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半小時後, 媛媛被找到的消息傳回了殷家, 孩子表面看起來沒有什麽外傷, 但是人顯得呆呆的,反應遲鈍,情緒也十分不穩定, 要麽在捂着耳朵受驚了一樣的無故怪叫,要麽就在人前反反複複地唱那首讓人心驚膽戰的童謠——也不知道她到底是跟殷天祐學的,還是受了其他刺激。

玉星辰試圖安撫孩子, 卻發現媛媛已經不認識她了, 那個在殷家走廊裏給她遞水果吃的小姑娘,像是被怪物掏空了靈魂, 如今只剩下一副等着腐朽的驅殼。

天祿在玉星辰身邊站了許久,看到玉星辰看着孩子有點兒難過的表情, 神色微微一動,掐指捏了一個“萬事如意”的銘文, 在所有人都看不到的地方緩緩送入了孩子背部,那微閃的金光很快不見了。

媛媛被警察領去尋找近親了。

玉星辰站起身來,明顯看到了天祿的動作:“那……是平安符之類的嗎?”

天祿遲疑了一下, 還是點點頭:“她的三魂七魄飛逝, 只餘一魂一魄,不知道是被吓得還是有人用邪術取走的,總之,她現在已經不能算完整的生靈。”

“什麽?”

天祿也看着在灰白天色下遠去的女孩兒:“那個銘文,能保她驅殼不為邪靈所占, 倘若魂魄歸位,尚有一絲生機。”

玉星辰覺得自己的心都揪了起來:“若是……不能呢。”

“若是不能……”天祿的視線轉向了那個和媛媛一起被發現的瘋癫男子身上。

玉星辰也跟着看了過去。

那個人頭發散亂,一绺一绺地泥濘着,不知道多久沒有修整過儀容,勉強能看出來是個中年男子,但是五官已經看不出樣子,黑一道白一道兒的滿臉花,穿着看不出本色的衣服,除了時不時發出“桀桀“的怪笑,已經對這個世界毫無感知了——這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

這明顯不是把孩子劫走的那個非人類綁匪,不然天祿不會毫無舉動;然而他也不像是玉星辰認識的任何人。

天祿的暗示很明顯,如果媛媛軀體裏驚散的魂魄不能歸位,大概就會變成這個瘋瘋癫癫的樣子,玉星辰看着警察束手束腳地制服這個明顯還有暴力傾向的瘋子,一想到可愛軟糯的小姑娘也會變成這樣,她仿佛整個人都被那種已經看得見的無望未來支配了。

然而她看着看着,竟然有一種奇異的感覺——這個瘋子,長得有點兒眼熟,可是她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了。

周圍一片亂糟糟的,警察們跑動跑西收尾善後,玉星辰看并沒有人注意到他們這邊,才壯着膽子朝那瘋子走近了一點,企圖更加近距離地辨認一下兒那瘋子的五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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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祿在她身邊默不作聲半晌,突然微微揚了揚手。

平靜無波的荒村突然憑空起了一陣風,這裏靠山,山間的天氣本就變化無常,這風不大不小,刮過去就立刻恢複了平靜,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可唯獨玉星辰微微睜大了眼睛——那風刮過的瞬間,中年男瘋子一頭打绺的油膩頭發都被吹背了過去,藏在半長不短的頭發後的臉整個兒露了出來。

玉星辰就是借着這一瞬間看清了那瘋子的全貌,電光火石之間,她終于知道這瘋子瘋什麽看起來有點兒眼熟了,因為就在出門營救媛媛之前,她剛剛看過這個瘋子的照片——他赫然是那個“月子中心”失聯的王醫生。

然而等她正準備再靠近一點準備确認的時候,天祿突然伸手拉住了她:“走吧,警察會确認準确消息的。”

“可是。”玉星辰遲疑了一下,又去看天祿,“你也看見了是不是……他是不是我認為的那個人?”

