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19)
仍舊昏迷不醒。
“我需要具體研究下她中的是何種毒才能尋出合适解藥。現下,似乎并沒有時間。”她看向外頭,刺客上門,最重要的自然是迎敵。
恰在此時,又一位俠士走了進來,正是石曼生之前在江陵見過的一位。
“外頭情形如何?”梅子傾趕忙問道。
俠士急急吹滅了燈火,這才答道,“主上,藥鋪已經被黑衣人包圍了。他們使得是弓箭和弩/槍,看到人出現就射,好幾個兄弟都中了招,我們根本無法近身作戰。”短刀、長劍此時看來都并無用處。
弓箭?石曼生想到了殺死葉青的那夥人,他們也是喜使弓箭。
“箭上有毒,得先控制毒素蔓延。”石曼生認真道。
“不行,出不去,我剛才是爬着房檐小心過來的,現在那些弓箭手愈發靠近,若從這屋子出去,他們看到人影就會射箭的。”俠士連連搖頭。
“那我們可以用迷藥。”石曼生從懷裏掏出了常備的“安魂香”,接着,又掏出了另一個小瓶,“需要讓自己人先服下解藥。”
“量可夠?”梅子傾見識過她迷藥的厲害。
她有些不确定,剛才在城門那處已經用了不少,“外頭黑衣人大約有多少?”
“天色太暗,數不真切,但怎麽看也有百餘人。”俠士答道。
“百餘人?”不夠,這些安魂香絕對不夠。石曼生突然後悔沒有多帶一些下山。
☆、44.四十四
“主上, 要不我們殺出去?”俠士氣勢洶洶, 說起那些埋伏的人, 咬牙切齒。
“不可硬拼。”梅子傾安撫住他。
由于那俠士進屋滅了燈火,現下屋中黑暗, 待眼睛适應了能接着月光稍許看清後,梅子傾幾步走到了素西身邊, 查看起她的傷勢來。
石曼生也能看清屋內景象,正見到易紫林正屋子中間走, 忙上前扶住了她,“師父, 小心點。”
“我去看看那位受傷的姑娘。”雖然瞎了,但易紫林走路并不大受影響, 她已經習慣了聽聲辯位。更何況,這黃家藥鋪的內裏她是很熟悉的。
石曼生不放心,一路扶着她走到了素西邊上。
易紫林蹲下身,觸到了素西的脈,診了一會兒,對石曼生說道, “石頭, 你再看看。”
往常師父教學時也習慣用這個語氣,難不成師父發現了什麽?石曼生聽罷,趕忙再次執了素西的手把起脈來, 指下的脈象只是稍稍虛弱了一些, 并無大礙。
“咦?”她奇怪了一下, 剛才她看到素西的傷口,明明已經顯出了中毒後的黑紫模樣,怎麽現下又無大礙了呢?
“箭頭很短,進得不深。”梅子傾也檢查完了素西胳膊上的傷勢,“這些箭并不是用來殺人的,他們只是想讓中箭者中毒。”
石曼生用手指沾了點血放下鼻下聞了聞,再把了把脈,幾次反複,終于确定,“是軟骨散,外頭人想要活捉我們。軟骨散必須見血才能進入體內,所以他們才會使用短頭箭矢。”
易紫林點了點頭,很是欣慰,“沒錯。”
“可能制出解藥?”那俠士一聽,有些着急。軟骨散他們是聽過的,中的人四肢癱軟、昏迷不醒,這分明就是任人宰割。
石曼生面有難色,解藥倒是可以制出來,畢竟他們現在在的地方是黃家藥鋪,原材料不會少,只是這時間上……
“三天,需要三天時間才可能制得解藥。”
“太久了。”梅子傾搖頭,“而且,我們必須先想辦法出得這個屋子。”
之前那位俠士是從房梁爬過來的,以石曼生的身手,怕是做不到,自然也就去不了藥鋪制不了解藥。此外,房梁的遮蔽範圍很小,不可能有人帶着她過去。
正當大家傷腦經之時,石曼生忽地眼中一亮。
“我知道怎麽出這間屋子了!”她有些興奮,“他們的箭頭既然都那麽短,我們只要裹着足夠厚的棉被豈不是就能大大方方走出去了?”
