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方堯趴在桌上看曹文,往他餐盒裏夾菜,曹文拿手抵着他的頭:“夠了夠了,你怎麽不吃?”
“我喜歡看你吃。”
他說完,紅撲撲的一張臉,有些羞澀,看着他笑。
曹文饒有趣味地看他,給他倒了一杯水。
方堯抱着水杯像捧個寶貝一樣,一小口一小口地喝。
“我什麽時候才能拍戲呀?”徐平的角色最終定了鐘奕,他被刷下來,生怕會被趕走。
“你想拍嗎?”
“我想啊,可是,我不會……”
“上課老師沒教你?”
方堯小心翼翼地觑着他:“我說一件事,你能不能不生氣?”
曹文扒着飯,三兩下就吃完了。他吃飯很快,拍戲沒那麽多時間讓人磨蹭。
“你說。”
方堯搖着他的手臂:“你先答應我不生氣。”
小男孩搖着他的手臂,單純得誘人。曹文呵呵地笑,空氣裏彌漫着暧昧的氣息,方堯臉紅紅的,羞怯、試探、又含了些越界的撩撥看他。曹文不作聲,時間拉長了,長到他都覺得有些尴尬,縮了手地要退回來。曹文終于道:“好,我不生氣。”
方堯的眼睛瞬間亮起來,他得寸進尺地握住曹文的手,貪戀着那點溫暖沒放開。曹文也任他握着,沒有動作。
“其實我不是表演系的,我是隔壁播音系的……”他嗫嚅道:“我拜托同學給我讓出的位置,花了我好幾百的黃牛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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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到最後,臉色通紅。如染了雲霞一般,連耳垂都泛着粉色。他不敢擡頭看曹文,這近乎于赤裸的告白讓他羞赧,亦讓曹文有些恍惚。似乎回到七八年前,那單純的少年驀然擡頭,柔軟又倔強的一張臉。
他感覺自己的身體又熱了起來,從那發了絮的,平淡無味的生活裏突然翻出點火星來,回溯的春潮滋潤着那顆冷硬的心。
他的手順着方堯的腰際往下滑,溫熱的掌心撫過衣料,帶動着方堯一陣顫抖。而那雙大手狀似無意地在他屁股上拍了拍,不輕不重的兩下:“加油,好好幹。”
他起身刷飯盒去了。
方堯驚魂未定。
過了幾天,方堯的角色還是沒定。雙男主的戲,導演只拍徐平,另一個主角花落誰家還真不好說。趁着這些天,方堯就在他面前好好表現,殷勤得像個小跟班。曹文也不煩他,要知道他脾氣火爆,除了鐘奕沒有不讨他罵的。
Amy遠遠看着跑來跑去拿道具的方堯:“看,狗腿的那樣兒。”
鐘奕正補着妝,隔着人群看到方堯趴在監視器那邊和曹文有說有笑,似乎是請教了一個什麽問題,曹文被逗得哈哈大笑,摸了摸他的頭。方堯仰着臉也笑,他望着曹文的目光太炙熱,有什麽都放在了眼睛裏,昭然若揭。鐘奕閉上眼睛,感覺粉撲掃過的痕跡都太過蜇人。
他就是這樣的。鐘奕試圖說服自己。以前也不是沒有過,他當着自己的面和人調情,圓滑得理所應當;他也不聞不問,配合得大度。他原以為他可以接受的,接受他就是這樣的人,接受他就是這樣的殘忍,殘忍到無知。可是,這些年,他們的關系越來越壞,他的大度撐不起兩人的門面。他衣領沾了口紅印,他掉了一條內褲,他淩晨半夜才回家……他一筆筆地給他記着。記得心裏嘶嘶啦啦地疼,記得心頭恨的那點血,一點一點地暗沉下去,暗沉下去……
最終發現,他接受不了。
他也不過是想要他一點愛,就那麽一點。不,或許他比想的要貪婪許多。曹文不是對他不好,這些年一直提攜他,帶着他,當兒子一樣培養他,把畢生所學都給他。他不是對他不好,可是,能不能在這些之外,給他一點愛呢?哪怕一點!