天祿帶着她走出警察們拉好的警戒線,和站在警戒線外守着的警察表明了身份,便帶着玉星辰随着不間斷的人流一直往殷家走,晨光熹微,山間清晨的顏色是一種難以言表的灰白,他跟着風裏來雨裏去地折騰了一宿,這麽看去仍然貴氣地不食人間煙火。

“我最近一直有一種隐約的感覺。”天祿和玉星辰并肩走着,用只有他們兩個人能聽到的音量說,“很多事情的時間點太巧合了。”

玉星辰一言不發,只用眼神殷切的看着他,企圖他能夠多說一點。

然而天祿沉默了很久,像是在理清思路一樣,最終決定從玉星辰眼前最關心的事情開始說。

“你的判斷恐怕沒有錯,剛才那個瘋子就是那個失蹤的王醫生,可是他軀體有被惡靈侵占過的痕跡,所以這個人基本瘋了,與他有牽扯的事情最遠要追溯到大概七年前。”

玉星辰擺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

“七年前發生的事情很散亂,我們一件一件地說,就從慧明開始——七年前,慧明的妻子楚文茵懷孕,然後她找上了這個王醫生給她做産檢,這個王醫生可能從此時,甚至于更早的時候就和周欣茹的‘月子中心’牽扯不清,而‘月子中心’那些人企圖奪取我的能力,是已經發生了的事實。楚文茵并非找不到更好的醫生,而她卻最終選擇了這個瘋子,只說明了兩個可能——如果那時候選擇瘋子是主動的,那麽她本來就是‘那些人’的其中之一;如果她選擇瘋子是被動的,那麽,她就是‘那些人’手中的一枚棋子。”

這個說法跟玉星辰并不太樂意相信的猜測不謀而合,只好不發表評論的“嗯“了一聲。

“七年前,殷家的那個小鬼企圖引誘想偷玉的‘那個人’并做伏擊的計劃失敗了,他一直以為是自己誘敵深入的計謀害的楚文茵扯進這樁非人類的争鬥中來,所以一直愧疚,可是他估計還漏算了一個可能——楚文茵本來就是這個計劃中的一環,她也是‘那個人’的一份子。那麽她在七年前顧不上即将分娩,也要去那篇墳地,或者更準确的說是殷家的玉脈,這個做法就很值得玩味了……她去做什麽?她會不會是受到一種威脅類似于‘如果不這麽做就讓你的孩子生不下來’?”

玉星辰聽到這裏愣了愣:“你懷疑……是楚文茵把那塊兒玉從殷家的玉脈裏取了出來?”

“大約是的。”天祿淡道,“因為這個女人對于殷天祐來說是最容易讓他降低防備心的,她在殷家如何出入,殷天祐都只會避着她,因為他以為自己害了她,除此之外,殷天祐自己也說不清楚那塊兒玉是什麽時候開始不再在玉脈裏的,也恰巧是那時候‘那個人’放棄了探索玉脈,你覺得為什麽會放棄。”

玉星辰眯了眯眼睛:“對于極度渴望的東西選擇放棄……幾乎是不可能的,一種可能性,是他确實有了替代品,還有一種可能——他認為自己已經得到了。”她說到這兒,又補充了一句,“或者,兼而有之。”

“是的,他以為自己得到了那塊兒玉,而實際沒有,這塊玉最後陰錯陽差到了你的手裏。”天祿說,“至于替代品……同樣是差不多七年前,有人指使那個叫孫婉萍的女人以複仇的名義帶着水靈接近李瑤,以生靈祭奠‘水靈’,企圖以殺養殺,用怨氣激發‘水靈’的兇力,然而最終在不久前,功敗垂成。

“殷家的那塊兒玉寄存了我在受到她補天沖擊時未滅的神魂,‘水靈’是她煉就五色石時剩下的最後一滴靈力,保存了我上古之年的所有神力,這兩樣東西都代表了本座作為神族的力量,毋庸置疑,想要得到這兩件東西的人是同一個,或者說同一夥兒。”

玉星辰眼神沉了沉:“他要你的能力做什麽?”

天祿看了她一眼。

“遠古洪荒,衆神皆存……”天祿聲音不高,神色卻有些凝重,“做神仙确實有比人類更強大的力量,但是取得力量的方式和如今也沒有什麽不同。”

玉星辰安安靜靜地體會了一下天祿的這句話,覺得他說的确實沒錯。

人要在社會中出人頭地,有各種各樣的方法,比如投個好胎,給自己找個不需要奮鬥就當上了“天花板階層”的爹媽;比如攀附關系,跟各種有權有勢的人稱爹道媽稱兄道弟;再比如利用自己的優勢,高帥窮娶白富美,白窮美嫁高富帥,成功跨越既有階層;當然也有更多的芸芸衆生,讀書勵志華麗轉身走上人生巅峰……而這種種方法中,更有一種方法,叫做掠奪。

把別人的優勢通過一些坦率而無恥的方法,堂而皇之的變成自己的。

“那個人”大概想用的就是這一種。

然而為什麽是天祿呢?