屋裏幾人俱是一愣,而後易紫林先笑出了聲,“我這個徒兒向來是個腦子精怪的,竟能想出這等好法子。”
幾人立時在屋中翻找起來,好在是冬日,棉被不少,怕被子不夠,他們還特地将帷帳、床單什麽的都用上了。
東西找齊,梅子傾依舊不大樂觀,“就算是離開了這間屋子,若是去制藥要三日時間,時間太長,變數太大。可若不制解藥,這些昏迷的人根本無法一起逃出去。”
“主上,要不先和其他人彙合再說。”他們的人,還有黃掌櫃一家都在主屋那邊。
“也好。”
于是,幾人蒙頭蓋臉,那俠士将素西背在了身上,又系上了厚厚的被子,石曼生與梅子傾一同扶着易紫林,猛推門沖了出去。
“唰唰唰——”
見他們出來,那些圍在外頭的人紛紛搭弓射箭,只聽得噗噗聲響,箭頭悉數射進了那些被子裏頭。幾人顧不得被紮成了刺猬模樣,一路小跑着就往主屋而去。
終于,到了主屋,那俠士大吼一聲,“開門!是我!”
那門從裏頭打了開來,匆匆迎入幾人,又死死關上,一排箭矢俱釘在了門板上頭。
進得屋裏,他們脫下棉被,看着紮得亂七八糟的箭,心有餘悸。
此時,黃家藥鋪的正屋裏已經躺了七個人,黃老板也中箭昏迷了。現在還醒着算上他們,也只有九人。九人對百人,勝算很小,更何況還有帶着軟骨散的箭頭時刻等待着他們。
“我先去配藥。”一時想不出突圍的法子,石曼生只有将能做的做了。
“不必了。”梅子傾忽然伸手攔住了她,“已經沒用了。”
沒用了?解藥怎麽沒用?雖然慢了點,但配出來,就能解了軟骨散了呀。
石曼生剛要問,就聽得一聲鈍響,一只帶火的劍從窗戶射了進來,幾個俠士立刻上前用腳踩滅,可下一刻,新的火箭又射了進來。箭的力量不大,不傷人,只點火。
“在下剛剛聽到了他們說火攻。”梅子傾眼中有着不甘。
火攻,短箭頭穿不透棉被,但火可以點着棉被。現在刺客用火箭點了屋子,他們這些人不想死只有出去,而出去還不能披着易燃的棉被,只能被軟骨散制服。
“那把棉被浸濕了再披着出門呢?”石曼生不死心。
“就算那樣,我們這九個人出去了如何抵得過外頭百餘人。”
“主上,就算死……我們也要博一把!”
“對,不能就叫他們這麽擒了!”
“就是!殺出去!”屋裏其他擠我俠士紛紛附和。
梅子傾搖搖頭,“我們死不了,他們本來就是要活的。所以,不如就……大大方方出去。”
石曼生有些猶豫,“大方出去?就算是出去投降,外頭那些人為了以防萬一,應該還是會用那沾了軟骨散的短箭射我們一輪,根本容不得我們反抗。這之後,束手就擒,你覺得我們還能有逃出升天的機會?除非,還有人像上次在青州劫獄那樣來救你。”她看向他,眼神在問——會不會有人來救。
梅子傾苦笑了一下,“能來救我的,不是死了就是……都在這屋裏了。”
近些日子以來,他隐蔽在各門各派的手下一個接一個地被殺,如今也只剩下在場的這十幾個人。
“但是……”話音一轉,他定定看向了她,“我們逃不出去。但你能。”
“你的意思是……”她不确定地看着她。
“你一開始也裝作中了軟骨散,而後瞅準機會,應該還是能逃的。”百毒不侵的石曼生自然是不會被一點小小的軟骨散所影響,尤其她身上還帶有迷藥和□□。
“你當我石曼生是什麽人!”聞言,石曼生大怒。
雖然她和梅子傾“不熟”,但她怎麽也不是個臨陣脫逃,丢下別人的孬種!更何況,師父在這裏,她怎麽可能就自己逃!
梅子傾看着她,“總比都叫人擒住了的好。”
“要走一起走。”她絕不會丢下師父。
……
“還有一個辦法。”
一直默默站在一旁的易紫林突然開了口,衆人的視線都轉向了她。
“只要外頭那些人都死了,就能解決所有問題了。”師父緩緩說道,大家聽得莫名其妙。
“可是現在我們根本就殺不出去。我帶的迷藥也不夠……”石曼生說着說着,忽然停了話語,“師父你……”
“迷藥不夠,但是蠱毒卻是夠的。”易紫林平淡地說着,“石頭,你還記得怎麽操縱蠱人嗎?”“我不記得!”石曼生一把拉住了她,拼命搖頭,“我不知道什麽蠱人!你不許出去!”
