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鐘奕陪着他們聊了一會,但他一向話不多,屬于傾聽者的角色。堅持了一會,也漸漸感覺體力不支。內向型的人永遠無法從社交中獲取能量,雖然蘭瓊他們天南海北的聊天很有趣,聊話劇、聊音樂,聊遇到的人和事,以及美味的食物、旅途的風景等等,他都很喜歡,但也感覺需要獨處一下了。他離開坐席,走進園中。園子裏很大,初秋的美人蕉還在倔強地綻放着。鐘奕只在最炎熱的時候看過這種花,只有它最不怕熱,最喜歡陽光。在烈日炎炎的正午,還迎着太陽熱烈地綻放着。秋老虎的陽光還算好,金色的光線穿過枝葉留下星星點點的光斑,遠處一塊苗圃種滿了鳳尾蘭,藤本月季,粉粉白白的一大片,頗為壯觀。後面就是葡萄園了,這時節已經結了一串一串的葡萄,飽滿壯碩,密密層層,風一陣吹來,掀起紫海一層層波浪。鐘奕正沉浸在這壯闊美麗的風景中,他也想有個小園子。以前有錢的時候,他買過一個小莊子,就在郊外。工作累的時候他就去住一晚,曹文很忙,難得陪他去一趟,還帶着工作。曹文是個極致的工作狂,他很難進入曹文的世界。後來沒錢了,莊子也轉手,他沒有副業,一切靠曹文生活……
他現在還是不自覺地就想起曹文,想起來的時候針紮般的痛苦。但他知道這只是慣性,不能讓自己沉溺下去。深吸一口氣,讓自己專注眼前的風景,然後他就在葡萄架下的石桌上看到了一個人。那人背對着他,在專注地寫着什麽,根本沒察覺到他的靠近。沒想到還有和他一樣躲開人群的人。
走近了,鐘奕才發現,那個人看起來很年輕,和自己差不多大,穿了個牛仔夾克,上面的布料都已經磨舊了,鞋子上也沾滿了土。他好像剛從哪裏過來,背包還放在自己身邊。和蘭瓊那群人不太一樣,郭真晦澀寡言,只在自己的專業領域有話說。他是薛回所扶持的青年導演之一,薛回做這個扶持計劃很久了,郭真和其他幾位從幾萬人裏脫穎而出,這次也在受邀行列,過來談談投資的事。然而他過來後,薛回一直沒時間招呼他。其他兩位都積極善談,很快就加入蘭瓊他們。唯有他坐在末尾,全程一句話都不說,呆了一會,他自己也感覺突兀,就出來了。走啊走,看到這麽美的風景,靈感來了就在自己本子上寫寫畫畫,全然沒感覺到鐘奕的靠近。待鐘奕走到身邊了,他才猛然擡頭,緊張地站起來:“你、你好……”
他磕磕絆絆,話都說不利落,看起來比鐘奕還緊張。
鐘奕道:“我叫鐘奕。”
“郭真。”
兩人握了下手,鐘奕看到他本子上的東西:“你在畫什麽呢?”
郭真窘迫地拿起自己的本子,搓着手掩飾:“一點小東西。”
鐘奕微笑,他還沒看到過比自己還內向的人。在他們這個圈子裏,有着形形色色的人。但能成功的,大多數都是會做人的。唐榮經常對他說的一句話是,你要開口說話,你不說話鏡頭裏怎麽會有你呢?要笑,要給觀衆反應,不要總是游離在人群邊緣。他一開始不會,後來被唐榮鍛煉得會講一點話了,偶爾抛出一個梗,雖然冷,也會博現場一笑。但他還是改變不了自己,曹文對這一套更是厭惡,他要鐘奕做自己就好,你能幹什麽你就幹什麽,不用去管那些無聊的事。但是生活所迫的時候,他也要工作,也要賺錢。
這個圈子就是這樣,大家都活得像機器,不知道自己幹什麽。大部分人都在做着和自己專業無關的事,接廣告、上綜藝、沒完沒了的商演,沒有能力改變環境。只有少部分人,有能力有自由,能一直做着自己喜歡的事,并且從中得到認可。
現在,他看到郭真這樣的人,就感覺很有趣。
“你是美術專業的?”