天祿只是看着她的表情慢慢變化,等到她最終露出了這個疑問的神色,才施施然接上了她想要的答案。

“你我在結界之中沉睡千百萬年,三十三重天界不知經歷了什麽劫難,早已經滄海桑田,衆神凋零,幾乎不存于世間。即使仍有少數存于人間……”天祿淡淡地看着前方,沒有說下去。

玉星辰卻默默在心裏把他的意思補完了。

确實,自從天祿從沉睡中蘇醒,她一路所見也只是妖魔鬼怪,沒見過什麽神仙。

“所以本座神魂尚存,神力猶在,大概是最适合別有用心的東西用來恢複自己的‘補品’了。”天祿說到這裏,那雙龍眸一冷,寒光迸現,“然而從盤古開天起始,只有本座吞天食地的份兒,輪不到別人來對本座觊觎。”

天祿平時都是冷冷的,很少有這樣情緒外露的時候,他只是對人間瑣事極端淡漠,畢竟在他這樣的神明面前,一根手指就能解決的人類毫無疑問的屬于“弱小”,讓他屈尊纡貴地來解決都是勝之不武。

玉星辰愣了一愣,對現在的天祿只有一個反應:“那你豈不是很危險?”

天祿聞言,轉過來看了看她,破天荒的露出了一點兒真正的微笑。

那一抹微笑若有似無,如果不是玉星辰一直盯着他的表情,幾乎察覺不到那淺淺一彎的弧度。

“你不是說會幫我嗎?”他說,“更何況,未必就沒有人察覺這些野心……七年,七年前,也恰好是你以人類的身份,剛剛來到這座城市吧。”

玉星辰愣了一愣,也像剛剛才發現這個事實。

她一直以局外人自居,卻直到天祿點破才明白自己早在局中局。

直到這時,她才有點兒後知後覺且心照不宣地笑了笑。

“是啊是啊,那現在怎麽辦?”玉星辰看着他,“我的神仙哥哥,殷家這一堆怎麽收場,那個瘋子咱們要怎麽注意下去?”

貔貅大神居然沒有因為玉星辰随口亂叫的稱號黑臉,反倒很配合地點了點頭。

“先回去。”天祿說,“別忘了現在我有個很得利的優勢。”

玉星辰:“什麽優勢?”

天祿:“有錢。”

玉星辰:“……”

玉星辰非常無語地跟着天祿一路走回了殷宅,沸反盈天了一晚的宅院此時安靜的過分,而沉寂一夜的平凡人間又重新熙攘了起來。

一夜暴雨将天空洗刷出了一種異樣刺眼的澄澈,遲遲不肯升起的太陽,終于在天邊姍姍遲來。

天祿本就無所謂睡不睡,而折騰了這一宿,精神上的亢奮已經蓋過了身體上的疲憊,玉星辰的回籠覺實在睡不着,幹脆找安管家要了杯咖啡,跟天祿一左一右地蹲在慧明客房外的回廊裏,等他醒過來。

然而等着等着,沒等到優先轉醒的慧明,反而等到了一個熟悉而陌生的不速之客。

說他陌生,是因為他們在聽到安管家來報“陳夫人的秘書”這種一聽就不認識的頭銜兒時,雙雙露出了“這特麽誰”的懵逼表情;然而等他們看到連廊盡頭那個風度翩翩的西裝眼鏡精英男時,又雙雙露出了“怎麽老是你”的糟心表情。

許久不見的周政模樣沒怎麽變,還是那副英俊帥氣小精英的模樣,剛走近就目睹了玉星辰和天祿這番活色生香的變臉,十分有小情緒的“咦”了一聲:“怎麽感覺有人不很歡迎我啊。”

玉星辰翻了個白眼兒,連屁股都懶得從連廊上挪起來,裝模作樣地四下看了看,故作訝異道:“誰?誰不歡迎你?安管家嗎?不是我說,你們家家大業大,不能這麽對待客人啊。”

安管家一張臉垮地厲害,像是平白承受了無數冤屈,這宅子下一秒就要飄雪似得。

然而安管家用一副“您管管他”的表情求助地看向他家少爺時,他又心塞的發現,他家少爺比玉星辰還過分——玉星辰起碼還有點兒反應,而他家高貴冷豔失過憶的少爺,全然拿來人當空氣。

