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曹文在房間裏抽煙,雖然等,也是心甘情願的,心裏模模糊糊的快樂。煙霧缭缭繞繞間他想,人來了,先要抱着親個嘴。他好多天沒有抱抱他了,好多天沒有親親他了,真是想。不讓親,就哄一哄,哄到能親能抱了為止。他們總是這樣,好一時,又壞一時,好的時候很好,壞的時候又很壞,導致他的心也起起伏伏,被吊着,又像是過山車,總沒有消停的時候。每次近他身,也總是驚天動地的,餓狼一般,要都要不夠。曹文在一片迷霧裏肖想着愛人的身體,露出一個迷離的笑容。

張博說人沒找到的時候,曹文有些晃神,大概是生氣了,鬧別扭不肯來。給他打個電話,電話也打不通。曹文瞪了他一眼,張博苦笑,他也很無奈啊,跑遍了整個片場,也沒看到那祖宗的身影。還是誰的祖宗誰自己找吧。曹文罵他:把保溫盒給我帶上!張博屁颠屁颠地抱着跑了。

喝醉酒的人軟綿綿的,和往常不大一樣,粘人得很。扒着人就往身上蹭,薛回撈着青年的腰,鐘奕人都撲在他懷裏,勾着他的脖頸,像小孩一樣一個勁地叫老師。老師、老師,又酥又軟的叫法,透着一股憨态。薛回被他又扭又蹭纏得沒法,完全就是粘牙的糖,還化成了糖水,淋淋漓漓沾你一身。薛回拍拍他的臉:“鐘奕?”

青年也看不出醉了還是沒醉,兩只大眼睛清清明明地看着他:“老師……”

醉了。

“我扶你去房間睡。”

“我不想睡——”鐘奕天真地看着他:“你抱抱我好不好?你愛我吧好不好?”

薛回捂着他的眼睛,怕再被他看下去,自己就忍不住了。果然紅酒和白酒是不能混喝的。不知道曹文怎麽把人養的,酒量這麽差,早知道他沾沾杯就會醉,說什麽都不會讓他喝的。

但人在外面怎麽都不行,夜裏冷,怕他感冒。好不容易把人弄到客房,鐘奕又鬧了,非要回家。薛回勸他:“在這住一晚吧。”

鐘奕扒着床往下爬:“不,我要回家……”

還沒說完,哇地一聲,喝下去的酒全吐了出來。掏心掏肺的難過,薛回緊張地又是遞水又是擦臉,折騰了大半夜。後來又吐了幾次,就這樣鐘奕還是鬧着回家。

大夜戲,各部門都在緊張運轉,曹文很忙,穿梭在無數人中間,什麽都要管。燈不好,鏡頭不好,那邊的火還沒點起來,船呢,船運過來沒有?演員們都等着,等着無聊了坐在角落擠成一團,開開玩笑,現場一片紛亂。導演自己也是演員,被化妝師按着補妝,還在對着大喇叭喊話罵人。

導演的臉依舊很臭,片場依舊嘈雜,今天和昨天沒有什麽區別。但監視器上始終放着一個飯盒,用軍大衣包着。隔段時間,有生活助理去熱一熱,再抱回來。

沒有鐘奕,這個世界依然在轉。曹文忙得沒有時間想他,可是一旦想,身體裏就冷不丁地透出一絲涼氣。冷絲絲的,紮人心。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曹文回頭看看飯盒,忙一會,再回頭看看。燈光打在他冷峻的臉上,眼睛下面留下一塊陰影。随後這塊陰影越來越大,半張臉都幾乎隐沒到黑暗裏去。大約是男人垂下目光,臉色不佳的緣故。

車上的鐘奕慢慢清醒了一些,但很執着,指揮着薛回到他和曹文之前的家裏去。那個荒野裏的CBD公寓他還想着。大半夜的,薛回拿他沒辦法,只能先送回劇組。騙他在往家裏趕呢,鐘奕很鎮靜,發着呆望着外面倏忽而過的光影。車頂的光怯怯地籠出一個世界,兩人在幽暗的空間裏頗為尴尬。

薛回問:“你在想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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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奕低頭道:“我在想,我是利用了你。”

薛回笑:“怎麽這麽想?”

“我利用你躲開他,我利用你讓他吃醋,我利用你逃避現實,讓自己心理平衡,不那麽難過一點。”

其實他也是很無恥的人,和曹文、方堯沒什麽兩樣,他也是利用別人保護自己,自私自利的人而已。這世界誰也別想摘幹淨,他一無所有,糟糕透頂,現在連人格都沒法保證了。他在薛回這樣的人面前擡不起頭。

“我很痛苦。”

醉生夢死痛苦,清醒的時候也痛苦。也許曹文根本就不愛他,始終也愛不了他,也許是。他沒有辦法。

鐘奕痛苦地捂着自己的頭。

薛回握住他的一只手,一反常态的認真:“我願意被你利用。”

鐘奕疑惑地愣在那裏。

“對不起。”

“為什麽要說對不起?”

