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20)
眨眼,還能瞥見睫毛上殘留的細水珠。
怎麽就哭了呢?她想。
——真沒出息, 不就是聽了幾句話嗎。只不過是幾句話而已。
先前的慌亂情緒與眼淚,在跑了這一段路後, 不知為何隐匿了起來,此時, 石曼生心中已沒了情緒,只剩下一片深不見底的沉悶。
她出神地坐在那裏,一點都感覺不到周圍的寒冷,也感覺不到自己的衣擺已經被雪水潤濕。
——怎麽一個個都拿相思閻羅說事。怎麽都欺負她不記得呢……
想要清空思緒,卻變得越發渾濁,她發現自己不知道該從哪兒開始思考了。她需要冷靜, 需要非常、非常、非常、冷靜。
她皺着眉将左手埋進腳邊的白雪中, 一直沒到手腕,正好能觸及相思閻羅的紅線。
刺骨的寒冷從指尖傳來,一點點向上蔓延, 往裏浸透。
她狠狠咬了咬唇, 将手又往下壓了幾分, 白雪及腕,她觸到了雪下的泥地,粗粝的石塊,腐爛的枯葉……
冷……
不知過了多久,埋在雪中的左手已經僵冷,漸漸麻木的感覺帶走了刺痛的不适。
——好像冷靜下來了呢……
這般想着,她抽出了左手。看着那手,仿佛都不是自己的。
哪怕已經凍得通紅,可手腕那條紅線依舊有別于周圍肌膚,清晰可見。
從沒想過,服過相思閻羅,忘過一個人,會成了她最大的破綻。更沒想到,這個破綻竟然還有人争着要認。
“石……姑娘。”身邊傳來了梅子傾的聲音。
她偏了腦袋——這人什麽時候跟過來的?
見她許久沒有動靜,梅子傾試探又走近了些,“你,沒事吧?”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聽到了石曼生一聲輕笑,“說那麽些話給我聽,你可不希望我沒事兒。”
她站起身,雙手背在身後,右手死死掐住沒有知覺的左手指尖,一下又一下,直到指尖重新感覺到了些微疼痛。
“明天開始,我會幫你想辦法配出軟骨散的解藥。”石曼生的語氣平靜得就像什麽都沒發生一樣。
看到她如此反應,梅子傾有些不安,“石姑娘?”
“我會幫你制完解藥再離開。”她一眼都沒有看他,轉身走去了廟中。進得廟中,在旁人疑問的眼神中目不斜視地尋了一塊空地,拿了塊破木頭做枕頭,倒頭便睡了過去。
梅子傾跟着她進了廟,見她閉眼模樣,也不好再出言打擾,只能另尋了一處空位坐了下來,隔着一丈不到的距離靜靜地向她投去了視線。
屋子的正中點了一個柴火堆,在這風雪夜晚顯得分外溫暖,微微泛紅的火焰噼噼啪啪舔舐着木柴,跳躍的火光映在石曼生的睡顏上。她似乎是真的睡着了,一動不動,呼吸清淺。
不言不語地看了她一會兒,梅子傾收回了目光,靠着身後的石牆也閉上了眼睛,遮住了眼底那抹微帶不忍的神色——不要怪我,石頭。
這一覺石曼生睡得很沉,從來都沒有的沉,夢中沒有百裏宮,沒有師父,沒有柳木白,沒有梅子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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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土地廟迎來了第一縷陽光。光線門縫中透了進來,輕輕癢癢撩撥着她的面頰。
“咕咚——”
一個翻身,不小心從“木枕”上滑下了腦袋,被驚醒的石曼生有些迷糊地睜開了眼。她看到了躺在自己不遠處的梅子傾,還有那些依舊因為軟骨散而昏迷的人。她想——真可惜,昨天晚上發生的事不是做夢。
她似乎是第一個醒的,眨眨眼,石曼生又閉了眼睛——再睡會兒吧。睡了就能忘了。
而這一睡,就睡到了天色大亮。
“你醒了。”梅子傾遞來了一個新削的竹筒,裏頭有着化好的雪水,溫度适中。
石曼生坐起身,接過來一口喝了下去,喉嚨舒服了不少。
就着青天白日,她看到梅子傾身上的狼狽,到處都是灰黑顏色,當然,她也好不到哪裏去。