“你怎麽知道?”郭真很驚訝。
“你畫得不錯啊。”他拿過他畫的分鏡頭腳本,是熱血漫畫的樣子,人物都有着一種單純的萌感和無厘頭的沖勁;還有一些是武俠人物,戴着鬥笠的主人公走在荒漠裏;也有懸疑題材,筆觸鋒銳有力,入木三分,讓人提着心看下去。鐘奕越看越多,很感興趣。
“你要拍電影嗎?”
郭真摸摸頭:“在籌備着一個,還沒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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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題材啊?”
郭真道:“我想拍一部孩子們的電影,國內給孩子看的不是喜洋洋就是熊出沒,感覺太幼稚了。好一點的有寶蓮燈、大聖歸來,但真人電影還是很少。國外有《放牛班的春天》、《再見了我們的幼兒園》,我一直覺得孩子們的世界是很奇妙的,他們和大人一樣,都有喜怒哀樂,有生死離別。他們有自己的想法,也很敏感,但很少有人關注他們的內心……”
郭真向他講述自己計劃了很久的拍攝題材,他很少對人說,但不知為什麽,鐘奕讓他有表達的沖動。他這個人,不說是不說,一旦說起來,又停不下來。眼神清亮,表情純真,和鐘奕一樣都是心思純稚的人。而且郭真好像比他還小,是個大學生。但已經拍攝過很多實驗作品,幼兒園的紀錄片,孤獨症學校的素材,他都和鐘奕聊。兩人一拍即合,越聊越投機,不知不覺就聊到了很晚。眼看着天色黑下來,薛回找了他們半天沒找到,給鐘奕打電話,兩人才恍然醒悟,從如癡如醉的暢聊中回過神來。
鐘奕給郭真自己的電話號碼,又交換了微信,要他如果有機會的話,一定邀請他,兩人合作部電影。郭真還不知道他是誰,待鐘奕走了,從百度上搜了搜,才知道面前的這個人竟然是紅極一時的少年影帝。
鐘奕這邊聊得熱火朝天,開拓着自己的新事業。而曹文那邊已經焦頭爛額,從鐘奕離開開始,他就被一個巨大的問號困擾着。他被甩了?他竟然被人甩了?他竟然還是被鐘奕甩了?鐘奕沒離開的時候,他沒有任何感覺。因為不論怎樣,鐘奕都是不會離開的。即使兩人吵了架,疏遠了,還有一層師徒的關系在。曹文知道,他總會在那裏。精神上,鐘奕一直在陪伴着他。兩人也不曾斷了聯系。然而如今,鐘奕真的走了,不是一時沖動,不是鬧了別扭,更不是疏遠了,而是徹底和他分離。從精神上背棄他,他完全無法接受!
他把他當自己唯一的心血,他的親人,他一直以為不論多難,鐘奕都不會離他而去。然而就在他往前奔的路上,鐘奕不願意再陪他走下去了,兩人分道揚镳。
這到底是多大的打擊?就比如是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就比如是牆倒衆人推後,還要衆叛親離;就比如瀕臨崩潰抓住的最後一根稻草被抽離了。
鐘奕不僅從感情上背叛他,更是從精神上否定他。
他看不起他所做的一切,他也覺得他是在瞎折騰,做無用功。
我被人甩了?我還是被自己老婆甩了?曹文情緒完全失控,他一向心高氣傲,家裏條件好,母親寵着;雖然父親和他不對付,但他也一向愛做什麽就做什麽。沒人管得了他。離開家後,因為才華和能力也一直順風順水。從巅峰跌下來,是他經歷的最大的挫折。現在,鐘奕就是他的第二道挫折。這次比上次更甚,把他幾十年的觀念都颠覆了。
他本來就有點焦慮傾向,這下更是陷入自我懷疑的深淵裏。他憤怒,他發瘋,他恨得咬牙切齒,但他抓不過那個人來。人家就不願和他呆下去了,人家就不愛他了,人家就是要走,他能怎麽辦?但凡還有點骨氣,他都不會奢求他留下來。連開口說句軟話,都不可能!
