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國士無雙(番外)

仲文琢從戰場上回來了。

十年過去, 他已真正成為了國之棟梁,鎮守大慶北疆。

大軍進城之前, 穆璟特地将他叫到了宮中,二人說着往事, 也是格外盡興。

穆璟很少與人聊得這樣開懷了。

顧言蹊來去匆匆, 與他相處較多的人算了算去也就那麽幾個, 他想他之時, 竟是沒個人能來說說話。

談興正濃, 他索性叫人備了紙筆,放在書案上, 揮墨畫了起來。

算來算去, 他與顧言蹊相處不到五個月, 可十年過去了, 對方的容顏卻如同雕刻一般深深烙印在心中。

他提起筆畫下那人身影, 才驚覺自己記得如此之深。

也對。

像是顧言蹊這等人物,誰又能忘記呢。

穆璟仿佛想到了什麽美好的事情, 眉眼間帶上些許柔情。

就連他的筆,也仿佛能感受到這情緒。

穆璟擱了筆,仲文琢便探頭來看。

他驚訝道:“陛下畫的真像!”

畫紙上的顧言蹊,騎着白色的駿馬, 腰間別着一柄長劍, 長長的衣袖在空中翻轉, 臉上是肆意的笑容。

他鮮活的好像要從紙上跳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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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璟看了一會, 擡手将那畫紙卷了起來。

“怎麽收起來了, 陛下,再讓我看一眼!”

仲文琢在後面嘀嘀咕咕。

穆璟小心翼翼的将畫紙收好,打發給仲文琢許多賞賜,才将人請了出去。

正午的陽光照射入乾明宮大門。

他轉頭看向室內,繪着顧言蹊的那幅畫卷好好地擺在桌上。

已過去十年了。

那個人卻再也醒不過來了。

一年又一年,一年又一年。

穆璟從案牍上擡起頭,大太監正向他彙報何正戚病重的消息。

他特地去看了這位許久之前的情敵。

對這個昔日下屬的憎恨曾經填滿了他的胸膛,讓他試圖做一些不理智的事情。

可最終,穆璟忍住了這情緒,他處理了牽扯到宮變中的一切人,包括整個何家,除了何正戚。

兵部大牢的最深處,關着雙臂皆無的神武大将軍。

牢門大鎖發出脆響聲時,何正戚勉強睜開了眼。

“穆璟。”

他含糊的說着,仿佛對這個結果很遺憾,又轉頭看向屋頂。

這個昔日英明神武的大将軍,已經萎縮成了個醜陋的小老頭,他形容狼狽,身上穿的衣服也不甚幹淨。

穆璟嗅到了臭味。

那味道大概來自何正戚,是瀕死的氣息。

他渾不在意,觀察了對方片刻,才道。

“朕聽聞你快死了。”

半晌,何正戚沒有應話。

穆璟也不在乎,繼續道:“朕來到這裏,只是突然想起,這世上活着的人中,也就你我二人與言蹊接觸的最多。”

“你若死了,朕又少了個可以一同追思言蹊的人。”

何正戚的眼睛裏有了神采。

那無神的瞳孔裏,流露出悲苦的神色。

他張着嘴,仿佛在組織語言,穆璟等了很久,才聽到有聲音傳來。

“我這輩子……沒有過後悔的事情……唯獨對言蹊……”

何正戚頓了頓,眼底浮現出深沉的痛楚。

在這陰暗的牢房內,他什麽都做不了,往日的光輝漸漸褪去色澤,他開始一遍遍回憶着顧言蹊。

那個被世人敬仰的無雙國士,曾是他的妻子。

越是回憶,就越是想念,不知不覺,已是成魔。

大婚那日,顧言蹊是什麽表情?

他離開京城的時候,顧言蹊又做了些什麽?

記不起來了。

他拼了命的回憶,卻想不起來更多。

只記得到越城的那天晚上,顧言蹊穿着囚服光着腳走進宴會。

那時候,他就已經瘦的脫形了。

何正戚一遍一遍将那五個月的相處拿出來回憶。

他還記得當初顧言蹊曾露出的喜悅、期待,他還記得那個人眼中閃爍着的星光。

他也見證了那些光芒的破碎。

時光若能重來該有多好。

何正戚張着嘴,喉嚨裏發出破碎的聲音,淚水從他肮髒的臉頰流淌下來。

他多想時光重來。

他們琴瑟和鳴,一人征戰沙場,一人指點江山,那是何等快意的景象。

三十年了,他想了三十年,念了三十年。

顧言蹊的名字幾乎刻進這牢房每一塊石磚,可那個人,再也回不來了。

怎樣都好,無論怎麽樣都好,他只是想再看看那個人。

可午夜夢回,卻只記得在那斷臂之痛中,顧言蹊如折翼鳥一般跌落的身影。

血色覆蓋着他的全部記憶。

穆璟沉沉的看着他。

何正戚嗚咽着說着什麽,他萎縮的身軀在床上扭動着,像一條蠕動的蟲子。

沒人聽得懂他在說什麽,除了穆璟。

深夜無人之時,他也曾如此念過那個名字。

顧言蹊。

他已離去,卻牢牢刻印在活着的人心中。

沒辦法啊,那樣一個人,那樣一個聰慧果敢強大的人,誰遇到了,會不記得一輩子呢。

穆璟不再理會何正戚,任憑他在床上掙紮着走向死亡。

他走出陰森的牢房,忽的擡頭向天上看去。

太陽西沉,過不了多久,天空便會昏暗下去。

縱然他是天子,也無法阻撓太陽的落下。

恍惚間,穆璟想着,是不是該找個繼承人了。

他的年紀不小了,惠哲皇帝就是在這個年紀離開的。

繼位三十年,後宮始終空空蕩蕩,莫要說妃子,就連秀女都沒有一個。

現在卻要納妃嗎?