她把竹筒往地上一放,“制解藥需要些東西,我得先去邊上鎮子。你們接下來去哪?我買了藥可以再去尋你們。”他們現在的地方離通義縣城已經比較遠了,但正好是去百裏宮的方向,是以附近就是百裏宮山腳的那個鎮子。
梅子傾似乎是思考了一下,“我們和你一同去鎮子吧,也要買些東西。”
昨天晚上,所有人都是從黃家藥鋪的大火中匆匆逃出,是以并沒有什麽包裹,有的也只是随身帶的錢袋、火折、兵器一類的。可在這偏僻郊外的土地廟中,錢財偏偏是最最無用的東西。
石曼生看了他一眼,淡淡道,“鎮子在百裏宮山腳,柳大人還在百裏宮內。”她可不覺得梅子傾願意就這麽去到會暴露自己的地方。尤其,他對于柳木白的忌憚并不少。
果不其然,稍稍思慮之後,梅子傾派出了幾人去采買馬匹和糧食,并再三囑咐小心行事。
“這三天,我們就暫時歇在這個廟中。”
“好。”石曼生站起身,“鎮上只有一處客棧,這三日我會在裏頭制藥,制完藥……”
“交給店老板即可,我派人去取。”梅子傾接道。
果然呢,和百裏宮交好的人,他都認識,就連一個鎮子上的客棧老板也不例外,她客道地拱了拱手,“那在下就此告辭,祝梅公子一路順風。”
她的意思,梅子傾聽明白了,她不關心接下來他會去往何處,她也不會來見他。梅子傾本想再說些什麽,可最終停了許久之後,只說了三個字,“勞駕了。”
看着她頭也不回地走出廟門,梅子傾眼神沉了下來——該說的,他昨天晚上都已經說了,接下來,就要看她是怎麽想的了。而且,現在她不願見他,并不代表她會一直不願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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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曼生獨自去到了鎮上藥店,勉強湊齊了制藥需要的藥材,而後尋到那唯一的客棧住下。在洗了個熱水澡後,她便馬不停蹄的開始了制藥。
制藥需要三天,并不是指她要不眠不休地工作三天,只是某些步驟需要的時間比較長。接下來的三日,石曼生一步都沒有離開過屋子,飯菜由小二送到門口。不需要忙活的時候,她就坐在床邊發呆,看着在小爐上蒸煮的藥罐默然不語。
她不想說話,不想見人,就想這麽靜靜地和這些藥材待上幾日。
第三天的晚上,石曼生出了屋子,結賬離開的時候給了老板一錠小銀子,聲音有些疲憊“不用找了。”
解藥就藏在銀子裏,幾粒米粒大小的藥丸,老板會給梅子傾的。
答應梅子傾的事情,已經做完一件。
接下來,便是讓柳木白下山,封山布障,至于她和柳木白……她不知道。
看着客棧外不知何時複又飄起的雪花,石曼生退後一步,“老板,可知哪處還能買到厚實的外袍?”
……
連夜離開了鎮子,石曼生拉緊了外袍,迎着雪,沉默不語地往百裏宮走去——三天了,從百裏宮出來已經三天了。
剛剛拐進去往百裏宮的那條路,她就看到了月光下站在石階前的那個人,緩緩下落的白雪之中,他執傘而立,紫衣玄襟,隔着重重雪幕,溫聲緩道,“你回來了。”
彷如雨夜初見,翩翩公子執傘而笑,溫雅如常……卻恍若隔世。
緩緩走近,他将傘遮在她頭頂的天空,“雪大,我們回去吧。”
石曼生愣愣地看着他的眼睛。
熟悉?陌生?
那水墨眸子明明是她喜愛的顏色,可在此時卻讓她渾身冰冷。
“你……去過黃家藥鋪了?”
“嗯。”他毫不意外,輕輕點頭,“受驚了吧。”安撫的話在他說來自然無隙,可聽在石曼生耳中越發刺骨。
他沒有多說什麽,但石曼生卻聽懂了。
他知道黃家藥鋪被燒,他知道她這個時候會回百裏宮,他一直都知道……
知道她在哪,知道她見了誰,知道她遇到了刺客……
抓着外袍領口的手收緊,她仿若收住了自己的呼吸。擡頭看他,她聽到自己的聲音發澀發啞,“所以,柳大人,還有什麽想對我說的嗎?”
