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山路崎岖,越往裏走,霧氣愈濃,濕氣愈大。綠樹枝葉仿佛都能擰出水來。雨中的山色,始終浮動着一層輕煙般的霧氣。腳下怪石嶙峋,山間蟲鳴鳥叫,雲霧缭繞間隐隐露出層層染染變幻不同的秋色,濃郁的橙黃、火熱的赤紅、滴翠的青綠,漫山遍野的山林如雲海一浪接一浪地奔湧。山色空蒙,溪澗清幽,到了半路馬便不能騎了,只能走路,拍攝設備也得人工扛上山。有些溪流幹涸了露出下面的河床,鋪滿落葉,踩上去更潮濕泥濘。方堯走了一會就支撐不住了。
來的路上他就颠得屁股痛,不過有曹文在旁,興奮過頭也不覺得疼。現在下馬走路,才覺得渾身酸痛,腰都快斷了,從馬上下來的那刻都是木的。大腿內側更磨得痛。他以一種奇怪的姿勢走着,曹文步子大,他走一會就要跑幾步,始終不肯落下。
曹文給他蓋了一頂帽子,方堯喃喃道:“下雨了,真美。”
“沒來過山裏?”
“沒呀,我要他們陪我爬泰山,他們都不去。”
曹文呵呵笑,他有一種報複的快意,渾身熱血沸騰,越走越不怕冷。
“你來過嘛?”
“我去的地方多了。”
只有兩個人的時候,方堯就不叫他曹老師了,你啊你的。曹文也不拘泥,我啊我的,像對同輩的小朋友。
方堯忽然想起:“啊,您第一部得獎的電影就是山裏的題材。”
曹文沉吟道:“嗯。”
“鐘老師的主角。”
“你知道的還挺多。”
方堯揚臉道:“我有做功課的!”
他咳嗽一聲,手指握拳做話筒狀:“我可以采訪你一下嘛。”
曹文來之不拒:“好啊,你采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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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為什麽每部電影都有鐘老師呀?”
雨點打落在枝葉上滑落下來,掉在方堯的臉上。濕冷冷的,男人走得快,只給他一個背影。他跑幾步,上氣不接下氣,腿痛得麻木,心漸漸涼下來。
他尴尬地笑笑,鐘奕和曹文合作多年,從第一部作品到現在,兩人風雨同舟,榮辱與共,一起打拼過來。他是他“欽點”的禦用男主,這圈子誰不知道?
他有些懊惱自己提這個蠢問題,但是不提,他更不甘心。
有很多人問過曹文這個問題,每次都用鐘奕,每次都是主角,甚至給他預留,為什麽?
他也回答過,調侃他錢少啊,敷衍他适合這個角色啊,或者幹脆不回答。他和鐘奕也沒提過這個事,仿佛就是有一種默契,他知道他要什麽,他最能夠表現出他想要的東西。
他們,彼此信任、相知。
想到這些他有些勝券在握,他停下來,摸摸方堯的下巴。雨水打濕了手掌,泛着枝葉的清冽香氣。
方堯怯怯地,擡頭看他。
“當時他是什麽樣子的呢?”
當時是什麽樣子?
這一幕好像一下穿越到八年前,鐘奕眉頭若蹙,眼如秋水,臉怎麽都曬不黑,嫩得能掐出水來。以一種無辜又懵然的姿态,就那麽清澈純淨地看着他。
當時,他是很幹淨的。和面前這雙眼不同,這雙眼是怯,有目的性,有欲望。在性格上,也耐性不足。
鐘奕是個悶葫蘆,很少說話,不會表演。他曾經用過很多方法,讓鐘奕在鏡頭面前放松下來,都沒有用。後來,他告訴他——不要當你是你。
把你當劇裏的人物,人物是一層皮,借着這層皮表達自己。我不是我,把我扔掉之後,我是誰?
