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國士無雙(23)
冬季已經過去, 天氣轉暖,轉眼間便到了委托的最後幾天。
顧言蹊換上一身青色衣裳,懶洋洋的坐在恭王府的小亭子中喂魚。
因回不得顧家, 也去不了大将軍府, 他本想着在京城裏租個院子了事, 卻是被穆璟強行拉到恭親王府住了下來。
恭親王府裏的日子過得很悠閑,但府外卻已打得一片昏天黑地。
殺良冒功一事最終以烏萊伏法告結, 豫親王不得不告老辭官。
此事之後, 惠哲皇帝的身體每況愈下, 太子穆承與恭王穆璟連面子上的友好都不再維持,朝堂內外,雙方打得不可開交,好好一個春天, 竟染上了些許血色。
太子穆承的身份地位令他得以占據高位, 但三番兩次被惠哲皇帝當面呵斥,甚至不止一次被呵斥不配為太子, 這令他優勢大減,隐隐落于下風。
而恭王穆璟攜戰勝之勢歸來,聲望能力皆具備,但其人并非嫡長子, 也不是正統的繼承人, 又有惠哲皇帝有意無意打壓, 因此始終無法徹底壓制太子。
可在時間的推移下, 穆璟的優勢越來越大, 若非何正戚已掌控大部分京營,恐怕太子穆承已經被打的丢盔卸甲了。
在這場事關國運的争鬥中,處于最中心的惠哲皇帝卻始終一言不發。
他既不偏向穆承,亦不偏向穆璟,但此番作态,已令人們衆說紛纭,只道是穆承位置不穩。
這使得穆承越發暴虐起來,內外交困之中,竟是就此病倒,這終于令惠哲皇帝着急了起來,忙派了禦醫前往東宮。
帶着禦醫來的乃是惠哲皇帝身旁的大太監,他等禦醫為穆承看完病,又仔細詢問了病情,才讓禦醫先行離開。
大太監本人卻并未立刻離開,等房間中只剩幾名侍從,才谄笑着看向穆承:“聖上聽說太子殿下要請禦醫,可是吓壞了,忙讓咱家親自領着太醫過來,想要問問太子殿下的身體。”
這位大太監是惠哲皇帝的身邊人,連穆承平日裏也是要恭敬對待的,那裏會有這般表現。
穆承知道事有蹊跷,連忙驅散左右,關閉門窗,才問道:“不知公公有什麽話要對孤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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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太監躬身道:“只是想提醒太子殿下,您可要謹言慎行,聖上對您最近的所作所為已很是不滿。”
穆承心頭一跳,匆忙追問:“父皇可是想要廢太子?”
大太監低着頭,掩藏着自己的臉色:“太子且放心,您是陛下欽定的太子,陛下又如何會有此舉,咱家只是提醒一下太子,謹言慎行。想必太子日後必将……”
他沒有說全,但示好之意已是非常明顯。
可穆承卻不接受這含含糊糊的一番話,差點當場發作,好歹想起面前這位還是惠哲皇帝眼前的紅人,正要拿些財物将人打發走,對方卻推拒不收,匆匆回了宮。
太監最是愛財,他不接受財物要麽是示好,要麽是避嫌。
穆承覺得,自己這是被避嫌了,恐怕是真的有麻煩了。
他立刻召來東宮謀士,并時刻派人到皇宮旁監視。
如此幾日之後,皇宮忽然傳來消息,将禦醫全部召了回去。
惠哲皇帝病危!
一石驚起千層浪!
整個京城的眼睛都盯緊了皇宮,其中以東宮為最。
“仲太師連夜進宮。”
穆承狠狠的砸碎了茶杯。
仲太師乃是仲文琢的祖父,也是穆璟的外祖父,他是最忠實的恭王黨。
在這等敏感時期,惠哲皇帝偏偏召見了仲太師,這令穆承不由內心焦慮,幾乎奪門而出,去質問惠哲皇帝,好歹被謀士們攔下來。
“不能這樣等下去,”穆承的眼睛都紅了,“父皇早有廢太子之心,我絕不可坐以待斃!”
“太子殿下,陛下已經病重,此時絕無可能廢太子,您大可不必如此憂心。”謀士們勸說着。
“住口!”穆承惡狠狠的吼了回去,“父皇既沒有廢太子之心,為何三番五次當衆斥責我!為何在這等時間竟是召見仲太師!”