他伸手撫淨了她肩頭的白雪,語音溫溫,“外頭涼,我們回去再說。”接着,他複又加了一句,聽得她心尖都疼了起來。
“石頭,你是個聰明人。”
石頭……他竟然還喚她石頭。
傘從頭頂撤離,柳木白轉身行在了前頭,漫天白雪飄然灑落,失了那片遮擋,石曼生再次感受了風雪的寒冷。雪花打在面上、身上,潤濕了額發。
冷,冷到透骨透心……冷到她整個人都忍不住微微顫抖。
——原來都是你……原來從頭到尾都是你!
整齊劃一的腳步,淩厲冷然的氣息劃破了雪夜的寂靜……
四周的山林中走出了一個個黑衣黑甲的侍衛,他們一言不發地彎弓搭箭,那箭矢……和殺死葉青時一模一樣。
只是,如今,這些箭都遙遙對準了她。
唯一的出口,只有上山的石階,她的後路全斷。
血液仿若凝結,呼吸似被生生掐斷。
“柳大人,這又是為何?”站在階下,她面上已做不出一絲表情,與他不過幾級石階的距離,卻仿若咫尺天涯。明明只是三日,明明三日前,他還與她耳鬓厮磨。
柳木白站在石階上,回頭輕笑,一如既往,溫潤文雅,“石頭,跟上吧。”就像是普通的喧寒問暖。
她立在原地,一動不動,死死看着他,只有睜大着眼睛,她才能憋住眼底酸澀,“柳大人……”
“你答應了喚我木白的。”手指遙遙虛點她的唇間,打斷她的話,“快些吧,山上人還等着。”
山上有師叔、還有丁澤……
她再也說不出一句話,唇角都顫抖起來,整個人像是被抽去靈魂的木偶,僵硬地擡起了步子,一步一步踏上了臺階。
見她終于擡步,柳木白勾了嘴角,輕飄飄轉回了身子,延階而上,“天色不早了,上面的人,怕是也久等了。”
石曼生身形微微一晃,沉默不語,步伐越發沉重。
這條熟悉的山路,變成從未有過的漫長難忍。
彎弓搭箭的侍衛們緊跟而上,長長的石階上頭,衆人腳步的聲響被積雪所壓抑,回蕩在山間的風卷着雪花旋轉呼嘯,在這深夜雪色中,周遭的一切都靜到讓人窒息。
一步一步,她踏着他在雪地留下足印,木然失了魂魄。
發間還帶着他與自己的瓷簪,區區二十文的瓷簪,就和她與他的過往一樣,廉價易碎……
她擡頭看着他的背影,身形有些模糊,不知是這漫天的風雪,還是她眼中的酸澀,迷了眼前風景,她看不清他,或者說……她從未看清過他。
柳木白……三日不見,物是人非,他成了她不熟悉的柳大人。
無邊落木蕭蕭下,白雲千載空悠悠……
木秀玉白的柳大人,再也不是那個與她歡笑,與她共游的柳木白,兩人曾經的親密,在這長長的石階面前,在這黑壓壓的侍衛面前,在那一彎彎滿弓面前……都成了笑話,十足的笑話。
相思刻骨?相思閻羅?
從來相思的只她一人,刻骨刻心也只她一人。
……
——今日起,你我不提從前,只問來日。
言猶在耳,如今想來,字字錐心。他們從未有過從前,又何來提及從前。
一個人的心究竟要多深不可測,才能日複一日演戲一般在她面前笑得深情,才能在此時此刻還輕聲喚她石頭。
上了二十層石階,她肩頭已經又積上了雪花。輕輕軟軟的雪花,覺不出重量。他的真心是不是就如這雪花一般,輕如鴻毛。
——我柳木白對天起誓,從未負過石曼生一分一毫,如有半句虛言,萬箭穿心,不得好死。
誓言依稀,可這誓言輕賤得一文不值。她忽然很想笑,這麽一句不是謊話的謊話,當初讓她驚慌失措了許久。
可笑,可笑……
起誓之前,他,柳木白确實從未負過她。
又到了一處平臺,柳木白稍稍回頭,溫言關心,“石頭,可要休息一下?”
