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翌日鐘奕很早就醒了,在劇組呆習慣了,不論多晚睡,第二天都那個點起。洗漱、吃早飯,老師們給他化妝的時候,他再默一遍詞。現場來來往往的人,搬器械的老師,奔跑的場務。緊張的工作環境中,聽着執行導演在那邊喊,群演到位了沒,副導演帶着演員們講戲、走位,導演坐在監視器後,喊卡、好、過,下一場……醒來,仿佛還置身在那個嘈雜忙碌的環境中。他在一片白茫茫的陽光下愣了一會神,還有種不真實的感覺,然後聽到了門鈴聲。餘念一大早也來了,她好像沒覺得今天和以前有什麽不同,來得很準時,路上還買了熱可可和吐司面包。進來又一番忙碌,給鐘奕煮好燕麥牛奶,拿出買的吐司面包和華夫餅,選好當天穿的衣服,對了一下通告流程,好像也沒什麽工作。鐘奕穿着睡衣出來:“你怎麽買了這麽多東西。”

“給你吃的啊。”

“我也吃不了那麽多。”

“沒事,吃不了還有我嘻嘻。”

鐘奕往餐桌上一看,都是甜食。他不怎麽嗜甜,餘念還一個勁勸他吃,說哥,吃點甜的,心情好嘛。

鐘奕只喝了點牛奶,吐司面包撕了一小塊,華夫餅更是一點都沒動。餘念眼巴巴地盯着美味可口的華夫餅,問他:“哥,我們今天幹什麽呀?”

鐘奕把華夫餅推給她,想了想:“你知不知道Amy在哪?”

“好像在什麽地出差吧。”餘念風雲殘卷地吞食着華夫餅,嘴巴上還挂着一圈的熱可可泡沫。

“唔。”

“怎麽啦,什麽事?”

“你給他我們的地址,問他回來的時候能不能過來一趟。”

“好的,沒問題。”

Amy不止負責他一個藝人,但在劇組,算是他的專屬化妝師。他一走,Amy也跟着跑了個沒影。臨時公司那邊有活,他過去救場了。餘念搞不懂鐘奕在想什麽,索性也不去想了,在微信上和Amy打了個招呼。Amy說,保證到。

兩人收拾了下房間,鐘奕又去了趟公司。這次鐘奕沒帶她去,她也沒敢打擾。回來鐘奕就悶在房間裏查東西,打了幾個電話。餘念自己買了點東西吃,一天就這樣冷冷清清過去了。好在,第二天Amy就來了,房子裏一下熱鬧起來。

Amy買來一堆好吃的,三人一起慶祝新生活。Amy說:“我當然是站在你這邊的!”餘念也跟着表忠心:“我也是!”

鐘奕感動地看着兩人,他也不是一無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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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搬家後,薛回打過兩次電話給他。第三次打來的時候,鐘奕實在不好推辭了。薛回說,就一個私人聚會,幾個朋友,大家聊聊天、喝喝茶,你不用緊張。結果鐘奕去的時候,就看到院子裏好多的人。

風景如畫的法式城堡中,一張長桌容納了十幾個人,下午的陽光洋洋灑灑落在枝頭,穿過枝葉照在桌布上。餐桌上布滿了精致的食物,小巧的甜品各式各樣、琳琅滿目穿插其中,還有杯中金黃色的酒液,搖搖曳曳發着光。管家拿了花束來,桌上一個開朗的女客說着什麽,大家有說有笑十分熱鬧的模樣。薛回招呼着他們,一回頭,就看到了鐘奕。

陽光下薛回對他溫柔地一笑,似乎把人都給融化了。

在座的中鐘奕認識幾人,大部分是話劇《小城之春》的演員。為首的是話劇界泰山北鬥式的人物,嚴雲章。老人家六十多歲了,還精神矍铄,步履矯健。在劇團就穿個運動裝,整個人輕松自在,率真耿直,像個小孩一樣,說話诙諧有趣。但他對待表演卻有着嚴苛認真的态度。《小城之春》是他一手組建的,每一場表演他都在,排練的時候專注緊張,對舞臺布景、演員走位和燈光都有着自己的執着追求。

