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徐平說完那些話很後悔,他不該戳別人的傷疤,老劉雖然為人冷漠,但到底對他沒有什麽傷害。到了晚上,他別別扭扭不肯進屋,屋子裏亮着燈,他趴在窗戶上聽裏面沒有什麽動靜。屋門忽然打開,劉育良走出來:“進來吧。”
徐平瞪大了雙眼,今晚的劉育良和往日迥然不同。他洗了臉、刮了胡子,梳了一個文明頭。雖然穿着和白天一樣的衣服,但已經脫胎換骨不是一個人了。他依舊穿着那件破舊的灰毛衣,但下擺的脫線已經沒有了;他依舊是那張滄桑的面容,但下颌擡了起來,背脊挺了起來,神情中擁有了一種只有文人才有的倨傲和風骨。完全不再是那個又髒又臭的糟老頭,而像是一個嚴肅又有修養的學校教師。一個人,是有多灰心,才會把自己活得那樣潦草。也只有遇到真正的同類,才會拿自己的真面目示人。
劉育良邀請他:“坐。”
徐平如坐針氈:“你……”
“拿出你的口琴來。”
劉育良操着一口文明的京腔普通話,就像是從人民廣播電臺裏發出來的。他用竹殼子暖壺給徐平倒了一杯水,這裏沒有茶,如果有茶,徐平毫不意外他會給自己沏一杯茶。茶缸子有着怎麽洗都洗不脫的污垢,徐平捧在手裏自慚形穢。他恨不得鑽到地縫裏面去,他有什麽資格罵他什麽都沒有。他有,他有的都是這個時代拿不走的,紮根在骨子裏的文明和傲骨。
他慚愧地拿出自己那把鋼制口琴,那是奶奶留給他的唯一的紀念。他一向視若珍寶,會吹幾首曲子後更自恃甚高,從不屑于凡人為伍。他覺得自己是有才華的,他可以複習幾年,考個大學,音樂學院,以後做個音樂家,前途無量。他暗自想,國家不會不需要這些人才,等他從這裏回去,他就考大學!
然而現實慢慢粉碎了他的理想,他在這裏,日複一日的勞作麻痹他的意志,無限期地耗費着時光,只覺得怎麽都回不去了。
劉育良點燃一支煙卷,道:“你什麽時候學的口琴?”
他抖煙灰的動作也很好看,兩根修長的手指夾着煙在桌沿上“扣扣”兩下,煙灰飄落在茶缸蓋裏。
徐平小心珍重地擦亮琴身,摩挲道:“大概是小學五年級。”
“都會吹什麽?”
“送別,歡樂頌。”徐平想起他的拿手技:“還有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吹給我聽聽。”
劉育良要求道。
這是個與生俱來就會下命令的人,他的話說一不二,不容人拒絕。而徐平早已臣服在他的威勢下,珍而重之地拿起琴,像考試一般謹慎地吹奏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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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面吹一面觀察着劉育良的神色,他指尖輕微的煩躁、眉宇下意識地輕蹙,都讓他膽戰心驚,一個沒注意,吹錯了幾個音,慌得他立刻停住。
剎那間無聲。
劉育良以一種為人師的刻薄和吹毛求疵,評價了一句:“吹得簡直難聽。”
徐平慚愧地頭都擡不起來,他怎麽能那麽丢臉,而他又怎麽能那樣評價他。他一直引以為傲的東西,堅持在心底的信念都崩塌了,他極度自責、內疚,羞于見人。
安靜的夜裏,劉育良拿起他的琴吹起一支曲子,他沒有過分修飾,也沒華麗的技巧,甚至他的身姿都沒有太大動作。但他吹出的第一個音就将徐平震撼住了,單音變複音,複音加伴奏,一個音裏竟藏有萬千變化,音色豐富、濃郁,手掌開合間嗡鳴的手震音,形成美妙精準的共鳴。嘴唇似是在親吻旋律,手指如同在琴身上飛舞,音律便像泉水從小小的琴腔裏不斷地流淌出來。微風輕拂,小橋流水,麥田蕩起一連串波浪般的漣漪,炊煙袅袅下,是一副寧靜悠遠的畫面。
徐平完全沉浸劉育良所帶來的意境中,這才是口琴,這才是音樂!他從前吹的都是些什麽東西,微末伎倆也敢在大師面前班門弄斧。他羞慚地低下了頭,臉脹得通紅。
劉育良道:“從左邊的箱子拿出那只小號。”
“你還有小號?”
屋子裏擺着幾只樟木箱子,徐平不知道他還有這種高級貨,他摸索着打開箱子,琳琅滿目皆是不同種類的樂器,長短不同的笛子、簫、埙,甚至還有唢吶,一夜之間不知道從哪全冒了出來,另外還有一只小號,安靜地躺在箱子裏。徐平從沒見過西洋樂器,他羨慕地捧起它,感覺連它發出的光都是高貴的、聖潔的,不可亵渎的。劉育良撫摸着銅管,他帶來的東西大部分都被破壞了,只剩下這麽一點家當,被他埋在地窖裏,多少年沒有拿出來過,他的老朋友們!