“你們!有一個是一個!必須給孤想個辦法來!”
陳末縮在人群中,生怕被穆承看到,但天不遂人願,他第一個便被點了名。
“陳末!你出來!你給孤說說!現下怎麽辦!”
他被同僚們推出人群,站在面目扭曲的穆璟面前,頭腦竟是一片空白。
“殿下,末以為,擒賊先擒王,您不妨徹底絕了陛下的念想……”
一片混亂間,他竟将那日儒衫男子對他說的話陳述了出來!
諾達一個議事廳,竟就此悄然無聲!十數雙眼睛直勾勾的盯着他,具是不可思議!
“太子殿下,陳末大不敬!請太子殿下誅殺此獠!”
幾乎在瞬間,所有謀士都請命斬殺陳末!
陳末額上頓時冷汗淋淋!
但在一片片征讨聲中,穆承的聲音卻是異常清晰。
“召何正戚前來見孤!”
深夜,恭親王府。
“我已安排仲太師入宮,今夜陛下召您,只是為了家常。但殿下深夜入宮,歸來時務必小心。”
“今夜不比往常。”顧言蹊沉聲道。
穆璟安慰道:“放心。”
顧言蹊目送穆璟離開府邸,轉過身來臉色便瞬間變冷。
“将府門鎖好!任何人來也不準開門!”
“是!”
“仲文琢,你去庫房裏把兵器都取出來,我前些天已經準備好了,小厮侍衛護院,不分男女,有一個算一個,都給我拿起武器來!”
“是!”
仲文琢是今夜特地被顧言蹊叫來的,他心底滿是疑問,此時卻不好問,連忙去庫房取東西,卻沒想到剛一打開庫房,就被裏面滿滿當當的武器兵甲吓到了。
這是多少銀子啊!
恭王殿下屯這東西做什麽!?
真要是被發現了,這離造反還有多遠?
迷惑的家丁們穿上簡單的護甲,拿着兵器,惴惴不安間被安排到了王府各處,最多的卻是恭王獨居的院落裏。
仲文琢不無擔憂的問:“你這是按照守城的方式在守府?出什麽事了?”
不等顧言蹊回答,在這一片寂靜之中,他忽的聽到有人在敲王府大門。
“誰!”
“在下何正戚,內心愧疚,深夜難眠,特來向恭王殿下請罪。”
“天色已晚,大将軍不妨明日再來。”
府門之外沉寂下來。
那寂靜如此詭異,令所有人不由得屏住呼吸。
轟!
府門猛烈的震動起來,就像是有人在外面撞門一般,家丁們匆忙去頂門,那力氣卻根本比不上,直接被掀翻了出去!
顧言蹊當機立斷,留下部分家丁守住府門,帶着其餘人等立刻回到小院之中。
仲文琢暈頭轉向的被他帶着在王府中來回走動,等進了小院,卻有赫然發現這裏面竟屯了不少的箭矢。
“你哪裏來的弓箭?這要是被發現了,可是謀逆大罪。”仲文琢捂着腦袋,一時之間竟不知先問哪個更好,“還有何正戚,他這是要幹什麽,瘋了嗎。”
顧言蹊敲了敲他的腦袋:“等結束了,我一五一十給你解釋,現在還是先把正事忙完吧。”
王府大門很快便被攻陷,何正戚到底是個經驗老道的将軍,他帶着京營五百名将士,穿過哭叫奔逃的女仆小厮,直接向小院而來。
但此時,顧言蹊也已經準備好,院後射出的箭矢打得何正戚猝不及防,一個照面便傷了許多人。
何正戚不得已暫時停下了腳步,他高聲道:“言蹊,我已與太子求過情,只要你放棄抵抗,太子定會重用你!”
顧言蹊笑了起來,他從家丁手中搶過一副弓箭,朝着何正戚射了過去。
“逆賊!滿口胡言亂語!”
何正戚忙向旁躲去,他面色不渝,道:“給我上!”
五百士卒立刻奔向那院牆!
雙方将領實力相當,甚至顧言蹊這邊更勝一籌,但一面是京營将士,一面是家丁,雖盡力抵抗,小院也逐漸有了敗相。
仲文琢不由得有些着急:“言蹊,你有空搞這麽多兵器,怎麽沒找幾個靠譜的護院來,現在怎麽辦!”
