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曹文回過頭:“你每次來的都那麽巧。”

方堯委屈地道:“我也不知道你們……”

“沒關系吧,我不會給你惹了很大麻煩吧。”

“沒事。”

曹文無奈,走過去揉了揉他的頭發。

方堯有點小私心,他問的是很大的麻煩,他猜測着曹文是不是默認了這個“很大”的麻煩。那他在他心裏,會不會就有了一席之地。

有的,當然是有的。曹文看他的眼神不一樣。

但和鐘奕比,自然是比不上的。他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呀。

在那之後,鐘奕的感冒奇跡般的好了。拍攝很趕,每天從早到晚十幾個小時的工作量,天不亮就去化妝。前面一個月他完全是照葫蘆畫瓢地演,導演說什麽,他就做什麽。到了重要戲份,他還這麽來,曹文當場就發火了。

當時是在農場,下了一層雪,羊羔子都擠在一起取暖。因為農場的動物不好管理,演員的狀态又很差,全組的人凍得哆哆嗦嗦沒拍幾條,時間全耗費在這上面了。耗到最後,大家都形狀懶散,鐘奕還站在那一遍遍背詞,曹文用大喇叭吼了幾句沒反應,直接從後面棚子裏出來,對着鐘奕就開炮。

“你怎麽回事,啊?都什麽時候了詞都沒背過!來來回回幾遍了,你不知道所有人都在等着你嗎?前期有沒有大量的準備?分沒分析過人物,吃沒吃透劇本,畫過人物關系表嗎?整理過人物情感脈絡圖嗎?知不知道在這個點都需要表現什麽!你到底是不想幹還是幹不了,今天就給我說明白,不想幹趕緊給我滾蛋!”

鐘奕被他聲如洪鐘一頓吼,不可思議地看着他,扭頭就走。

“你給我站住——”

曹文扭着他胳膊回來站好,大庭廣衆之下,鐘奕渾身發抖,曹文的火還沒發完:“從今天開始,不,從現在開始,給我滾山上琢磨人物去!不用卸妝,不用換衣服,就這樣去。誰也不準給他飯吃,誰也不準理他,一天琢磨不透就一天別想下來。好好想想,當初學表演是為了什麽!想不清楚,你別做這一行!”

曹文毫不留情地罵了鐘奕一通,所有人噤若寒蟬。Amy求救地看着鐘奕,又看老孫,老孫搖搖頭,先走了。曹文怒氣沖沖進棚,自此,再沒人幫鐘奕說話。

十一月底,天氣陰冷,山上更冷。鐘奕就穿着一件單衣,毅然決然往山裏走。曹文犟,他的徒弟更犟。鐘奕心裏有氣,渾身沸騰,臉上發燒,根本不覺得冷。他趕着兩只羊往深山裏走,腦子裏胡思亂想,臉上好似被扇了一巴掌。他從沒有那樣罵過他,那好像否定了他的人格,将他羞辱得一無是處得罵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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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越想越氣,越想越委屈,而前幾天,方堯的影子還橫亘在他們中間。像根針就紮在他嗓子眼,吐不出來,也咽不下去。這些日子以來,過往的曾經在他腦海裏厮殺,他不能判定什麽時候他是愛他的,什麽時候又不愛了。他總是這樣,忽冷忽熱,忽近忽遠,理直氣壯地折磨着他。他想不明白,他什麽都想不明白,更不知道自己在這耗什麽。他想走,可是他又能走到哪裏去呢。不走,這裏還有他什麽位置。

他蒙頭往前走,不知道走了多久。羊羔咩咩地叫着,天眨眼間就黑下來。黛青色的大山變成黑黢黢的一片,無邊無際的黑暗吞噬着他。空氣潮濕陰冷,很快又會下第二場雪。他走得渾身發熱,腳底發麻,在冰天雪地裏一冰,那股麻又變成針紮似的癢流竄全身。他不得不停下來,摩挲着小腿,等這股抽搐的麻痹過去。

這時候眼淚猛地湧了上來,眼底發熱,全身的勁頭随着體力的流失慢慢流走,這才感覺到了冷。他抱緊自己縮成一團,這裏荒郊野嶺,前不着村後不着店,什麽人都沒有。他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迷路了。

一個穿越回七十年代的知青迷路了。

他抱起一只羊羔,牽着一只,蹒跚地往外爬。這時候什麽委屈,什麽眼淚都忘了,他只想走出去。寒風呼嘯,雪花開始在林間飛揚,偶爾一兩聲狗吠,不知道從哪個方位傳過來,吓得他連滾帶爬往前走。腦子裏偏偏還想着劇組怎麽這麽大意,連地形都沒勘察清楚。然後就在一個斜坡滾了下去,飛沙走石,鞋子都丢了。等他驚魂未定從雪窩裏爬出來,就看到了一間曠野裏亮着燈的木屋。

懷裏的那只羊羔還好,另外一只羊早不知道跑哪去了。

他爬起來,走近那間木屋。

屋子外面只懸着一只燈,靜悄悄的。他敲了敲門,半天沒人應。實在冷得厲害,他道了聲打擾就擠了進去。屋子裏空蕩蕩的,除了一張土炕,什麽都沒有。他恍然了悟這裏是什麽地方,這是劉育良當時山上的家。而就在剛才,他誤打誤撞和徐平的命運奇妙重合,經歷了一遍徐平經歷的事。

背上瞬間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他不知不覺走進了徐平的世界。

徐平那天,也是在一個風雨交加的晚上來到了這間木屋。木屋的主人沉默、陰冷,是個滿臉胡子的糟老頭。老頭從屋裏抓起一條又濕又重的被子扔給他,就不管他了。他縮在牆角,外面啪嗒啪嗒不停的雨聲,他不敢和老頭說話,也不敢亂動。半響,才從懷裏摸索出自己做的那只口琴,嗚嗚咽咽吹了兩聲。老頭冷聲道:“閉嘴。”

他的聲音像鉛,又冷又重。

在山裏呆的那幾個月,日子過得太寂寞、太寂寞了,寂寞得他懷疑自己身上能長出一朵花來。如今遇到一個陌生人,即便是一個可怕神秘的陌生人,他也想和“他”說說話。老頭躺在炕上,只給他一個背影。

他倔強地拿起口琴,吹起一首曲子。才開始老頭還惡聲惡氣罵他滾出去,等他一首曲子吹完,四下安靜,只剩下沙沙的雨聲打在玻璃上。他驕傲地道:“大爺,我吹的是一首送別的曲子,您聽過嗎?”

冷硬臭脾氣的老頭直接爬起來,揪着他的領子就扔了出去。

外面狂風大作,暴雨如注,那是徐平和劉育良的初見。

那首曲子是這麽唱的: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鐘奕摸着那張土炕,黴斑遍布的牆壁,潮濕的草甸子上似乎還有屬于那個男人的味道。

在這一刻,他和徐平達成了某種神秘的默契。

他變成了,徐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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