鐘奕求救地望着薛回:“薛哥……”

薛回笑道:“好了,不難為你。還難受嗎?想不想吐?”

鐘奕搖頭,他現在不想吐,只是情緒低落。

“你們是怎麽在一起的?”

鐘奕擡頭看他。

“不想說可以不說。”

鐘奕想起很久之前的那個夏天:“那時候,他還不是現在這樣忙……”

那時候和曹文在一起是熱烈的、激情的,充滿快樂。那時候他們有過一段最好的時光。

“那時候戲一結束就出去玩,随便找個地方,歐洲、日本或者海島,睡到自然醒,就在樓下咖啡廳裏吃個下午茶,看看人,看看街景。他喜歡到處拍東西,街頭的表演、廣場上的鴿子,還有那邊的建築,他都做成了小視頻。到了晚上,我們就在酒吧裏聽歌,有時候他會自己上去唱,他唱歌,愛跑調,還唱那種老得沒人聽的歌,像鄧麗君啊、張雨生、齊秦,唱完大家都笑,真是丢國人的臉了——”

鐘奕笑着,目光灼灼看向薛回,就像小粉絲安利自己偶像那樣興致勃勃的心情。

然後忽然感覺氣氛就這樣冷下來。

薛回道:“你只有在提起他的時候才會有話說。”

這正是痛苦又悲涼的地方。

“你只有在提起他的時候才會是這種表情。”

是的,他愛他,愛到不自知。

鐘奕痛苦地咬住嘴唇。

在山上可以看到很美的月亮,月亮也比在城市中看得格外大。月上中天的時候,大家都很疲憊了。曹文盯着監視器,還在檢查每個鏡頭的細節。張博有些不敢靠近,一整夜都沒有鐘奕的消息,而他沒有請假、沒有打招呼,甚至明早還有他的戲,他就這樣曠工了。而曹文的反應卻很正常,沒有發飙,也沒有說再找人,還是如常的拍戲,如常的工作。而張博卻一點都不想靠近,最近還是躲着這兩人吧。

淩晨四點的時候,大夥收工。張博搬着器械轉移,臨走看到曹文還杵在監視器前。方堯最近忙得很,也不在他旁邊了。遠遠看去,老家夥也實在可憐。他過去問了聲:“您還不回去呀?”

曹文嫌棄地擺擺手:“你們走,你們走。”

“要不,我給你備點早飯?”他一整天都沒吃東西了。

“不用。”

張博還想再說,曹文作勢又要一腳踹過去,張博趕緊溜了。

四點的山裏還是黑黝黝的一片,周圍的人漸漸走得差不多,原先他們還在一個虛構的時空一起笑,一起哭,此刻便只剩他一個人坐在廢墟上了。曹文抽着煙看監視器,裏面不斷回放着鐘奕那天早上的模樣。風吹過來,他趴在窗上,無知無覺地啃着一只蘋果。鏡頭從背後搖過去,是那樣一副寧靜優美的畫面。畫外青山綠水,早霞漫天,毛絨絨的陽光舔吻着他的臉頰。他是真的愛這個人啊,真的愛他。前一天他還愛得不忍靠近,不想破壞他的美,而只是遠遠地欣賞着他、愛惜着他,今天他就恨不得想打死那個跪舔的自己。

他冷漠地看着畫面裏的鐘奕,站起身走了。

淩晨五點,太陽從黑黝黝的大山後跳了出來。又是新的一天,又是漫天的早霞,疲憊的身軀仿佛從黑夜吞噬的大嘴裏掙紮出來,用力地吸一口氣,每塊肌肉都在顫抖。曹文累得一句話都不想說。

山路的盡頭駛過一輛汽車,在校舍旁停下。車上下來兩個人,一個路都走不穩,一個扶着他。兩人攙扶着走過來。

曹文和薛回對立,薛回道:“鐘奕喝多了。”

鐘奕有一瞬的尴尬,但手還是撐在薛回的胳膊上。

薛回攬了攬他的腰:“抱歉,我不知道他的酒量,在我那多喝了兩杯。”

曹文冷冰冰地站在那,沒過去也沒說話。

鐘奕低頭,掩住眼睛裏的諸多情緒。他怕自己忍不住會撲向他;他怕自己軟弱得在他面前哭出來。

空氣仿佛凝固了,三個人僵持着。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局面越來越難堪,還是薛回率先打破了沉默,道:“那我送他回去了?”