聽她這麽說,易紫林微微一笑,“我的好徒兒怎麽可能不知道。師父我本來就時日無多,早一點也無所謂,這麽人不人,鬼不鬼的,我也倦了。”
“師父!”石曼生打斷她,一下跪在了地上,“徒兒會想辦法,一定能治好您的!”
“沒用的。”易紫林輕輕拍了拍她的手,“石頭,本來為師是不想讓你再卷進來的。可現在……沒辦法了。梅公子是很重要的人,你要幫他。”
“師父?”她聽不懂她說什麽。
火苗竄起得很快,貪婪地舔上了屋檐,屋裏已經煙霧彌漫。
易紫林聞道了煙的味道,時間不多了。她猛然掙脫了左手,指尖出現了一根銀針,手起針落,紮在了石曼生胳膊上。
“師父!你停下!”石曼生趕忙起身,匆匆就去拉她的左手,可還是慢了一步。易紫林回手就将沾過石曼生鮮血的銀針刺進了她自己的額間,一滴鮮血湧出,而後變成了一股細長的絲線,連上了石曼生胳膊上剛被紮過的地方。
蠱絲已成,可控蠱人。
“師父!”石曼生一把抱住了她的腰,死死扣住,“你不能出去,不能出去!”
“石頭,松手。”
“我不松!我不松!”她一松手,師父就會走出去。而一旦走出去就再也回不來了。
蠱毒反噬,現在的師父自身就是一個蠱人,她可以自爆筋脈行成毒障,而之所以讓石曼生用蠱絲操縱自己,是因為縱蠱者能操縱毒障的方向與範圍,從而不傷及屋裏人。
“孽徒!”易紫林狠狠打了她一掌,“你要讓師父陪你一起困在這裏嗎!”
“外面那些人是要抓活的,我們一起出去不會死的……”
“松手!”易紫林一腳踹向了石曼生,石曼生被踹得一痛跌在地上,她趁此機會往門口走去。
“師父。”石曼生躍起又拉住了她,眼眶紅成一片,“不許去!”
又是一腳毫不留情地踹來,師父的武功比石曼生好得不是一點半點。等石曼生再次捂着胸口從地上爬起想要攔住她的時候,易紫林已經推開了門。
聽見身後動靜,她毫不猶豫又是一掌拍出,将石曼生打回了屋裏。雙腳踏出門外,屋門在師父身後死死關上。
緊接着,蒼老的聲音從屋外傳來,“石頭,縱蠱!”
“師父不要!”石曼生驚叫道。
然而,下一刻,原來映在門上的人影就散成了一片血霧……
蠱絲忽地一直……
淚水剎那溢滿了眼眶,石曼生半跪着身子,咬着牙,雙手成拳死死撐在地上。她的血液感覺到了屋外的剛剛散開的蠱霧,那是師父。
——都是那些人……是他們害死了師父。沒有他們,師父就不會死。
——都是他們……
——是他們……
石曼生的瞳孔漸漸變成了通紅顏色——殺了他們!
瞳孔的紅色迅速擴散,很快便淹沒了眼白,她整個面頰也一點一點地化為瓷白顏色,整個人仿若一個精致人偶。
一只手僵硬地擡起,纖細的手指伸出,蠱絲立時纏繞而上,白瓷般的手指襯得血色蠱絲愈發詭異。
五指輕收,仿若撫琴,細細的蠱絲震蕩起來。
縱蠱成障,閻羅索命。
屋外那片血霧突然變得像有了生命一般,呼嘯着撲向了外頭那些圍攻黃家藥鋪的人。
屋裏的人詫異地看着這一幕,聽着外頭傳來一陣又一陣的慘叫聲,讓人毛骨悚然。每個人腦海中都浮現了兩個字——妖女。
梅子傾眸色漸沉。
原來,這才是百裏宮的真真實力。
☆、45.四十五
藥鋪周圍的慘叫聲已經全部安靜了下來, 屋內衆人站在原處, 有些畏懼地看着依舊單腿跪在地上的石曼生。從她指尖延出的紅色蠱絲變成了一滴滴的鮮血, 灑落在地面和她的衣袖上。
梅子傾走到了她的身邊,輕輕喚道, “石姑娘?”