她只搖頭,不答話。柳木白沒說什麽,微微一笑,轉身繼續前行。
自從那一晚聽罷梅子傾的話後,石曼生心中一直都存着一份僥幸,一份柳木白雖然是出于目的接近自己,但也許後來情意不假的僥幸。
可這份僥幸從他出現在百裏宮山腳的那一刻起就被摔得粉碎,在看到那些弓箭手的時候又被碾成了粉末、散做了煙灰。
從頭到尾都是他,要畫卷的是他,追殺葉青的是他,困她于藥鋪的也是他。
她石曼生何德何能,能得他柳大人如此厚待……
一步一步……
一步一步……
夜路難行,雪路難走,天寒地凍,可一切都冷不過他的心。
究竟是怎樣的人,才能前一刻和她道別,親吻她的額頭,後一刻卻派上了刺客一路追随,亂箭射死了葉青。
又是怎樣的人,才能和她說着“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卻一轉眼又遣來了百餘刺客,逼死了她師父。
究竟是她被蒙了眼,還是他實在太高明,又或,兩者都有……
再長的道路也有盡頭,她終是走完了最後一級石階。
百裏宮到了。
阿甲站在百裏宮門口,正在恭候。她看到了他雙手奉上的黃蠍玉,臉色越發蒼白。黃蠍玉呢……有黃蠍玉在身,阿甲這般高手是能制住師叔的。
柳木白收起傘放到一邊,接過玉佩,随意別在了腰間,“石頭,進屋吧。”
那一瞬,她想到了青州金樹院的那一池錦鯉,想到了那只被她從樹上輕易打下的鳴蟬。現在的她,于他,只是随手可以碾死的螞蟻罷了。
一路進到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百裏宮,她的胸口驟然悶痛了起來。
院裏,一地的殘箭,白雪上還有點星可見的血跡……
“師叔和丁澤呢?”她試圖壓住自己聲音,卻還是壓不住聲音裏的顫抖。
“大人,石姑娘,這邊請。”阿甲還是那般稱呼她,領着她去到了柳木白這段時間住的屋子。
屋裏有兩個大大的鐵籠,一個關着師叔,一個關着丁澤。兩人渾身是血,伏在地上一動不動,就像是牲畜一般被關在籠中。
石曼生一下沖了過去,待看清他們因呼吸而起伏的身軀心中驟然一松。
“你把他們怎麽了!”
柳木白站在她身邊不遠,低低笑了一聲,“在下可是因這兩人死了數十個手下。放心,他們只是力竭,并無大礙。”
石曼生蹲下身,再三确認了下,發現丁澤和師叔只是昏睡。她站起身子,定定看着他,“柳大人,你究竟要如何?”
“不急。”他說,一揮手,所有弓箭手立時對準了鐵籠中兩人。
“你!”
柳木白不緊不慢俯身說道,“石頭,你平日身上帶着的那些東西,叫我的手下有些擔憂。他們可不像在下一樣有黃蠍玉。”
她看着他,呼吸都生疼起來,“柳大人,黃蠍玉可不是所有毒都能擋得住的。”
“是啊。”柳木白點點頭,“可這**凡胎也是萬萬擋不住滿弓長矢的。”話畢,周遭侍衛将那弓箭又拉滿了幾分。
“若是他們手一松,可就不好辦了。”他依舊笑着,笑得公子無雙,如玉似月。
原來心也能滴水成冰……
石曼生不言不語脫掉了沾滿白雪的外袍,又一言不發解了腰帶上所有瓶罐,一旁阿甲逐一收了起來。
“可以了嗎?”
柳木白坐到了一旁的椅子上,微笑地看着她,伸出手,指了指自己的指甲,“石頭,這可不行。”那一次在船上,她就是用指甲毒倒了那位武功卓絕的殺手。
阿甲遞上了一把小剪子,石曼生沉默地接過,一點一點剪去了指甲,剛欲放下剪刀,卻聽得柳木白開了口,定住了她手上動作。
“石頭,剪得太淺,怕是不好。”随着他漫不經心的提醒,周圍再次傳來弓箭拉得愈滿的弦聲。
太淺嗎……
石曼生看着自己已經剪得幹幹淨淨的十指,默默拿起剪刀,一刀下去,還未完全長出粉嫩指甲被狠狠剪去一截,血立時溢了出來,她指尖輕抖,又移向了另一根手指。
柳木白悠閑地坐在了一邊,靜靜等她剪去了全部指甲。此時,那蔥蔥十指已皆是指尖染血。
他這才揚眉輕笑,仿若待客,“來人,打盆水給石姑娘淨手。”
瓷盆盛水,她将手浸入,血色蔓延開來。盆中水冰冷刺骨,倒是緩去了幾分指尖疼痛。
石曼生面無表情地淨完手,眼框幹得發澀,“柳大人,還要如何?”