安管家求助無門,只能捧着碎了一地的小心髒給人倒茶去了。

周政這人就是有一種任何情況下都能臭不要臉的獨特絕技,在玉星辰和天祿都明顯并不想搭理他的情況下,仍然笑容可掬:“敘舊的話過後再敘,我來确實是有正事的……聽說陳成章公子受傷了,陳夫人讓我來看看他的傷勢。”

玉小妞正在悼念自己早就付與一江東流水的所謂“革命感情”——她剛感慨自己失業就有人陪着墊底兒,卻不料這墊底兒的同志轉眼之間叛變,還沒等她從亂七八糟裏抽出身,就轉身投向了更光明的資産階級。

誰要跟你敘舊啊……玉星辰不情不願地吐槽着,然而聽到下一句,才愣了一下兒,終于用她九轉十八彎的腦回路思索出了這個“陳夫人”是個何方神聖。

——那是“陳公子”慧明師兄的親媽!

天祿直到這時才把眼神兒安在了周政身上,把他從上到下打量了一遍才說:“沒什麽事,就是睡得沉,我們也是在等他醒。”

周政扶了扶眼鏡兒,無視天祿“好了沒事了你快滾蛋吧“的眼神兒,十分自來熟地往玉星辰身邊一坐:”哦?你們在等他醒,等他醒了幹什麽,報答他英雄救美以身相許?”他說着,非常欠抽地用眼睛掃了兩人一圈兒,“你們倆準備誰去許?”

玉星辰忍無可忍:“你這張嘴給自己積點兒德又不會死,他是個和尚你知道嗎,就算他不是和尚他也是個對亡妻情深義重的鳏夫!”

周政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和尚這點還有待質疑,他的度牒因為手續不全寺院無法簽發,以及他在雲林寺出家為僧的轉正申請,因為學歷問題,至今還沒批。”

他說的一本正經頭頭是道,玉星辰內心一串“呵呵呵我真是要信了”。

然而周政話鋒一轉:“至于情深義重的亡妻……我也知道一些故事,我猜你們可能會想聽一聽。”

玉星辰一愣,不知道如何接話兒,卻聽陡然一陣重重的門響,慧明的房門從裏面突然打開了。

背後說人被人抓到總是非常尴尬的,三個人擡頭,就見胖和尚面無表情的站在門後的陰影裏。

眼前這個胖和尚和玉星辰印象中的那個胖和尚有着明顯的區別——玉星辰的印象裏,“二師兄”總是沒心沒肺地傻笑着的,沒什麽脾氣,也不講究口業啊福報之類事兒叽叽的規矩,自己嘴裏舌燦蓮花兒,別人說他點兒什麽也都可以,是個全然的有容乃大色即是空,再大的事兒到他這裏也就是哈哈一笑,像個彌勒;而如今,一夜奔波讓他原本光滑飽滿的胖臉露出了些許灰白的憔悴,沒來的及修理的胡茬兒在他下巴上灰青青地一片,眼神疲憊而倦怠,跨欄背心大拖鞋的形象,把他一下子從佛祖座下拉回了紅塵人間。

“進屋說吧。”慧明沉着臉,沒什麽表情,“關于我妻子,有什麽話,我也想聽聽。”

玉星辰露出了一點兒尴尬的表情,她沒想背後論人是非,純粹是被周政繞進去的,這時候被慧明糊了一臉“彬彬有禮”,整個人都有點兒無所适從。

然而也只有她束手束腳進退不得,至于那個嚼舌頭根子的“主犯”和天祿這個對一切都漠不關心的“從犯”非常會順坡下驢,假惺惺地各自客氣了一下兒,就跟了進去。

慧明暫住的這間客房幹淨整潔,昨天晚上他們三個還坐在外間兒的桌子上把酒言歡,如今多了個人,完全可以湊桌兒麻将的氛圍卻和昨天那輕松自如的狀态早就不一樣了。

安管家送來了剛沏好的茶水,察言觀色地退了出去。

慧明客氣周到地一人給倒了一杯,但是玉星辰敏銳地感覺到了慧明的區別待遇——若說昨天晚上,他是十分放松地在以和朋友交往的姿态來對待他們的,那麽現在,他就完全摒棄了朋友的身份,全然端出了自己世家公子的架勢,客氣周到,但是禮貌疏遠。

“有什麽事兒就在這說吧。”慧明道,“老太太派你來,不就是來給我個交代的嗎?”