她偏了偏頭,人偶般的詭異瓷面僵硬地轉向了他, 猩紅的眸子全無焦距,整張臉上除了眼睛的紅色, 其他都是瓷白,就連嘴唇也是。
這般容貌, 讓站在屋中的其他幾人紛紛倒吸了一口涼氣,顧不得此時屋中已經着火, 腳下皆是連連後退幾步。饒是梅子傾也心裏驚了一下,他定定心神,再次喚道,“石姑娘,火勢迅猛,我們要加緊出去。”
許是聽到了他的聲音, 聽懂了他的意思, 石曼生眼中的猩紅開始一點點褪了下去,瓷人一般的面色也緩緩恢複了正常。瓷色消褪,她額頭帶上了一層薄汗, 面色有些發白。
看了看身邊的梅子傾, 石曼生木然點了點頭, “好。”
于是,衆人紛紛背起被軟骨散弄暈了的傷者,從一旁還未被火勢沾染的窗戶那兒出了屋子。屋內濃煙滾滾,撤離的時候,大家經不住都咳了起來。
房屋本就是木質結構居多,那火越燒越旺,很快便将整間屋子吞噬殆盡,一時間火光沖天。衆人心有餘悸,這要是再晚上一會兒,可能就出不來了。
院子裏散落着幾具刺客屍體,雖然帶着蒙面黑布,但露出的部分都變成了可怕的青黑顏色,每具屍體都姿勢猙獰,看得出死前應該極度痛苦。而在院子外頭,更多的屍體疊起,形成了駭人景象,仿若人間地獄。
梅子傾走近查看了下那些人的屍首,并沒有發現什麽線索,那些人的衣物、弓箭統統抹去了标記,與之前暗殺武林俠士的用具一模一樣。
——還是同一批人?
——會是什麽人,或者勢力能花費如此大手筆來活捉自己?
梅子傾準備和石曼生商量一下,一回頭卻看到她正呆呆地看着火海。想到先前易紫林舍身一幕,他緩言安慰道,“石姑娘,人死不能複生,你……節哀。”
石曼生依舊看着火海,眼神有些發直,良久,她忽然跪了下來,朝着師傅化為血霧的地方重重磕了三個頭。額頭碰在石板上,悶悶作響,只三下,就磕破額頭。
磕完頭,她站起了身,定定看向了他,“梅公子,我想你應該給我一個理由。”
梅子傾緊了下眉,“什麽理由?”
石曼生嘴角壓平,聲音有些幹澀,“為什麽師父會讓我幫你,為什麽她願意為了救你而死?你,究竟是什麽人?和百裏宮又有什麽關系?”
梅子傾沉默了一會兒,“有些事,不知道為好。”
還是不說嗎?石曼生輕笑了一聲,看也不看他轉身直接往外頭走去。
“石姑娘?”梅子傾攔住了她的去路,“你要去哪兒?”
“回百裏宮。”
“你……”
“送柳大人下山,封山,布障,這些我都會去做。但之後,梅公子,我希望,再也不要見到你。”害死師父的是那些刺客,但他梅子傾也脫不了關系。要不是梅子傾,師父怎麽會在黃家藥鋪?要不是他,師父又怎麽會為了救他而死!
梅子傾突然上前一步,語氣沉了下來,“那和柳言之呢?你是否也會從此與他再不見面?”
“封山布障是我為百裏宮做的最後一事。”石曼生擡了下眼,“百裏宮已經不在,你我之間沒必要再見面。”
“所以?”他又逼近了一步,柳言之呢?