當然不。

穆璟喚來身旁大太監。

“宗室子弟中,五歲以下的,都接來京城。”

“為他們設一所學堂。”

“朕會常去考察他們的學業。”

大太監腰彎的像是要折斷。

“是,陛下。”

學堂開起來了。

宗室子弟來來去去幾十人。

穆璟怎麽挑也不滿意。

總覺得這個太笨,那個太蠢,不笨不蠢的,又長的不滿意。

等到華發滿頭,他才驚覺自己已時日不多。

“就是他吧。”

穆璟終于下定了決心。

他最終挑選了一個讀了十年書的孩子,那孩子有一雙黑亮的眼睛,像極了顧言蹊。

但願他能如言蹊一般聰慧出衆,足以撐起這個帝國。

此事一了,穆璟便放下了心底最後一塊石頭。

他開始教導太子處理國事,慢慢的也将這個帝國交給了對方。

等到太子滿二十歲,穆璟索性搬出了乾明宮,每日飲茶作畫,好不樂哉。

突然有一日,身邊滿滿當當的都是人。

仲文琢,井重錦,太子……更多的卻是宮中禦醫。

他才知道,自己病倒在禦花園,已經昏睡兩日。

某種預感漸漸從心底浮現,穆璟卻始終平靜。

他越過衆人頭頂,遙遙的看向四十年前的那個正午,他執筆繪制的畫卷。

畫上的人身體雖然消瘦,面頰上卻帶着健康的紅暈,他握緊馬缰,意氣風發的看向遠方,就像活着一般,要從那畫中跳出來。

對,就像活着一樣。

穆璟突然覺得,畫上那人轉過了頭,笑意盈盈的看向了他。

言蹊……言蹊……

老皇帝輕輕叫道。

何正戚死了,與當年那事有接觸的人一個個都走了,我若走了,誰還能如我一般記得你?

言蹊……言蹊……

他念叨着,一遍又一遍。

就像是念着自己這一生。

這一生,他對那個人未曾說出口的愛,從未削減。

四周人圍了上來,想要聽清皇帝的低語,卻被仲文琢與井重錦攔住。

除了他們,沒有人知道。

璟帝那荒蕪至今的後宮,實際上有着一位皇後。

那位皇後,早已等在陵墓之中。

穆璟的唇邊緩緩露出笑意。

他昏花卻依舊銳利的眸子看着那副畫,他看到那個人從畫上跳了下來,騎着白馬走到了面前。

草原的風帶來泥土的腥味,他騎在馬上朝他肆意的笑。

“殿下,還能騎馬嗎?”

穆璟已垂垂老矣。

顧言蹊卻仍舊年輕英俊。

老邁的皇帝恍惚的盯着虛空,眼底流露出隐忍的深情。

他在昏昏沉沉中想着。

千百年後,世人是否能将你我名字,一同提起?

“本王當然能騎馬!”

不知從何處跑來一匹馬,他勉力擡起手,要去抓住那馬缰。

好重啊,好重啊。

他幾乎擡不起手來。

但顧言蹊就在一旁看着。

他那麽好看,眼睛那麽明亮,就和記憶中一模一樣。

穆璟不知從哪裏來的力氣,他奮力站起身來,擡起手,抓住那馬缰。

模糊的草原漸漸清晰起來,泥土芬芳的氣息仿佛萦繞在鼻翼旁,老皇帝低頭看看牽着馬缰的手,不知何時,松弛的皮膚重新緊繃起來,老人斑也不見了蹤影。

“殿下在看什麽?”

穆璟聽到顧言蹊的聲音。

他擡起頭,從那雙黑亮的瞳孔中看到自己的倒影。

那是二十歲的年輕的他。

“殿下不随言蹊走嗎?”

顧言蹊又問。

穆璟笑了起來:“本王當然要走!”

他中氣十足的笑着,拉緊馬缰,翻身上馬。

草原的風驟然凜冽起來。

綠色的波浪之中,顧言蹊長袍廣袖,騎着白馬,恍如仙人下凡。

穆璟看的癡了。

他驅馬上前,想要走到對方身旁。

可顧言蹊卻大笑着朝着遠方跑去,他連忙猛踢馬腹,追了上去。

偌大草原,不多時便沒了半個人影。

從此也再沒有人聽到過他們的消息。

朗朗讀書聲中,老師突然擡起了頭。

一陣風吹過,窗外樹葉相互摩擦,發出沙沙的聲音。

“說起來,今日正好講到慶朝。”她拍了拍手,笑意盈盈的看向臺下的學生們,“既然講到了慶朝歷史,那我們今天就來講講慶朝最傳奇的璟帝吧。”

“我們先從顧言蹊講起……”

“老師!”臺下的學生好奇的舉手,“您不是要講璟帝嗎,為什麽要提顧言蹊?”

老師溫和的解釋:“你們記得,這兩個人的名字一定要一同提起。”

“因為這兩個人無論失去哪一個,另一個也必然成不了歷史上的那個人。”

所以提起顧言蹊,便要說起穆璟。

說到穆璟,便要提起顧言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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