他學得很快,把我扔掉之後,表演的空間果然很大。嬉笑怒罵,悲歡離合皆不是事,瘋狂的內心戲也游刃有餘。
然而現實裏,他依舊內向孤僻,不會打開自己。他曾去過別的劇組,表現一般,仿佛在曹文手底下的靈氣忽然消失了,幹巴巴的很艱澀。
後來他就不怎麽去了,只接廣告,和部分電視劇。
他喜歡他的這種“打不開”,同樣也恨他這種“打不開”。
鐘奕就像一面牆,你給他什麽,他都會原封不動地頂回來。包括他的壞脾氣。
鐘奕和Amy在隊伍後面走,看到曹文他們在聊天。鐘奕披着雨衣,頭發濕答答的往下落水,看不出有什麽情緒。Amy一路大呼小叫,同步直播,在看到曹文刮方堯下巴的時候,忽然安靜下來。
鐘奕道:“怎麽了?”
Amy有些傷感:“他不會玩真的吧……”
Amy的語氣不是疑問,也不是肯定,有些餘音繞梁,意猶未盡。但鐘奕的心卻沉了下去,可能是真的了吧。
曹文已經開始教方堯怎麽演戲了,講得很細。電影三個人物,徐平,進山的最後一批知青;楠生,向往城市生活的山村少年;劉育良,在山村留下生活的老知青。
徐平在這座大山格格不入,在與兩個人物發生一段糾葛的感情關系後,發現誰也無法逃離這座大山。
壓抑的年代,星火的夢。那點好的、美的,值得堅持和守護一生的東西,方堯能領會多少?
曹文一面走,一面給他講。說的不能太多,也不能太少,手把手的,耐心地都給他。而他最終表現成什麽樣,就看他自己了。
方堯一個勁點頭,腦子東西太多記不住。他期期艾艾地嘆了一聲:“好羨慕鐘老師哦。”
曹文笑:“羨慕他什麽?”
“就是很羨慕呀。”
方堯仰臉看他,哀傷的,凄婉的,不言而喻。
曹文又笑,心裏是很興奮的,男人在這個時候都頗有些自戀。調情的道行深,輕易不沾濕自己。于是他也就享受着方堯的小小抱怨,撓癢癢似的,不回應也不拒絕,在別人身上品嘗着愛情的暧昧與甜美。
方堯心裏知道,可是他沒辦法呀。曹文就是壞,他壞的徹徹底底,明明白白。偏偏他就喜歡這樣的壞。他真的是沒辦法了,拿他沒辦法了……
村裏一下子接收不了這麽多人,已經把校舍也騰出來了。但曹文本着還原真實景色,不打擾村民的原則,除了矜貴的拍攝設備,大部分人都在外面安營紮寨。
鐘奕很累,身體很累,心很累,他抛下一切,在這個窮鄉僻壤的山裏一呆就是半個月,卻什麽都沒做。
校舍給曹文的那間屋子還亮着燈,方堯穿着徐平的戲服,給他重新理了頭發,做了造型。曹文叫了一大幫人在讨論角色,方堯旁聽,鐘奕躲帳篷裏抱着暖寶寶,聽着外面滴滴答答的雨聲,夜不能眠。
夜深了,大家都很累。曹文趕了一天路還精神抖擻,他仿佛根本不用睡,方堯趴着睡了一會,醒來他還在開會。大家都熬不住了,只有他一個人在大講特講,方堯仰望着他,覺得他特帥。
“你不回去?”
曹文最後講完,衆人三三兩兩地都走了。剩下方堯還穿着徐平的衣服,扒着沙發不肯走。
“我能不能睡在這裏呀。”
“不行。”
上次心軟,已經讓他賴了一回。他面子上過不去。方堯拉他的胳膊:“好不好,我腳都磨起泡了。”
“我看看。”
曹文拎起他的腳,方堯嘶得呻吟了一聲,他臉發紅,男人摸着他的腳心了。
紅紅白白,還有個大水泡,的确是慘不忍睹。
“是吧,我今天都沒喊疼。”
“嗯。”
“我這麽乖,是不是該獎勵一下?”