石曼生面無表情地往邊上走了一步,與他錯開了位置,而後徑直從他身旁走過,“我和柳大人的事,與你無關。”
擦身而過之時,梅子傾一把拉住了她的胳膊,石曼生不悅地眯起了眼睛,“放手。”
扣着她的手臂,他又緊了緊手指,“我本不想讓你再卷進來。是你偏要理由的。”他頓了頓,似是下定了決心,“好。我給你理由。”
石曼生終于正眼看向了他,“在下,洗、耳、恭、聽。”
梅子傾點了下頭,“但我們要先離開此處。”
死了這麽多人的院子,還有大火,确實不是說話的好地方。石曼生看了下四周環境,點頭同意。
一行人,背着傷員魚貫離開了黃家藥鋪,原本拴在後院的馬匹也都中了軟骨散,現下他們只能用雙腳走路。
站在空蕩蕩的大街上,梅子傾感覺很奇怪——家藥鋪發生了這麽大動靜,先前一百多名刺客圍攻,而後又火光沖天,尋常百姓閉門不出還可理解,但為何官府一直無人前來?而且……似乎連打更的都沒有。
“主上,我們去哪?”一個俠士打斷了他的思路。
這個時候,城門還沒有開。那些守城的士兵之前被迷昏了應該還沒醒來。梅子傾斟酌了一下,“先出城再說。”通義縣城已經不适合再待了。
“是。主上。”
大家快速往城門而去,石曼生跟在隊伍的最後頭,看着前方不遠的梅子傾,她抿了抿唇——她倒要看看,他的理由有多重要。重要到師父竟然願意成蠱化障。
來到城門下,守城的兵士果然都沒有醒來。大家合力打開城門,匆匆出了通義。一路沿着官道走出去了将近十裏,而後,他們按照梅子傾的意思轉入了一條小道。小道有積雪,大家速度慢了不少。
又走了許久,他們見到了一處荒廢的土地廟,這才停了下來。
梅子傾對大家說道,“我們就暫且在此休息一晚。”
石曼生一言不發地站在一旁,看着他們安頓了傷員,又看着他們各自打起了地鋪。直到大夥兒事情忙得差不多了,她這才走過去,“梅公子,可以說了嗎?”
對上她的視線,梅子傾點了點頭,“石姑娘,我們出去說。”
土地廟的外頭原本是一片林子,長了不少花草樹木,只不過現在是冬天,基本上都是光禿禿的,又覆着雪,看上去白茫茫一片,很是單調。兩人一路走到了離土地廟有五十丈遠的一處山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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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月高挂,冬夜有風,拂起輕雪一片。
兩人的腳步在雪地中留下了兩道清晰的痕跡,一路從土地廟到山壁。腳印被那風卷浮雪掃了幾下,漸漸淡去幾分,若是再有一場雪,便可消得一幹二淨。
雪夜風寒,而他們現在所站的地方,風中寒意恰能被山壁遮擋去一二,倒是個說話的好地方。
見梅子傾停了步子,石曼生便在他身後半丈距離站定,靜靜等他開口。
過了一會兒,他轉過身,面朝向她,說出了第一句話,“我是南诏皇室後人。”
石曼生稍擡了下眉,并沒有特別意外,之前師父都說百裏宮是曾經的南诏神廟了,這皇室後人此時聽來也比較容易接受。她看向他,眼神示意繼續。
梅子傾略一思考,接着道,“當初南诏皇室八百餘人被屠時,我的先祖僥幸逃了出來。他們還帶出了南诏國最重要的一件東西——南诏中興畫卷。”
石曼生不明白了,“畫卷?為什麽?”為什麽區區一副畫卷會是一國最重要的東西?
“真正的南诏中興畫卷中藏有詳細的川蜀礦脈圖,那是南诏花費幾代人的心血探查而來,鐵礦、銅礦、金銀礦都有明确标識。而之前我的一位屬下叛變,将畫卷在我手中的消息洩了出去,引起了注意。自此,好幾方勢力都想從我手中得到畫卷。”
她抓住了一點,試探着問道,“那你留着畫卷是做什麽?想要……複國?”
梅子傾苦笑了一下,“南诏已經亡了百餘年,何談複國?這畫卷是祖上傳下來的物件,在下只是保存,并未有其他想法。可是,如今畫卷消息已出,這畫卷也就成了我的保命符。我,棄不得。”
石曼生對他說的不想再複國很有些懷疑,但她沒有點破——不想複國?怎麽身邊還有這麽多武林人士,看着就是在培植勢力。
人都說斬草要除根,雖然南诏滅了這麽久,可梅子傾畢竟是當初的皇室後裔,在朝廷看來也是餘孽,如今更是身有畫卷。他若是交了畫卷自然只有死路一條,他若是不交畫卷,而朝廷方面又想要畫卷,自然不敢輕舉妄動,怕他将那畫卷毀了,可不是迫不得已的“護身符”?