還好,他身邊還留着一個。鐘奕怎麽對他,他就怎麽對鐘奕。他不是要走嗎?走啊!他不是有了別的人,他也有!他和鐘奕杠上了,可殊不知,這種杠也是無意義的。這種無意義沒辦法更憋悶,憋得他要爆炸了,好像總是輸着鐘奕一層。鐘奕已經不在乎了,而他還在斤斤計較着。
直到方堯把他罵醒:你有沒有真正想過,他為什麽會離開你呢?
鐘奕為什麽會離開他,他到底有什麽不滿?在背着他的時候,他都經歷了什麽?鐘奕從不說,他也從不知道,他不需要知道。他只知道想做什麽就做什麽,感情來了又去,分分合合,他都毫無所覺。而鐘奕卻在默默忍受着這一切,他們之間的矛盾隐藏了多久?隔閡了多深?
他有想過嗎?
沒有。
而當他一旦觸及這澆了一層層沸水的冰山的時候,那種絲絲綿綿的痛楚才從深海底下鑽出來,直紮心肺!
痛得他靈魂都在發顫。
方堯的官司在打,方堯不是吃素的,被欺負了後還不會反擊。他家裏給他請了律師,拍照片傳網絡的人都不是他,有很多可操作的空間。官司一打就是絞纏數月,像這種沒确實證據的,打幾年的都有,費錢費力不說,還沒多大意義。最重要是怎麽補救?
這個時候還不能把方堯推出去,投鼠忌器,方堯參與了重要戲份,一旦出事,曹文的電影還發不發行,上不上映了?就算換人,都已經拍完了怎麽換。這麽個爛攤子,又有誰來接?主演跑了,配角出事,投資方再三來找,曹文的事業陷入空前的絕境。對外只能模糊了事,打落牙齒含血吞。而最糟糕的事,錢沒了。其實一直就沒有錢,都是曹文東湊一點,西湊一點,維持着艱難的拍攝。現在鐘奕走了,曹文也失控,老孫實在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而就在事情發生後的第三天,沉船劇組又迎來一次暴擊。
鐘奕起訴寰宇娛樂霸王條款,單方面解除公司合同。
解約訴訟陳述的矛盾主要有三條:
一:限制個人發展。
鐘奕一年的工作都圍繞曹文進行,公司給的資源配置也和個人理想很不協調;
二:收入分配嚴重不公。
鐘奕沒有演員合同,拍曹文的戲也沒有片酬。他的經濟來源只有寥寥的演出活動。出道八年還沒有自己的房産,租房住。律師給的證據可是确鑿無疑的。這不僅掀起輿論的喧嘩,還博取了一波粉絲的同情和支持,紛紛大罵曹文混蛋;
三:嚴重壓榨藝人,無視藝人身體健康。
鐘奕在片場輸液的照片,鐘奕發燒近四十度帶病拍攝的照片,還有鐘奕的身體報告,醫院出示的病歷單,以及這些年收入支出的銀行卡明細,都爆了出來。
洋洋灑灑,情真意切地寫了幾千字長微博,要求公司放人一馬,還鐘奕一個公道。
蔣星河看到這條微博的時候,血壓都已經升上去了。曹文則直接炸了!
他憤憤不平,瘋魔一般在自己辦公室轉來轉去:“他敢告我?他敢告我?”
蔣星河扶額:“他是告我。”
“有什麽不一樣?他還不是在告我?!”
行行行,告你告你!連這個都和他搶!
蔣星河想不通,昨天鐘奕還來過,和唐榮聊了一會。兩人談得好好的,怎麽就變成這樣了?蔣星河不知道的是,事實情況是鐘奕想解約,唐榮則一直勸他,他默默聽着,最後走了而已。
鐘奕這一手,不聲不響,釜底抽薪幹得好啊,打了他一個措手不及。
而曹文還在那崩潰受傷地吼:“他竟然敢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