其中開朗的那位女客便是小城之春的女主角蘭瓊,她同時也是小城之春的編劇,她丈夫,也是她身邊的那位男士,是第五代知名導演郭亞東。男主角是老戲骨林南卿,演過很多家喻戶曉的角色,鐘奕完全是看着他的戲長大的,沒想到他還這麽年輕。當然還有陳淑文、周音等青年演員。坐在桌尾的幾個陌生面孔,鐘奕就不認識了。小城之春已經在全國巡演九十多場,時隔好幾年了,大家在一起磨合得都成了一家人,角色已經是自己的一部分。

這次他們是為了慶祝百場紀念,聚在一起。薛回一向和他們熟識,也串過其中的角色。這次他提供場地,蘭瓊正好說到他們剛在一起的時候,演出結束後下大雪,困在路上了。他們一行人就在雪地裏走啊走,饑腸辘辘,可憐得不得了。

“當時楊音你還崴腳了,你記得沒?我就告訴過你不要穿那麽高的靴子,你偏不聽。”

楊音笑道:“蘭姐你的話,我哪次沒聽過啊。那次之後我就有教訓了。”

蘭瓊接着說,鐘奕入座,也沒有打斷他們。

“然後我們就走啊走,走得累死了,林老師看到個小吃攤,竟然還賣炸醬面!我們口水都流出來了,你想想幾十號人多傻啊,人家還沒有那麽多座位,就蹲在門前的臺階上吃。那景象別提多壯觀了,不過那的确是我這麽多年吃過的最好吃的炸醬面。您說是吧,林老師?”

林南卿道:“是啊,每次演出完吃碗面,別提多爽了。”

楊音道:“嚴老師還不吃呢,說我們沒規矩,觀衆看到了不好。”

蘭瓊道:“嚴老師就是起範,其實他自己吃得比誰都多。”

大家哈哈大笑,嚴雲章笑着瞪了她一眼。蘭瓊還和小姑娘似的,吐吐舌頭,躲到郭亞東旁邊去了。

他們夫妻兩個,一個做導演一個做編劇,兩人伉俪情深,恩愛了數十年。席上郭亞東一直默默地為妻子剝橘子,吃完還幫忙收拾,一個端餐盤,一個收拾桌布,配合默契。

楊音道:“郭導,蘭姐這麽俏皮,你怎麽敢讓她寫劇本呢?”

郭亞東的電影都是嚴肅題材,蘭瓊卻是跳脫的性子,不論誰都以為蘭瓊給丈夫寫劇本,都可能會寫出個情景喜劇。然而郭亞東一部部拍電影,劇本都是出自蘭瓊之手。

“誰說我只會做個搞笑藝人啦!”蘭瓊很不服氣。

郭亞東笑道:“她有自己的愛好,我不幹涉她。”

“那蘭姐是更喜歡做編劇還是更喜歡做演員呢?”

郭亞東戳戳蘭瓊,蘭瓊撩了撩耳邊的頭發,仰臉看着他:“你說呢?”

郭亞東道:“不論是表演還是編劇,都是一種表達的方式吧。我們通過藝術,看到更廣大的世界,能夠在其中探索自己、認識自己,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她開心就好。”

嚴雲章道:“亞東說得好,記得小城之春最後那一大段臺詞的畫面嗎?清和和新月多年後相聚,新月還是二十歲的新月,清和卻已經白發蒼蒼,躺在了輪椅裏。他臨死之際,午夜夢回,看到的是自己的悔恨和遺憾。一個将死之人的贖罪,南卿那段表演得很好,很松弛,言行都沒有誇張的成分。這就是對人生的表達和感悟,是角色糅雜其中的智慧。我們演繹角色,也是在演繹人生。我們給觀衆真東西,觀衆也回饋給我們真眼淚,這不就是表達的幸福感嗎?”