可是,他說有幾方勢力……
“你說的幾方勢力,都是哪幾方?”
“很多勢力都在暗處。”他停了停,又說道,“除了朝廷,其他想要礦脈的,無非是些有心一争天下的人。說不定單單一個朝廷都能有明裏暗裏好幾派。就拿我遇到的刺客來說,自從畫卷消息洩出,前前後後已經數不清有多少人了。”
朝廷方面應該就是柳木白了。石曼生心裏一緊,“那昨天那批刺客,你可有線索,或知道會是哪方勢力?”
梅子傾搖頭,“那是近來突然出現的一批人,他們行事古怪,訓練有素。之前江陵一帶武林人士被殺……那些死去的人俱與我有關。”
“與你有關?”
“那些人是當初一同護送我先祖逃出來的将士與暗衛的後人,逢我遇險,都會前來相助。這麽多年來,他們的身份一直隐藏得十分好,從小就進入各大門派,明面上于我沒有任何關系。可不知為何,近期皆被一一尋了出來,還被……”說到這,梅子傾面露不忍,更多的則有幾分恨意。
石曼生立刻問道,“那葉青呢?你也認識他?”
當初從箭矢的線索來看,也是梅子傾告訴自己葉青很可能是被同一批刺客所殺。
他露出困惑表情,“這也正是我覺得奇怪的地方,葉兄弟,在下并不認識,更是從未接觸過。”
石曼生暗暗記下,又問道,“百裏宮的前身是南诏神廟,而你是南诏皇室後人,那我師父與你……”算是什麽關系?
“百裏宮與我們梅家一直聯系緊密,關于八家八姓的消息大都也是梅家遞給的百裏宮。”
“梅家?”
梅子傾解釋了下,“梅乃是我祖上的化姓。祖上逃出後就随了漢姓方式,也是為了隐秘身份。”
石曼生了然——南诏皇室的姓沒有固定說法,都是兒子取父親名字的最後一個字做姓。不過,從朝廷角度來說,百裏宮和梅家豈不就是前朝餘孽相互聯系?确實很有造反複國的嫌疑。
“自從易宮主決心解散百裏宮,我們之間的聯系就慢慢斷了。直到最近,江陵那處接連出事,她老人家才出了山,沒想到卻……”他鄭重地鞠了一躬,“此次易宮主舍命相救,在下沒齒難忘。”
石曼生心中對他的怪責稍稍減少,畢竟也是師父自願的,“那接下來,梅公子,你有何打算?”
聞言,梅子傾有些為難的模樣,江陵那邊連翻出事,他們幾處落腳點都被發現了。這次,到通義來見易宮主想不到又遇上了刺客。之前打下的根基都被動搖,他正在考慮要不要回風林谷,韬光養晦上一段時間。
“是我多問了。”見他許久不說,石曼生開口斷了尴尬氣氛,“既然梅公子已經給我了緣由,師父臨走前吩咐我要幫你,如果有我幫得上的,還請開口。軟骨散的解藥,我這幾天會尋法子幫你配好。”理由也知道了,話也問完了,她覺得這談話差不多該結束了。
可是梅子傾想到自己告訴她緣由的初衷,開口問道,“那柳言之那邊……”
石曼生看了他一眼,“還請梅公子放心,我自有判斷,不會妨礙到你的。”
雖然柳木白是朝廷的人,也是來尋畫卷的,但梅子傾不都說了嗎,尋畫卷的有好幾方勢力……那些刺客不一定就和柳木白有關。
“他接近你就是為了百裏宮,為了畫卷。”聽她這般說話,分明就是不想與柳言之斷了。梅子傾語氣不佳,他見不得她與柳言之親近,從一開始在青州他就已經派素西去提醒了她,明明知道柳木白是帶有目的地接近她,為何還這般冥頑不靈!