曹文沒說行,也沒說不行。薛回就這樣扶着鐘奕一步一步進宿舍了。

于是鐘奕休息,薛回返回,曹文準備早上的戲。

連着好幾天的夜戲,他導演和演員雙重身份,根本沒有休息時間。昨天又一天沒吃飯,但以前比這苦的日子多了去了。他熬起來不要命,八點又來到片場。導演臉很臭,大家都知道今天的日子不好過,現場沒有人說話,每個人都在做着自己手裏的事。張博早躲得沒有人影。鐘奕也按時來了,盡管休息了一會,精神還是很不好。

大家氣壓都很低,但戲還是要拍。

徐平在被關了四十多天後第一次和劉育良見面,竟是在審訊室裏。

上面兩個穿着軍裝問話的人,只給他們一個一個小板凳。

問話的人:“你和劉育良是怎麽認識的?”

徐平沉默。

“你們去學校的閣樓做什麽?”

徐平依舊沉默。

“那些資産階級腐朽人民的樂器是誰的?”

劉育良要說話,他們嚴厲喝止:“坐好!”

劉育良要起來的身子又坐回去,低頭,攥緊手,一言不發。

他們道:“徐平,不要以為你什麽都不說就可以過去了,我們有的是辦法讓你說話。”

徐平哆嗦了一下,他們的辦法他領教過,但他顫顫巍巍地發着抖,還是什麽都沒說。

“老劉可是什麽都交代了,你們的事我們一清二楚。你好好想想。”

問話的那人微笑着看向老劉,拍了拍他的肩,表示他交代得很好,交代得很老實。

徐平不可置信地看向劉育良,老劉低着頭還是一言不發。

他們出去後,徐平就騰地站了起來,他撕扯着劉育良,喉嚨裏發出可怕的嘶吼的聲音。他一拳拳地打過去,可是再也沒有用。他死守了四十多天,在多麽苦的境遇下都沒有說,而劉育良就這樣輕易背叛了他。劉育良任他打,任他罵,依舊一言不發。

最後徐平打得喘不過氣,萎靡地蹲了下去。

“連你也不信我?”

“我沒有不相信你。”

“那他們說的算什麽?您仗義直言,勇敢揭發嗎?”

“我告訴過你不要去接近他。”

曹文的心思就不在戲上,每一句臺詞都味同嚼蠟。

老劉憋着氣,徐平十分委屈:“他拿着我的通行證,我能怎麽辦?”

“你可以先過來通知我,你有把我當成是你的老師嗎?”

“你能做什麽?你能送我走還是怎樣?”

“我起碼能保證你不受傷害!”

“但是明明傷害我的就是你!”

兩人都很激動,信任已經被瓦解,只剩刀劍相向。師徒倆都貌合神離,滿心的煩躁,相看兩厭。

“我警告你,不要再和他有什麽牽扯。”

“你在說我的時候,能看看自己的問題嗎?”

“我有什麽問題?”曹文猛地擡頭,戲早已經不按劇本走了。

鐘奕冷淡地看着他。

“你自己跑到他的家裏去,現在還怪我?”

“我和他什麽都沒有。”

“是嗎?”曹文冷笑一聲,臉上像凝起一片霧,詭秘莫測。

“我去他家坦坦蕩蕩。我尊敬他,信賴他,這沒有什麽不可告人的。”

這句話不亞于一個暴雷炸在曹文頭頂,他寧願他說他們有什麽,也不想聽到他崇拜他、仰賴他。這比他們真的有什麽還讓他發瘋!

“那你去跟着他,認他做老師算了!”

“你不要說這些有的沒的。他起碼給我一條路走,你呢?”

“我已經對你最好了,你還想要怎樣?”曹文咬着牙,每個字都是磨出來的。

“我要的不是最好,是唯一。只有我,只有我一個!”終于說出來了,他終于說出來了。鐘奕凜然地和他對峙,他早已不是那個跟在他身後,他說什麽都信的小孩,他有了自己的意識,不再是他的玩具,不再是他解悶的消遣,不再呼之即來揮之即去,曹文終于無法控制他。失控的感覺像失重,惶惶然地墜下去。

“所以,你也是要走的了?”

“是,我不想再陪你和這個世界較勁了,我累了。”鐘奕疲憊地道。

“你能夠體會他在我身邊的感受,就能體會我看到別人在你身邊的感受。我累了,我不想再折騰下去了。”

“好,有那麽多人,我也不缺你一個。”他一把揪過方堯,力氣大得吓人:“他就很好,比你聽話、貼心,你比不上他。”

鐘奕道:“那你好好對他,不要再讓他失望了。”

“那是當然。”

鐘奕忽然想笑,看着曹文:“老師,到最後了,您還是這樣剛愎自用,自私自利,一點餘地都不留嗎?您這樣,誰在你手下會好過呢?誰能待得長久呢?不過是害人害己罷了——”

鐘奕還沒說完,只見曹文疾風一般,三兩步跨過去,一巴掌甩過,鐘奕直接撲倒在地上。臉上火辣辣一片,嘴角都是血跡。全場嘩然。

曹文氣得渾身止不住地發抖,鐘奕看着那個一向疼他愛他的老師,現在如魔鬼修羅陌生又猙獰地立在面前,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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