柳木白終于從椅子上起了身,緩步走到了她身邊,當着衆多手下的面,抽去了她發間瓷簪。
“啪——”簪落瓷碎。
他伸手從她的發開始,一點一點摸了下去,十指輕移,不帶任何情/欲,面頰、衣襟、前胸、腰間……
石曼生僵硬地站在屋中,雙齒緊鎖,眼睛睜得大大地,看着這個站在她面前,嘴角永遠帶笑的男子,看着他将自己全部尊嚴一點一點,剝落殆盡。
她聽到自己的心一點點冰封起來的聲音,“勞煩柳大人親自動手了。”
木白……
這兩個字太重了,重到她這一生都再也說不出來了。
确定她身上再沒了能有威脅的事物,柳木白伸手幫她理了理額邊碎發,動作輕柔,一如往昔,“應該的。”
☆、47.四十七
“都放下吧。”
随着柳木白不急不緩的一句話, 侍衛們紛紛放下了手中弓箭, 列隊站在屋子牆邊, 整齊的黑色裝束,将整間屋子稱得越發陰沉, 壓抑。
柳木白輕笑着幫她又整了整衣襟,“這下, 我們終于能好好說話了。”
好好說話?他們還能好好說話?
石曼生的喉嚨早已哽住,她聞得到他身上的青竹氣息, 就如她聞得到這屋裏纏繞不去的血腥味道。身後便是關着師叔和丁澤的鐵籠,而他含笑而立, 似纖塵不染。
柳木白,你怎能狠毒如斯, 卻又溫雅如斯……
“關于畫卷,想必梅子傾應該都告訴你了吧。”他語氣有些輕快。
是啊,她都知道了……
染血的尖尖十指垂在身側微微發抖,石曼生微低了頭,看着腳下的石板地面,聲音幹澀如沙, “柳大人, 你要……如何才肯放了我師叔和丁澤?”
“這話,不該問我。”柳木白施施然又回到了座位上,微擡下颌看着她, 話語淡淡, “石姑娘, 你該問是:究竟如何,那梅子傾才肯把真正的畫卷交出來。得了畫卷,本官這裏,自然一切好說。”
既是正式談話,再喚石頭就不妥當了,柳木白顯出了高高在上的一面,而她只是一枚用來要挾梅子傾的棋子。
“所以……你從頭到尾就是為了畫卷?”聲音澀得發苦,眼眶也幹疼起來。
一聲輕笑,“這個時候還問這個問題,可見你……還是不夠聰明。”
她不夠聰明,若是她夠聰明又豈會被他的謊言所騙,又豈會看不透他是這樣一位……柳大人。
柳木白打量了她一會兒,很滿意她此時的模樣。他慵懶地向後靠上椅背,姿勢自帶風流,“本官今日心情不錯,來,還有什麽問題?說不定,我就答了。”
手握成拳複又松開,石曼生壓抑着自己的情緒,也壓低了自己的聲音,“那葉青呢?柳大人,為何要殺葉青?”
“葉青?該殺就殺了。”柳木白很随意地說道。
“為什麽……”他不可能沒有理由。
柳木白似乎并不想回答這個問題,斂眉打斷了她,“讓石姑娘這般站了許久,是本官的不是。來人,給石姑娘看坐。”
一把椅子搬到了石曼生的身後,她一動不動,依舊僵硬地站在那處。
見狀,柳木白不悅地挑了眉毛,“來人,幫一幫石姑娘。”
“是。”兩個侍衛走到屋中,摁着石曼生的肩膀“幫她”坐上了椅子。
雙手抓住椅子把手,本已結痂的指尖,因着她緊握的動作又滲出血來,“葉青……”
“石姑娘,你該換個問題了。”柳木白正聲道,已有不耐。
石曼生死死扣住把手,疼痛讓她稍稍冷靜,她換了個問題。
“那你……是如何知道我服過相思閻羅的。”
柳木白眉頭輕擡,似乎有些愉悅,“說到這個……本官心情越發好了。”他端起了一旁桌上的茶盞,慢悠悠掀了茶蓋,“石姑娘,你可還記得青州十字街上那位被你弄髒了裙子的女子?”