石曼生皺眉,很是奇怪,“畫卷又不在我這兒,百裏宮都解散了,他接近我有何用?還請梅公子不要異想天開。”更何況,自己先前就與柳木白有舊,他到青州就是來尋自己的。這個梅子傾,真是好生奇怪。
梅子傾突然就接不了話了,袖下手指緊了又松,許久,一字一句說道,“接近你,很有用。”
她擡眼看他,很不理解,“怎麽個有用法?”畫卷不是在你那兒嗎?我可是之前連認都不認識你。真要接近,他也該去接近師父,可從頭到尾,柳木白就是沖着自己來的。
她等了好一會兒,可梅子傾只是定定看着她,幾番欲言又止的模樣。石曼生剛要失去耐心,梅子傾忽然向前走了一步。
他似是下了很大決心,眉眼中竟有幾分破釜沉舟的神色,“因為柳言之知道,你于我很重要。而畫卷,在我這裏。”
“莫名其妙!”突如其來的表白讓石曼生覺得荒謬,簡直是荒天下之大謬。
“梅公子,我認識柳木白可比認識你要早得多。”哪有時間變得對你很重要了!
看她全然不信,梅子傾神色一點點凝了起來,“兩年半前,你我就認識了。只不過,你忘了。”
對上他認真神情,石曼生內心忽然慌亂了起來,下意識想回避,轉身就要走,“說了這麽久。這外頭還挺冷的,我們回去吧。”
然而,話已經說到這裏,他不想停下。
在她身後,梅子傾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說了四個字,“相、思、閻、羅。”
石曼生身形猛地一定,埋頭急切地繼續往前走,“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麽。”#8232;踩在雪地上的腳步淩亂無章,就像她此刻的心情,心神大亂,六神無主。
身後傳來腳步聲,一只手從後面牢牢拉住了她的左手手腕。
“你聽得懂。”強迫她轉過了身,梅子傾的手,正隔着衣物恰好覆在相思閻羅的印跡上,“你服過相思閻羅,忘了我。”是陳述。
對上他那雙認真的淺褐眸子,石曼生幾乎有想逃的沖動。
雪色映襯下,梅子傾的眸色越發顯得透明,而他接下來說的每一個字在她聽來都如有千斤,直直擊潰了她全部思緒。
“當初,是我逼你吃的相思閻羅。我想讓你忘了我,不想讓你再卷到這些事情中來。”
空氣詭異地靜了下來。
不知道何時停下的風。
不知道何時隐去的月。
不知道何時……她的手都發顫起來。
“放手。”
“石頭……我以前都是這麽叫你,而你會喚我木頭。”他緩慢而肯定地說着。
“放手。”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在發顫。
“那只你之前一直帶着的木頭發簪是我送你的生辰禮物。”他每一個字都說得清楚萬分。
“我讓你放手。”呼吸似被扼住。
“相思閻羅是我向你要的,當時你說,’藥不能亂吃,除非你始亂終棄’……”
“閉嘴!”她再也聽不下去,猛地推開他,胸口悶得發痛,“閉嘴。我憑什麽相信你!”
梅子傾被她推開,踉跄了一步,站在那裏,他壓平了嘴角。
“你已經信了。”他掀起自己衣袖,右手小臂露出了一處傷痕,“這是當初我逼你吃藥時,你咬的。你說——你不會忘,忘了也會記起來,只要看到這個疤就一定會記起來。”
是齒痕,在他的手臂上與周遭皮膚相比,顏色微淺。
石曼生艱難地扯着嘴角,不敢上前仔細看那齒痕。腦海中嗡嗡作響,她覺得頭很痛,痛得她渾身都在顫抖,“別什麽亂七八糟的人咬的都往我身上扣。”一個破牙印,憑什麽就是她。
她連連後退幾步,“別跟過來!”落荒而逃。
她自己也不知道要跑去哪,只是想跑遠一點,不要見到這個人,不要見到他。
——假的,假的。他說的都是假的。
明明在心底這麽對自己說着,可她的眼眶卻不知不覺澀得發燙,只是一個眨眼,淚水就湧了出來。她胡亂地抹了把臉——假的,他說的都是假的。騙人的,都是騙人的。
梅子傾遙遙跟了上去,好在石曼生沒有跑太遠。她停了下來,撐着膝蓋,靠着一棵大樹,彎腰站着,頭發散在她的側臉,遠遠地,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可他知道……
——她信了。
☆、46.四十六
地上的積雪, 在黑夜中會顯出淡淡的灰藍顏色, 那是比白色更要沉靜的顏色。
石曼生撐着膝蓋, 雙腿彎曲,靠着樹, 緩緩坐了下去。看着腳邊的白雪,還有她踩出的腳印, 一言不發。
刺客——師父——畫卷——相思閻羅……今夜的事似乎太多了些。
她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