。
他一把扯下長長的發絲,摸了摸寸長的短發,嘆了口氣。
“這頭發可真熱。”
那模樣,豈不就是得了顧言蹊命令,提前前往京城的井重錦。
他拿起銀票仔細數着,若有所思的看向門扉之外。
“公子這計劃可當真太過大膽了,陳末不好說,太子他有那麽蠢嗎?”
“罷了,不想了!”
井重錦一把将鈔票揣進懷中,笑道。
“卻不知這筆錢,夠買多少把刀劍,多少壺好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