和悠揚優美的口琴不同,小號一開音便是萬馬奔騰、氣勢恢弘。嘹亮的號角聲中,仿佛有無數戰士奔赴前線,抛灑熱血。徐平被不斷加強的號角攫住心髒,像是也加入了這場混戰。天地撕裂成一片,血流成河,屍橫遍野,不斷有凄厲的哀嚎從四面八方湧過來。鮮血染紅了他的鞋子,越來越多,越來越多,漫過他的頭頂。徐平在一片地獄修羅場中奔跑,背後燒起一輪紅日,烈火熊熊燃燒,焚噬一切。就在他被扼住喉嚨,無法喘息的那刻,樂聲陡然一轉,由嘹亮激昂轉為深沉悲怆,親人離散,人世飄零,山河破碎,殺戮之後只餘凄婉的號聲回蕩在半空,讓人潸然淚下。
徐平仿佛也看到了那個壯烈悲怆的畫面,極具震撼,穿透靈魂,讓他久久不能回神。
音樂是什麽?音樂是信仰,是迷戀,是痛苦中的泅渡,是心底美好的夙願。是他十年來每個日夜堅持下去的力量和理由,只要還有音樂,只要音樂不死,他的人生就不算完。
徐平不小心揭開面紗後的一角,看到的是滾燙淋漓的血肉,從頭發絲到腳趾,他身體的每一寸都是為音樂而生。一個有信仰的人,一個不論多苦都堅守着信仰的人,徐平不禁肅然起敬。
接着便是悠揚的笛聲、深邃清幽的簫,連唢吶這種極具特色,難以駕馭的樂器,在這人演奏下也不見俗氣,反而彰顯男性的粗曠的魅力。
瞬間,這間荒野裏的小屋就變成了演奏會現場。徐平能想象在輝煌明亮的演奏廳裏,劉育良身穿禮服吹奏樂曲的模樣。
“那個時候我父親還在學校教鋼琴,半夜來了一幫人把他帶走,之後就沒有回來過……”
“你後來找到他了嗎?”
“沒有,那時候我被迫來到這裏,我母親也因為患病過世了……”
“但我聽說後來——”
“不提了,都這麽多年了。”
徐平心裏很不好受,時代給人留下不可泯滅的刻痕,他來的時候還年輕,十年過後卻是一張看不出昔年面目的滄桑臉孔。
劉育良道:“我給你唱首歌吧?”
“你還有心情唱歌?”
“為什麽不唱?”
他把徐平拉起來:“到外面去。”
外面不知什麽時候下起了雪,天寒地凍,渺無人煙。大黃牛哞地叫了一聲,小羊羔們擠成一團抵抗風雪。雪紛紛揚揚落下來,落進燃着的火堆裏,樹葉随風而動,抖落一片雪粒。萬籁俱寂,劉育良從另一只箱子拿了手風琴出來。
男人披着他那件軍大衣,拉動琴箱奏起《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這首流傳甚廣的蘇聯歌曲是烙印在一代人心靈深處最深刻的記憶,它帶着傷痕,飽含內心深處最炙熱的情感,在那個音樂全然沉默的年代,迸發出它的熱情和美麗。
男人渾厚性感的低音,搭配手風琴充滿異域風情寬厚優美的琴音,仿佛真的看到寂靜的夜晚,月光如水般流淌,冰山下湖中閃閃波動的粼光如一只只藍色的眼睛,美麗的姑娘如花朵含羞待放,與即将奔赴遠方的愛人依依惜別……
那種熱烈的愛與渴望,不曾被摧毀,不曾被湮滅,歷經萬千,它依舊回響在了這個世界上。男人熱情地唱,狂野地唱,浪漫地唱,沒有人能阻擋他發出聲音,因為它是那樣動聽、那樣悅耳,因為那是世界上最美的聲音,琴箱的震動、共鳴,和着男人磁性低沉的嗓音,在飛舞着雪花空寂曠遠的山裏回蕩,震得徐平心潮澎湃、頭皮發麻。
我的心上人坐在我身旁
偷偷看着我不聲響
我想開口講
不知怎樣講
多少話兒留在心上
劉育良拉動着琴箱對着徐平一笑,他站了起來,身姿微微擺動着,過長的軍大衣飛舞在風裏,他就那樣在彈奏的間隙對他輕輕一笑,徐平感覺一股銳利的痛直擊人心,接着四肢百骸都像從冰凍中複活一般,從頭頂到腳底,嗡地一聲,開了開關,渾身被灌入滾燙的熱流,暖洋洋一片。他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那股痛,是因為燙。
他傻傻地愣在那裏,心髒還在撲通撲通迅猛地跳動,跳得他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