“獎勵你一個腦嘣。”
曹文彈了一下他額頭,方堯立馬捂頭嗷叫,兩人情不自禁笑出來。
方堯趁熱打鐵:“我還睡外面,保證不影響你,好不好?”
夜已經深了,外面還下着雨,他渾身是傷,能跑到哪裏去。
曹文沒說話,方堯撲棱着蓋好被子迅速躺下:“我睡了,你別打擾我哦。”
曹文笑了笑,沒管他。
房間裏漸漸靜下來,也不知過了多久,方堯嘟囔着,假裝夢呓:“我不介意,做第二個鐘奕。”
曹文畫圖的手一頓,道:“快睡吧。”
方堯蒙住頭,心酸極了。
每當他往前試探一步的時候,曹文總能完美地避開他。他有什麽不好,他是真的喜歡他呀。
大家早上看到方堯第二次從曹文房間出來的時候,已經不奇怪了。曹導換了新寵,一天之內備受偏愛,如膠似漆,打得火熱。大家慢慢接受了曹文身邊不再站着沉默的鐘奕,而是一個一天到晚叽喳不停的小子。
他的話真多啊,鐘奕拿着盆出來洗漱的時候,老遠都能聽到他的笑聲。他忽然有些讨厭自己,他不會說話,不會笑,不會笑得那麽動聽,讨人喜歡。他厭惡自己的不讨喜,這麽多年的感情,到頭來,也只是如此輕易地被替代掉了罷。
可這些都怪誰呢?
他只有責怪自己。
每次他都十分厭惡自己這種“以退為進”的習性,不論是面對親密關系,還是陌生人,只要發生矛盾,他都先責怪自己,“我不對我不對我不對”,來達到良心上的平靜。其實他真的想怪自己嗎?也不盡然。
如果他接受這樣“糟糕”的自己,那他就不會自我折磨地譴責自己了。
說到底,他還是不想承認自己很糟糕吧。
拍了一天徐平的戲,方堯占盡風頭。曹文在拍戲上一向很嚴格,他第一次拍,不知道做錯多少,被罵得狗血淋頭。但是挨曹文的罵也是幸運的,他罵你,起碼是重視你,重視角色。罵完之後他還會再教你,互相折磨才能出好作品。曾幾何時,他也是這麽教鐘奕的。鐘奕看了一會就看不下去了,胃裏都是酸的,酸得能擰出水來。
晚上,村民們殺了一只羊招待他們。燃着篝火,大家圍坐在一起吃烤羊。有現場按捺不住的,吹起村民的口琴,因為電影是音樂題材相關,有不少樂器,會點才藝的都上去獻醜了。
方堯拿了一把小提琴,夾在臉頰下。山裏月光好,滿山的清輝都灑在他身上。方堯忽然就不說話了,就那麽深情又羞赧地盯着曹文。曹文盤坐着笑,呵呵的,粗曠中帶一絲溫柔。
悠揚的琴聲響起,仿佛和月光都有了共振,水波一般地蕩漾開去。他是拉琴給他聽的,他也懂得。
鐘奕深吸一口氣,走開。
Amy問他:“你上哪去?”
鐘奕道:“回去。”
他沒回帳篷,漫無目的地走了一會,不想回去。回去能做什麽呢,就讓他一個人不合時宜地呆會吧。月光這麽好,他呆呆望着,想起那年夏天也是這樣的月光,這樣的山,這樣的水。曹文撩起汗衫,沖他邪氣地笑。
他們那樣的好。
方堯猛地追上去:“曹老師,曹老師,曹文!”
男人停住。
方堯拎着小提琴,呼呼喘着氣。他望着曹文,不說話。他有點賭氣,曹文有點憊懶。他的無所謂刺激了他,他大着膽子踮起腳,對着男人的嘴驀地一碰。
“我喜歡你。曹文,我喜歡你。”
時光靜止了,月光像肖邦的圓舞曲在林間流淌。曹文沒有動作,顯然愣住。鐘奕躲在一旁,沒有預兆,眼淚啪嗒一下落下來。
原來,一切也不過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