“好的,那就從老太太想讓我跟您說的事情說起。”周政顯然是在這種環境下得心應手的,在他眼裏,再難看的臉色也是公式化的微笑可以化解的,“老太太讓我來跟您說說,當年她與楚文茵女士關系非常不好的原因。”

慧明對這些有心理準備,沒有太大的波動,但仍然皺了皺眉,像是還有一點小小的意外:“你說。”

“當時老太太屬意的人選和您門當戶對,您這樣的人家,為了家族和自身發展考慮,老太太這樣的選擇無可厚非,當然,後來由于您自己激烈的反對,老太太在這方面還是心軟了一下兒,但是出于對兒女的關心,她還是調查了一下楚文茵女士。”

玉星辰只聽了這幾句不輕不重的敘述,就能想象當年鬧成了什麽樣子,也虧得好好脾氣的二師兄能有這麽大膽子正面剛的熱血青春。

周政喝了一口茶:“楚文茵女士的家庭出身非常不好,母親是家庭婦女,沒有經濟來源,而楚女士的父親患病,不能工作不說,高額的醫療費用拖垮了整個家庭,最後不治而亡,但是她本人非常上進——當年她是她們那個市的高考狀元,不是B大和Q大都都是可以錄取的,但是當時只有H大能給她提供免學費的待遇并且能夠給她高額獎學金,所以她放棄了B大和Q大這兩所頂尖學府,直接選擇了H大……當然,我沒有說H大不好的意思,我只是在陳述,楚女士求學階段非常需要錢。”

慧明冷冷地看着他。

周政絲毫不為所動:“楚女士在H大求學的時候非常刻苦上進,積極參加各種活動,每年都拿一等獎學金,而且由于外形和氣質都非常出衆,很多同時期的H大學生都對她有很深的印象,是屬于‘校園女神’類型的人——當然,我覺得陳公子必然也是這麽想的,不然也不會一見鐘情矢志不渝。”

慧明忍了又忍:“是,文茵出身不好,但是她樂觀上進,這不可以嗎?”

“沒什麽不可以。”周政道,“但是樂觀開朗帶不來錢,當然,楚女士每年拿一等獎學金的那筆錢在學生眼裏确實是很多了,但是以咱們現在的眼光來看,她有一個沒生活來源的母親,有她父親之前因為醫藥費而欠下的債,她還要付自己的生活費,這點兒錢對她來說實在很艱難,更何況後來發生了一些事——她的母親在社區體檢的時候查出了乳腺癌晚期,這位女士沒有醫保,手術費動辄十幾萬元,這給楚女士帶來的災難可想而知。”

慧明愣了愣,竟然對此不知情:“我知道她母親去世……這……這是什麽時候的事?”

周政整理了一下資料,告訴他:“在楚女士大三的時候。”

慧明一愣,試着回憶了一下那段時間:“怪不得她那時候堅持要跟我分手……我還以為是我媽……我……她為什麽不找我借錢。”

玉星辰被他這個表情狠狠戳了一下心,猶豫了半天,還是沒忍住插嘴道:“因為尊嚴。”

這樣一下,一桌子三個人六雙眼都在看她。

玉星辰突然想起了當年鼓足勇氣做了一次愚蠢的小二逼的自己——就是她把房子還給自己不同父不同母的哥哥的時候,突然有了開口的底氣:“師兄,您的母親并不看好你們的感情,主要而言,她并不看好嫂子這個人……在這種情況下,她如果再張口找你借錢,你會怎麽看她?好……就算你不會看輕她,原本就對她抱有成見的伯母會怎麽看她?”

慧明嘴唇抖了一下,像是最後的辯解:“那年她跟我分手後休學了一年……她說她去打工了,最後她還是靠自己的努力賺夠了給他母親的醫藥費……我發誓那筆錢不是我給的。”

周政非常有保留地看了慧明一眼:“那你覺得,一個大學沒畢業、沒有社會工作經驗的姑娘,是怎麽在一年的時間內,賺夠了将近二十萬的錢呢?”