“若是找護院,恐怕兵器沒買到,你我就要被陛下關進牢裏了!”顧言蹊砍倒翻過牆來的士卒,甩了甩劍上血珠,朗聲道,“何大将軍晚來一步,恭王殿下已然被陛下召見,入宮去了!”
何正戚動作一頓。
惠哲皇帝什麽意思,此時叫穆璟入宮,莫不是真的想要廢太子吧!
不可能!
惠哲皇帝怎會如此失智!
這定是迷惑他的計謀!
況且事已至此,他是再無回頭之路了!
無诏驅兵入城,進攻恭親王府,斬殺恭親王府邸的侍從仆人,這等同謀逆!
只有太子上位,他才能免除刑罰!
何正戚一咬牙,揮手道:“給我守住恭親王府!除了顧言蹊一人,剩下的全都給我殺!”
忠心耿耿的兵卒們立刻回應:“是!”
兵卒與家丁到底差距甚大,縱然有顧言蹊掠陣,還有仲文琢壓陣,這小院眼看着也要失守。
顧言蹊也不慌,繼續道:“何正戚!你費盡心思想要打下此處,不就是為了抓到恭王殿下嗎!”
“但恭王殿下不在,你就算打下王府,也無濟于事!”
何正戚咬牙,此刻回憶,自進入王府以來,當真未曾聽到穆璟的半分動靜。
他這才有些信了,忙令士卒去府內尋找,這王府中果然缺了一輛馬車,一匹駿馬!
穆璟不在恭王府!
這消息令何正戚坐不住了,他看着那烏龜殼一般硬的硌牙的小院,深知在此處呆着已無意義。
他實在不明白,恭王府分明是對今日夜襲早有準備,可顧言蹊是如何知道的呢?
就連他也是被太子殿下臨時召過去,才有了此次行動!
何正戚留下了一百士卒,他深深地看了一眼顧言蹊,旋即毫不留戀的離開。
不必深思,等到明日,顧言蹊重新回到他的身旁,他的所有疑窦都不值得一提。
何正戚一走,顧言蹊此處的壓力頓時減輕,他數了數院內還有一戰之力的家丁,只有三十餘人,但外面的士卒數量不多,而且大多疲勞,尚可一戰。
他當機立斷,與仲文琢各領一隊人,自小院沖出,殺的兵卒們措手不及,隊形頓時散開。
只是雙方實力差距到底太大,這沖鋒只一次有效,兵卒們很快恢複了冷靜,重新殺了回來,可此時顧言蹊與仲文琢已經沖了出去,齊齊向府外奔去!
他二人重要性不言而喻,京營士卒立刻放棄家丁,便要追擊而來,但府內地形複雜,容不得整隊人馬追擊,士卒們只好分散開來。
王府內頓時一片混亂。
顧言蹊已然奔到了馬廄附近,他命仲文琢準備馬匹,自己去迎戰後方追擊而來的士卒。
久在戰場生活,他的劍已經帶上了死亡的鋒利,雖然身體病弱,卻足以對付這些京營士卒。
他一人站在馬廄前方,竟有種萬夫莫當之勢,無論多少士卒,具是一劍解決。
幹淨利落,帶着鋒利的殺意!
正是酣戰之時,顧言蹊心頭忽的一痛。
這痛苦比起之前任何一次心疾發作都要猛烈,那恐怖的疼痛伴随着窒息感眨眼間穿透他的全身,叫他的頭腦霎時間空白,手腳頓感虛軟。
心疾複發了!
莫要是砍殺面前士卒,就連手中長劍,他也拿不穩了。
顧言蹊幾乎無法喘息,疼痛一刻不停的刺激着全身,每一分每一秒,他都處于死亡的邊緣。
可被他攔住道路的兵卒,已經砍了過來!
顧言蹊瞪着眼睛,在他模糊的視線中,那侵染着血色的長劍反射着冰冷的月光,與他的距離正急劇縮短!
當!!!!
“言蹊!馬準備好了!”
那士卒的動作驟然間停止,緊接着無力的倒在地上,擰着眉頭的仲文琢徒然出現。
疼痛令顧言蹊的聲音都變了調,好在背對着月光,仲文琢沒有看到他的慘白的臉色。
“走!”