弄髒了裙子……
石曼生猛地擡頭看他,滿是不敢置信——竟然是那次。
柳大人到青州上任的第一日,她買了榆皮粉要回家中,不小心弄髒了一位白衣女子的裙子。那女子分別執過她的雙手手腕。就是那個時候,看到的嗎……
也就在那一天的晚上,柳木白出現在了金樹院,對她說,她忘了的人是他。
所以,從一開始就是,從他柳木白到青州的第一天起,她石曼生就已經入了這個局。
“那……許老先生也是你的人?”制香的許老先生,她真真實實記得自己在京城見過他,可既然許老先生能幫他圓謊,那麽……
“沒錯。”柳木白抿了一口清茶,笑意不變,“打從你和梅子傾一起出現在京城,本官就注意到你了。那許老先生自然是本官的人,他到青州自然也是本官安排,為的就是——讓你相信。不然,本官有怎能一步步順藤摸瓜尋到你這百裏宮來呢?”
石曼生臉色越發慘白,是她,引狼入室。
柳木白意猶未盡地繼續說道,“兩年前,你突然從梅子傾身邊消失,真是讓本官一頓好找,想不到青州那邊會突然出了個厲害的相思先生,本官自然是要去探上一探的……”
他朝她傾了傾身子,嘴角上揚,“你說,在下這算不算是踏破鐵鞋無、覓、處?”
腦中嗡地一下炸了開來,相思閻羅,又是相思閻羅……
石曼生覺得血液都似乎凝結了起來,她直直看着他,眼眶欲裂,連嘴唇也顫抖了起來,“既然、既然柳大人那時就已經尋到了我……何不徑直捉了我?又何必大費周章,假惺惺地與我一介江湖女子演戲作态……”
“假惺惺?”柳木白似乎很不喜歡這三個字,他“咯噔——”一下放下杯子,“本官怎麽做事,何時輪到你來指教?區區一介江湖女子,也敢放肆?”
屋內立時靜了下來,石曼生只聽得到自己的呼吸。
良久,柳木白嗤笑一聲,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若無其事地拎起了桌上的茶盞蓋子,指尖一松,只聽得一聲脆響,蓋子又好生蓋了回去。
“今日話就說到這裏吧,本大人,心情又不好了。”他笑意不改,卻多了幾分寒意,“石姑娘,好生休息,我們明日再聊。”
随着柳大人緩步離開,屋子裏的黑衣侍衛們都靜默地魚貫而出。
“咯吱——”
門被帶上,而後是落下重鎖的聲音,屋裏只剩下了石曼生,昏睡過去的師叔,以及丁澤。
她怔怔地坐了一會兒,突然,如夢初醒般沖向了屋子裏的兩個鐵籠子。籠子上扣着大鎖,根本打不開。
“師叔,師叔。丁澤。醒醒,醒醒啊。”
隔着鐵籠,她伸手推搡了幾下,夏近秋沒有絲毫反應,倒是丁澤忽地蜷起了身子,而後哇地一聲吐出血來。
“你……怎麽來了。”丁澤的聲音很虛弱,眼睛勉強睜了一條縫。
石曼生焦急地問道,“你怎麽樣?傷到哪兒了?”他的模樣看上去是有內傷,剛才那一口血分明夾雜着血塊。
“沒事兒。”丁澤吃力地翻了個身,仰面躺着,“就是胸口挨了幾掌,血吐了……舒服多了。”帶着虛音,他每說一句話都要好生喘上幾下,“有水嗎?”
石曼生回頭看了一圈,桌上只有柳木白喝剩的那盞茶,顧不得許多,她急急端了過來。丁澤喝了水,期間又吐了幾口血,終于面色變好了些。
石曼生又為他把了把脈,确定只是淤血吐出,并無大礙。
丁澤撐着身子坐了起來,看到了另一個籠子裏的夏近秋,“夏師叔,怎麽樣了?”
