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下雨天寒,曹文喝了酒,一身酒氣來到現場。晚上有他的戲份,鐘奕也在準備,他眼睛消了腫,工作人員在給他補妝。曹文一進來,隔着老遠都能聞到他身上的酒氣。他眼睛發紅地望着這邊,高大的身影不怒自威,現場自動清場,只留下攝影師、燈光等人。
工作人員補妝的手在發抖,在曹文手下做事一向很難,他脾氣上來不分青紅皂白就要罵人。Amy這個組長不在,她發怵地看向鐘奕。鐘奕垂下目光,拿過刷子道你走吧。工作人員忙不疊地道謝。工作人員走了之後,現場就更冷清了。曹文說開始吧。
鏡頭跟随着鐘奕的腳步,進入徐平和劉育良的世界。
徐平兩眼含淚,一身狼狽地跑了來:“我要回去!我要回去!這吃人的地方我待不下去了!”
劉育良看了看外面,拉他進門:“別亂說話!”
“你不知道,他們怎麽磋磨人。”徐平掩住臉龐,恨不得永遠都記不起這些日子。他被深刻的恐懼籠罩着,仿佛陷入一場危險的陰謀中。腳下踩着虛軟的泥土,一腳陷進去,接着就是另二腳,人不斷地往下沉、不斷地往下沉。即将到來的是什麽,他不知道!他只有恐懼:“他們不讓我吃飯,不讓我出門,連上廁所都跟着!幹活的時候派個人盯着我,複習資料也被他們搜走了。我沒法複習,也出不去。他們把我關在一個小屋裏,只給我一個痰盂。老劉,你不知道……我想回去了,我真的想回去了……”
劉育良道:“我在想辦法。”
徐平求救的目光看着他:“只要能回去,讓我做什麽都可以!”
“你來的時候有人看到了嗎?”
“沒有,宿舍都亂了套了。他們好多人都到許主任那裏鬧。”
“你不要參與進去。”
“我沒有,我害怕,老劉,我還能回去嗎?我不知道。”
“我打聽到農場還缺人,他們那邊人走了大半,你過去試試,呆上兩天再想辦法。”
“農場?我們這邊的農場?”
劉育良沉默着,很不忍心和他說這事。
“我不去!”徐平斷然拒絕:“說來說去,還是在這山裏。我難道出不去了嗎?不是說考上大學就可以嗎?他們憑什麽不讓我考大學,憑什麽沒收我的複習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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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農場好歹也是個營生。”
“那是你的營生!你願意一輩子呆在大山裏,我不願意!”
“徐平!到了農場,只要你堅持複習,還是可以考上的!”
“不,我不考了。學琴有用嗎?老劉,沒有用的!你不是認識很多人嗎?你不是有關系嗎?你給我弄張返城證好不好?或者,給我寫個推薦信,只要能離開這,不管在哪,不管做什麽,我都願意。好不好,我求你了。”
“我弄不到。”
“你騙人!你之前還認識軍官!”
“徐平,我真的做不到。我們的命運只能靠自己去掙,你不能放棄。”
徐平淚眼朦胧看着他,他不能相信,這個時候老劉還在說這些天真的夢想,還在勸他留下來。他沒看到他們怎麽逼他的嗎?他們排擠他、踐踏他、侮辱他,他上廁所的時候,他們就拿着根棍子看着他,才開始他還在他們的監視中拉不下來,後來也就無所謂了,因為拉不出就只能憋着,他死也不要拉到那痰盂裏。他聞着那臭氣哄哄的痰盂,像是自己也浸泡在了那髒東西裏,漚着他,漚成了莊稼裏的肥料,化在這片無聲的大山中。就這樣寂寞下去,永遠地寂寞下去……然而他更怕的是,自己的麻木,自己的無所謂。當他坦然自若地在他們的目光下屙屎,他感覺自己也變成了他們中的一員,被同化,被淹沒,成為這時代一件無聲無息的殉葬品,眼淚滾燙地流下來。
“你真的不幫我嗎?”
“你要考大學。”
“你總是逼我考大學考大學,可是結果呢?他們聽嗎?他們認嗎?大學在他們眼裏就是個屁!什麽音樂、什麽夢想都是騙人的!權力,才是這裏至高無上的東西。你看看那些走了的人,哪個家裏不是有權有勢,哪個沒有托關系,你還在這裏假清高,你……”
“住嘴!”
劉育良厲聲呵斥:“再胡說一句,你就給我滾出去。”
“不,我不會再相信了,我不會再相信你了。”
“徐平!你當琴是什麽,是你拿起來就可以随便放下的東西嗎?它是你手裏的營生,是你畢生的信念,不論遇到什麽境地,你都要先給我保住它!走到哪裏也不能丢下它,這句話,你給我刻在骨子裏,一輩子都記着!”
“我不要了可不可以?”
“你不要就別叫我老師,我當沒有你這個學生!”
徐平流着眼淚:“那你當我是什麽?你真的當我是你的學生嗎?還是你的工具,你的作品,你拿來試驗的小白鼠!我在你這裏不配擁有自己的思想,不配擁有自己的人格,你完全蔑視我的想法,我的請求,你從來都沒有為我想過,你都是在滿足你自己!滿足你自己的私欲!”
劉育良氣得身子連連發抖:“你給我滾出去,滾出去!”
徐平道:“我走了,再也不回來了。”
鏡頭随着徐平哭着奔跑的影子遠去。
打板了,曹文還感覺身體裏滔天的怒氣沖撞着,絞得他心痛,這個逆子,這個逆子!
鐘奕眼淚幹涸在臉上,坐在床上發呆。副導演看着這糟糕的境況,小心翼翼問曹文要不要繼續。曹文擺擺手,回去吧。于是宣布收工,服裝師、道具師湧了進來,進進出出的人,漸漸喧嚷起來。只有曹文和鐘奕,隔着重重人群,互不理睬,也不說一句話。方堯進來,絞了把毛巾想給曹文擦臉,曹文一把推開他,憤然地走了。歷經了一天一夜,滔天的怒意過去,化成一片沉重不堪肩負的悲涼。這悲涼把兩人浸泡在裏面,頭發絲、腳趾都給泡發了似的,綿延無盡的酸痛後知後覺地翻湧出來,将人溺斃。兩人好的時候,方堯插不進去;兩人壞起來,他就更插不進去了。曹文的心思都被這場冷戰牽引着,每時每刻都在鑽心,他從沒有這樣。以前壞就壞了,他們疏遠一陣,還會好。可是冥冥之中覺得,這次壞,就像是永遠壞了似的,一點回轉的餘地都沒有。
鐘奕更是睡不着,他得了失眠症,白天耗盡心力,晚上還是睡不着。加上曹文的脾氣,這一整天都在找茬,憤怒發洩到他身上,一遍遍要他重來,細細折磨着他。他精疲力盡,連表情都做不好,每次都要重新提情緒,重新做表情,悲憤、生氣、難過,還要處理徐平的情緒,他一個人當八個人用,喊收工的時候,他癱在那,連動一動的力氣都沒有。幹巴巴地愣了許久,他才爬起來,一個人回了宿舍。黑暗裏,冷冷的屋子也只有他一個人,時不時的鈍痛,像是故意不讓他睡似的,張開了大嘴一口一口吞咽着他。他不知道明天會是怎樣,明天又會面對怎樣艱難的境地,面對怎樣的刁難和折磨。他不知道自己的未來在哪裏,他不知道離開曹文能到哪裏去。他只有恐懼,無邊無際的恐懼包圍着他,拉着他一起往下墜,他能去哪裏?他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