顧言蹊用盡一切力氣,支撐着自己重新站起來,向前走去。
死亡的陰影開始将他籠罩起來,而這一次卻與之前每一次發病都不同。
這一次發病,就是這具身軀的最後一次了。
因為今日正是委托的最後一天!
但正如他之前所說的。
這種小事,決不能成為他活下去的阻攔!
顧言蹊騎上馬匹,眉目間露出狠色,他揚起馬鞭,猛踢馬腹。
“走!”
皇宮,北宮門。
京營的将士們在何正戚的引領下,借着夜幕的掩護迅速來到了北宮門。
夜幕之下的皇城異常威武,何正戚命人埋伏在宮門左右兩側,□□滿弦,只等着穆璟離開宮門便要将對方斬殺當場。
他将魁梧的身軀隐藏在高高的茅草之中,直勾勾的盯着那扇厚重高大的宮門,并不明亮的月光下,宮門猶如一只緊閉着口的怪獸,虎視眈眈的看着潛伏在它周圍的人群,不知要吞噬掉哪個倒黴鬼。
何正戚心底隐隐不安,他總覺得自己忽略了什麽,可細細想來,卻并無遺漏。
“記住,只要人一出來,立刻放弩!”
“是!”
周邊士卒們小聲回應着,何正戚默默調試着□□,腦中已是緊繃了起來,就連呼吸都不自覺的輕了起來。
成敗在此一舉!
皇宮,宮內。
惠哲皇帝拉着穆璟反反複複的說着話,一會讓他好好輔佐穆承,一會又說是對不起他,顯然重病已經令這個睿智的老人有些迷糊了。
但他傳位穆承之意卻十分堅決。
好不容易等到對方睡下,小太監提着燈籠在前方引路,穆璟一路走到北宮門,忽的停下了腳步。
“殿下,怎麽不走了?”
穆璟看了看守着宮門的幾個太監,因是守門太監,他們比起旁的太監要高大的多,他問道:“你們守宮門,手裏為何不拿着兵器?”
太監們忙答道:“見過恭王殿下,歷來守宮門,也沒有拿着兵器的規矩。”
穆璟又道:“今日不比往常,父皇身體有恙,爾等需小心防範,去,找來些刀劍護身。”
他自顧自站着不動,守門太監們只好找了些刀劍挂在腰間。
穆璟又對領路的那小太監道:“燈給我,你也去拿把劍來。”
小太監應了一聲,自去拿了把劍,卻不知穆璟要做些什麽。
“開宮門。”
穆璟吹滅了宮燈,四周頓時陷入黑暗之中,太監們皆是不解顧言蹊的意思,卻聽對方道。
“父皇本是叫了人為我在宮中引路,但我今日畏黑,你且在前領路,送我一送。”
守門太監看了看他手中熄滅的宮燈,滿眼都是疑惑,但此事并不出格,他便領命向宮外走去。
皇宮,北宮門。
“大将軍!宮門開了!”
何正戚死死盯着那宮門,不多時,自那城門之後緩緩走出一個黑影。
“再等一等……”
他輕聲傳下命令。
那人已經踏上護城河上的橋,行至橋中段的時候,他突然停下來腳步,似乎感到有些疑惑,便向後轉。
莫不是被發現了!
何正戚不再猶豫,爆喝一聲。
“放!”
嗖嗖嗖!!!
數百只□□自護城河外的草叢中飛出,直直射向橋上黑影,橋上之人哼都沒哼一聲,便被紮成了刺猬,一頭栽倒在地!
成了!
何正戚心頭狂喜!
他猛地吐出一口氣,大口的呼吸起來,這才發現方才自己竟緊張的忘記了呼吸!
隐藏在茅草中的士兵中發出了歡呼聲。
京營的士兵們從草叢裏走了出來,何正戚一馬當先,迫不及待的沖上橋面,去看橋上的人。
但那裏躺着的,卻只是個拿着劍、死不瞑目的太監。
——點燈。
微風送來極其微弱的聲音,何正戚唇角的笑意慢慢僵硬,他順着那極其微弱的聲音看去。
隔着平靜的護城河,在那怪獸巨口般敞開的北宮門之內,一個男人持着一盞宮燈,正與他隔河相望。
宮燈微微搖晃,燭火的光芒照亮那持燈男人的臉龐。
他面容堅毅,俊顏冷眸,身着親王華服,遙遙的看來。
那是恭親王——
穆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