慧明臉白了一下,脫口而出:“她不是那種人。”

“她确實不是。”周政翻閱着手裏的檔案,他的聲音十分中立,但是聽在慧明耳朵裏字字如刀,“她選擇了另一個不那麽光彩,但是不必全然出賣人格的方法。”

他像是終于找到了可以證明這件事情的檔案,十幾年前的老A4紙了,即使整潔如新,也不免有了泛黃的歲月痕跡,和全然嶄新的紙張有着本質的區別。

十幾年前,電腦還沒有如今這麽普及,檔案是用電腦打印出來的表格兒,上面的照片兒是手動黏貼的一寸照片兒,其中的信息內容還是手填的——填表兒的人有着娟秀的字體,姓名一欄,一筆一劃字跡清晰地寫着楚文茵。

表格兒正面是基本信息,背面兒是一個證明身體健康的體檢報告,末尾處“可以進行卵子捐獻”幾個字觸目驚心,然而在那一段字的末尾,簽着和正面如出一轍的簽名。

慧明捏着這張表格兒,手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最終雙手一握,硬生生把這張飽經歲月風霜的表格捏出再也撫不平的褶皺。

“那段時間,陳夫人派去追查楚小姐的人目睹過楚小姐進出醫院婦産科,她當時認為楚小姐的孩子是陳先生你的,而陳先生你在那段時間表現的非常消沉,陳夫人信佛,看在孩子的面上動了恻隐之心,所以對楚小姐的态度有所軟化。後來楚小姐的孩子沒了,你們兩個又恢複了情侶關系,陳夫人雖然起過疑心,但是由于楚小姐和陳先生那時都在上大學,确實無力照顧撫養孩子,偷偷流掉了也有可能,所以在當時并未多做追究。”周政說,“然而後來,查到的一切信息顯示,楚文茵女士在那個時候和一個暗中組織代孕的機構簽了一年合約。”

慧明一言不發。

“您要知道,即使是現在這種通貨膨脹物價飛漲的年代,單純的‘代孕’也拿不到十幾萬的高額報酬,所以楚文茵女士當時簽下的是代孕同時‘捐獻’卵子的合同——楚女士名校學歷相貌出衆,在這一行業內部是非常難得而出衆的條件,因此她還能勉強靠這個途徑給自己賺到了一筆不菲的報酬。”

“我對楚女士的經歷沒有任何偏見,相反,我覺得楚女士的行為很值得尊敬,她是個沒有被生活壓垮的堅強女性——如果你們不能理解我說的這句話,可以去搜索一下‘捐獻’卵子是個多麽高危的事。”周政說這句話的時候多了很多分讓人不難察覺到的真誠,然而這種馬後炮一樣廢話并沒有辦法緩解當事人初次聽聞此事時候的震驚或是悲傷。

他自己顯然也發現了這一點,便不再多言,推了推眼鏡,繼續把話轉回了正題:“還有一點,我不得不佩服楚女士的智慧和冷靜——楚女士當時在簽這筆合約時設立了一個附加條款,這一年中他會按照要求誕育一個孩子,但是這個孩子必須與她沒有血脈關聯。”

玉星辰聽到這裏也暗暗用手掐了掐自己的胳膊。她一瞬間就明白了楚文茵這樣做的用意——這是個在她走投無路時別無選擇生下的孩子,與他十個月的朝夕相處已經應該是他們緣分的極限,她給不了這個孩子未來,也不該去打擾這個孩子的未來,所以就幹脆的斬斷血緣這層聯系讓她牽腸挂肚,至于那個卵子,在她并沒有目睹這個卵子從一個細胞變化成生命之前,所有的感情并不是都具備宣洩的出口的。

世人都以為缺衣少食已經是世界上災難的極限,殊不知苦難、病痛、情感、金錢、愛情……那些看似美好或者不美好的一切,無論哪一項出現在不适合或是巧合的地方,都足夠将一個人逼近萬劫不複的深淵。

楚文茵在當時大概并沒有對這個世界完全絕望,她其實是給自己留了後路的,她想過完成學業,想過深造,想過出人頭地,想過和真心相愛的人組成一個令人豔羨的家庭……只是她沒想到命運這麽殘酷,一腳踏上荊棘之路,從此之後腳上都要帶着深入腳掌的根根尖刺走的舉步維艱。她多了這一根軟肋,而這一根軟肋落地生根,從此變成了別人攻擊她的無堅不摧的利器。