“寫文字也是一樣,搞音樂也是一樣,都是實現自我的一個方式。”

鐘奕忽然道:“那如果表達得不到認可怎麽辦?怎麽面對這之間的失衡呢?”

嚴雲章戴着眼睛瞄到這個小年輕:“你是誰?”

鐘奕站起身:“嚴老師您好,我叫鐘奕。”

嚴雲章讓他坐下:“我不會在乎這個問題,我要做,就做我喜歡的,我感覺有意思的。沒有一個人喜歡又怎麽樣,我就是要做。年輕人更不要在乎,有興趣,你就去實行。先做事情,至于別人喜不喜歡,看你的能力。你有多大能量,就能聚集多少人。表達的過程更值得被尊重。但如果你就是想要被認可,這就是你的一個抉擇了,有些題材是注定不符合主流的,你一個邊緣題材的東西能讓觀衆合家歡嗎?不可能啊。你是想要被認可,還是想要做事情,你自己想清楚。每個人要達到的目的不一樣。”

鐘奕若有所思:“謝謝老師。”

嚴雲章多看了他一眼:“你也是演員?”

薛回說了一句:“他在曹文的劇組。”

嚴雲章恍然大悟:“哦,曹文的人。那小子,哼。”

鐘奕奇怪地看向薛回,薛回笑道:“嚴老師,您不喜歡他?”

嚴雲章對曹文只有四個字:“不務正業。”

但其實嚴雲章年輕時候和曹文很像,都是視表演為信仰的人,癡迷程度比曹文更甚。他曾經叛逆、憤世嫉俗,無視表演之外的一切,過着一種漂泊不定的生活。那時候他在劇場寫本子,瘋狂起來幾天幾夜不睡,沒有錢,沒有房子,除了表演什麽都不想,極度的工作狂。沒人能在他旁邊呆,沒人忍受得了他。

“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啊。”他嘆了一聲。

蘭瓊說:“嚴老師,您這樣子也不像不喜歡嘛。”

嚴雲章哼了一聲:“曹文這小子狂妄自大,但是你們都比不過他。他有韌性,有精神,只是現在迷失了而已,看不透啊。”

薛回道:“那您看鐘奕怎樣?”

他看了鐘奕一眼:“嗯,才跨過門檻,路還長着呢。”

老人家站起身,他已經累了,不準備坐下去了。

嚴雲章走了之後,蘭瓊他們都開始活潑起來。蘭瓊讓着鐘奕吃東西,楊音拿來了香槟,郭亞東和林南卿也會和他聊天。鐘奕一下子受寵若驚,其實他們早就聽薛回提起過他了,見了真人,就像待小友一樣。蘭瓊更是熱情:“有時間來我家做客呀,我家的酒很好喝哦。”

郭亞東道:“你怎麽一來就要人家喝酒。”

“那你的好酒都留給誰喝,你自己喝嘛?”

蘭瓊笑着追問,郭亞東把她臉側的頭發捋到耳後。兩人一起過了幾十年了,還如此恩愛,羨煞了旁人。這是一群怎樣的人,這是一個怎樣的世界?薛回給他打開一扇門,讓他看到更健康、更溫柔美好的人。他們志趣相同,有着畢生在做的事業,有自己的精神追求,有穩定的愛人,有豐富多彩的生活。他們簡單、熱情,真實地活着,并且從自身獲得幸福感。

這才是人生應有的樣子吧,這才是愛情真正的模樣吧。

鐘奕看着他們,驀然低下了頭,眼睛不自覺地就紅了。

“哎喲,這是怎麽了?”蘭瓊驚訝道。

薛回默然看着他。

鐘奕不好意思地笑笑:“沒什麽,就是看着你們太感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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