石曼生趕忙又去到了另一個籠子邊上,伸長了手連推了幾下,夏近秋還是沒有任何反應。
“師叔?師叔!”石曼生将胳膊使勁往籠子裏又伸了伸,終于勉強拉到了夏近秋的胳膊,可是指尖一用力,傷口就痛了起來。她咬咬牙,拉着師叔的手往自己的方向拉了拉,終于成功搭上了夏近秋的脈。
靜靜把了一會兒脈,石曼生臉色驟變,用力拉住夏近秋,将她一直拉到了鐵籠邊沿。
“師叔……你醒醒……”匆忙從床榻上抱來了被子,她通通都裹在了夏近秋身上。
本就是冬日,哪怕屋中點了暖爐,石板地面依舊寒涼,夏近秋的身子向來受不得寒氣,現在四肢已被寒氣浸潤,呼吸也很虛弱了。
石曼生将屋中火爐搬到了兩個鐵籠的中間,又把床上的墊鋪從鐵籠裏塞給了丁澤。
過了好一會兒,夏近秋身上終于有了些微暖意。
“咳咳……”輕弱的咳聲。
“師叔!你醒了!”她趕忙湊了過去。
夏近秋又咳了幾聲,待看清是她,立時推了一把,“你、你回來做什麽。”
“師叔?”師叔的力氣并不大,石曼生只是稍稍後退了半步又趕忙湊了過來。
“百裏宮都沒了,這些都不關你的事,快走。”夏近秋似乎有些激動,說完這些,立時咳得上氣不接下氣起來,咳着咳着就咳出了鮮紅的血沫。
“咳咳咳……”夏近秋一聲聲地咳着,撕心裂肺,越來越多的血從口中湧出,煞白的臉竟然漸漸成了青灰顏色。
“師叔!”石曼生大驚,師叔這分明是寒氣已入五髒的表現,需即刻用銀針逼出,她猛地沖到門邊,怕打着門板,“開門!快開門!”
“何事?”門外站着的是阿甲。
“阿甲?阿甲!”聽到他的聲音,石曼生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畢竟是認識的人,“你開開門,我師叔需要醫治,我只要去取一套銀針就好,就在我屋子的桌上。你開開門就好。”
“待我問過大人。”門外傳來離開的腳步聲。
“別,別走!你開門啊!來不及了!你開門,開門啊!”石曼生用力撞着門,幾乎是哭喊出來,“求你了,開門!”
“咳,咳咳……”
鐵籠裏,夏近秋咳出的血已經染紅了她身上的棉被。“開門!快開門!”無論石曼生如何呼喊,再也沒有人回答她,圍着屋子的黑衣侍衛們就像是一座座靜立的雕像,對發生的一切充耳不聞。
“師叔……師叔。”無可奈何的石曼生回到了夏近秋身邊,隔着欄杆抱住了她。
“石頭,咳咳……你要離開,無論如何,離開。帶着丁澤……走。咳咳咳……”漸漸的,夏近秋的聲音越來越低,呼吸越來越弱,剛剛睜開沒多久的眼睛又疲憊地阖了起來。
“師叔!不要睡!不要睡!”
“你再忍忍,再忍忍啊。他們馬上就開門了,馬上就來了。”石曼生不停地和她說着話,卻仍舊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師叔的氣息變得若有似無。
丁澤在另一個籠子裏,沉默地看着這一切,指甲深深扣入了手心。他也注意到了石曼生的指尖,斑斑血跡,十指連心。
……
不知過了多久,門開了。
阿甲帶着那套銀針走了進來,“石姑娘,你要的……”
石曼生瘋一般搶過針盒,慌忙掀開拿起銀針,手起針落,隔着籠子就往夏近秋幾處大穴直直刺了過去。一息,兩息,三息……
夏近秋沒有絲毫動靜,靜得如一汪死水。
“師叔……”她發顫地喚着,眼中閃過一絲決然。一咬牙,将那些銀針生生壓下去了一大半,只露一小截還在外頭,這是破釜沉舟斷脈逼氣,很可能筋脈爆裂。
“噗……”
奄奄一息的夏近秋猛地吐出了一大口血,血中竟然散着森森寒氣。
在一旁監視的阿甲有些詫異地收了下眉——寒毒?百裏宮的人也會中毒?
血吐盡,夏近秋的臉上的青灰顏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失了。見夏近秋終于緩過了氣,石曼生懸着的心松了下來,急忙取出銀針,不能繼續壓迫筋脈。
然後,她又細心地為師叔掖好了被子,将那火爐也拿近了些。
“能不能麻煩你,給點熱水熱茶?”,她看向阿甲,聲音嘶啞。
阿甲沒說什麽,點了點銀針數量,拿在手中走了出去。
又過了一會兒,熱水喝熱茶有人送進了屋裏,緊跟着的還有他們三人晚上的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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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都辦妥了。”
“嗯,人死了就不大好了。”柳木白坐在百裏宮的正殿之中,就着殿中通明的燈火,有一下沒一下地翻着手中的冊子。
“大人。”
“還有何事?”
阿甲略帶疑惑地說道,“那位夏師叔突然發病,看她模樣……似乎是發了寒毒。”
“哦?寒毒?”柳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