慧明手裏握着的檔案徹底松開了,兩行淚順着他的臉蜿蜒而下,他的表情也瞬間垮了下去,再沒昔日的神采。

玉星辰第一次知道,人若悲傷到極限,所有感情的宣洩也是無聲無息的,沒有歇斯底裏大哭大喊,也沒有兩眼發紅狀若瘋癫——他只是一瞬間老了,像是一盆生機勃勃的植物轉瞬間消磨了向往光明的本能。

然而周政的敘述并沒有完:“陳夫人覺得您應該知情的東西,我已經全部告訴你了,您花了很多的力氣,不想讓當年楚女士死亡的調查停滞,現在想停滞估計也停不了了。”

慧明愣愣地看着他,似乎完全不懂得他的意思。

“您的父母,您的朋友們,當然也包括敘述這件事的我在內,都不知道您從中聽了多少‘道聽途說’又創造了多少‘無稽之談’,只為了讓很多人把目光盯在殷家祖墳這一片地方,甚至有傳言,您曾和警方走得很近,用很多消息幹擾他們的調查方向,只為了留住他們的注意力。”周政淡淡看着他,“但是我不得不告訴您,您恐怕是被人利用了。楚小姐在那一年‘自由’之後,其實仍然被那個所謂‘代孕機構’控制,因為他們已經掌握了楚小姐最根本的秘密,随時都能讓她身敗名裂,楚小姐自己也身不由己。”

慧明狠狠一愣。

“他們在利用楚小姐做一些現在還沒有定論的事情,但是可以肯定的是,他們在最後關頭失敗了——楚小姐不想徹頭徹尾地被他們利用,也不想您被他們牽着鼻子走,所以才不惜拼着自己和肚子裏的孩子兩條人命,把這件事帶進另一個世界,企圖永世不開口,讓那些利用她的人徹底死心。”周政下意識加重了語氣,“可是您毀了楚小姐最後的用心,因為您這些年不斷地在這件事上施加影響,導致他們在其他地方實施陰謀失敗後,又重新将視線聚集到了早就已經被他們放棄的這裏。可以說,是您一手引來了惡魔。”

“我只是……”

“你只是想弄清楚楚小姐的死因。”周政接道,“你考慮過這樣做,會把一些本不該被牽扯出來的陳年往事重見天日嗎?你考慮過楚小姐自己的意願嗎?”

慧明整個人都像是沒有辦法思考了一樣,臉色難看得無以複加,像是內心戳着的一根頂天立地的脊梁被外力敲得支離破碎,在周政淡漠卻窮追不舍的問話中轟然倒塌。

他把臉埋在蒲扇大的手掌裏半晌,緩緩擡起頭來臉上已經滿是淚水:“我……我該怎麽辦。”

“陳夫人說,您一直不肯整理楚小姐生前的遺物,也不準別人碰。”周政道,“陳夫人認為,既然到了現在這個地步,您該把那些諱莫如深的東西交出來了。我們現在都是為了讓此事盡快水落石出,給逝去的人一個交代。”

慧明呆愣了一下,幾度張口,才勉強說出話來:“文茵的遺物我鎖在了銀行保險櫃裏……要我親自去才能取回來。”

周政今天的長篇大論,好像就是為了這一句終結,他看了看表,覺得時間差不多了,幹脆的鳴金收兵:“好,為了保證您的安全,我會在您回到H市後聯系您,陪您一起去取,既然這樣……我該告辭了。”

慧明愣愣的點了點頭。

玉星辰拉拉許久都未發一言的天祿,準備讓慧明自己呆一會,而他們倆則起身送“客”。

三人剛剛走過殷家的連廊,卻發現慧明追了出來。

慧明:“那個孩子……你不是說她捐獻了卵子……那個孩子在哪裏?”

“還以為您不會問起了,但是夫人交代了,如果您問,就要告訴你……楚女士捐獻的那枚卵子因為價格高昂,冷凍了幾年才物有所用,被一位不能生育的夫婦高價買走了,其實這也是我今天不得不來這一趟的原因之一。”周政突然笑了,只是這笑容在晨光裏諷刺的過分。

玉星辰突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剛想阻止,就聽周政吐字清晰的把話說盡了。

周政:“那個孩子叫殷媛——很不巧,就是她被卷進了昨天晚上那個綁架案裏。”

作者有話要說: 腦細胞死了無數……只希望有人給我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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