他想他要的還是太多了,而曹文永遠不會給。
他的思緒飄到很遠的地方,連曹文喊卡都沒有聽見。擡頭,是男人一貫不滿又暴躁的一張臉。他無力應付他的質疑,只覺得累。
他這些天總是走神,狀态一直不好。大夜戲,每個人都很焦躁。空氣裏沉甸甸的,好像彌漫着永遠揮散不去的灰塵。遠處青山隐隐,重巒疊嶂,淩晨的霧氣好像冰渣子,讓人咽都咽不下去。鐘奕凍得瑟瑟發抖,披上助理送來的軍大衣。
“你怎麽回事!”
曹文忽然出現在他的面前,目光像要把他釘死在地上。
他縮在牆角,沉默。
曹文有些想發飙,他就是這樣子,撬不開的榆木疙瘩!如果早知道八年前撿回來的就是這麽一塊廢料,還不如自己親手毀了他。在最初的那一年,是兩人蜜裏調油的一年。他費了多少力氣才把他的嘴撬開,給他通了竅,随後敲敲打打,精心雕琢,他把所有心血都用在他身上,老師傅傳藝一樣手把手教他,最後就給他這樣的結果?
“你有什麽不滿,嗯?你說出來。你不想拍,為什麽回來?我把徐平給你,是讓你糟蹋的嗎?!你跟我耍什麽小性子!”
沉默。
鐘奕還是沉默。
他懶得擡頭看他,不是沒心,是沒力。他現在只想回去睡一覺,什麽都不想,好好地睡一覺。
遠處,方堯在喊曹文過去。
曹文噴火似的撂下一句話:“明天再拍一條,拍不好,你趁早給我滾蛋。”
剩下的就是寂靜了。
他在地上坐了一會,慢慢地爬起來,爬到帳篷裏面去。用熱水洗了臉,洗了腳,抱着個暖手寶,昏昏沉沉睡去。
第二天,還是他的戲。
Amy大驚小怪地叫:“哎呀,一個晚上不見,你怎麽就變成熊貓眼了!”
鐘奕忙着換衣服,他很急,又擔心自己不在狀态,患得患失,一晚上都沒睡好。
曹文帶着副導演勘景,走過來的時候他就很緊張。方堯抱着個保溫杯,擰開蓋子倒出一點水遞給曹文。曹文就着他的手喝。喝完了,繼續找景。
他想,他以前也幹過這種蠢事。那時候怎麽就不知道怕呢。大老遠的,沒他的戲份他也去,騎着個自行車,抱着個保溫壺,騎十幾裏地的山路去送湯。那時,他是出了名的。
執行導演打趣他:“送湯的那小子又來了!”
“老曹你有福氣了啊。”
“徒弟真孝順。”
他們都默認他是曹文的人,曹文也看得緊管得嚴,什麽合約都要過他的手,沒他拍板誰也別想動鐘奕。
鐘奕接工作也常問他,兩人在電話裏瞎聊:“你說這戲可不可以接啊?”
“可以接啊。”
“真的可以接?”
“我騙你幹嘛。”
“那你告訴我個理由,我為什麽要接?”
“故事還挺有趣的啊。”
“有趣嗎?”
“不有趣啊,喜劇片了你還想怎麽有趣啊?”
他在電話那頭吃吃笑出來,曹文也笑。電磁震動着兩人的耳膜,暧昧又親密。那時,他覺得和別人拍戲是對他的背叛。他才不要。他自斷生路,跟定了他。只跟着他,只和他拍。
大屏幕上,新聞報道裏,電影節紅毯,全國的觀衆都看着他們伉俪而行的身影。連私底下也是如火如荼的一片炒作,他被稱為曹文的“缪斯”。
只是缪斯也不過是個凡人,那段輝煌由他而起,由他而落。色衰而愛馳,愛馳而恩絕,誰也逃不過滄海桑田。他的愛情也一天一天的暗淡下去……
又走神了。
他怎麽又走神了!
曹文投射過來的目光仿佛要吃了他。
人人都等着曹文的咆哮,人人都緊着頭皮等。空氣裏緊繃冷硬得沒人敢大喘一口氣,而曹文的沉默便像山崩地裂的一道縫隙,呼嘯着皲裂開去。每延長一分,都令人毛骨悚然得恐懼一分。
鐘奕能感覺到撲面飛來的刀劍,砍得他遍體鱗傷,無地自容。
曹文眼中的怒火如猛獸,如烈火,在死寂般的空氣裏,一點一點的按捺下去,沉沒下去,咬碎牙齒含血吞,直到他能平靜冷淡地說出:徐平的角色,方堯上。
鐘奕麻木地閉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