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周念往後一縮,整個人躲到了椅背後面。她個子本就不高,蜷成一團後更加嬌小,像只受到驚吓的小動物,只有眼睛還在不安地眨着。
偷看被人發現,對她而言實在過于羞恥,轉瞬之間整張臉便火辣辣地燒了起來。
“我……”她嗫嚅着張了張嘴,說不出多餘的字。
周念不安地摳着座墊上一塊破皮的洞,似乎打算就地取材,挖出一個洞讓自己鑽進去。
遲則安被她一驚一乍的反應給搞糊塗了,他納悶地把一袋救生毯遞到車外,冥冥之中福至心靈,想到了一個可能性。
“等會兒。”他沖車外的人示意暫停,然後一手扒住副駕的椅背,上半身往前探了過來。
感覺到左側傳來男人的體溫,周念連忙往旁邊挪了幾寸。
遲則安在駕駛座旁的盒子裏翻找一會兒,從裏面掏出個東西遞到她眼前:“幹坐着挺無聊的,拿去玩兒吧。”
周念側臉對着窗外,用眼角餘光悄悄瞥一眼他手裏的東西,然後就呆住了。
一個俄羅斯方塊游戲機。
周念心中百感交集。遲則安見她沒動,格外體貼地幫忙打開開關,熟悉的音效瞬間帶她回到了童年。
她紅着臉接下:“謝謝。”
遲則安笑得相當欣慰,自以為想到了一個絕妙的主意幫她打發時間,完全沒有意識到她如果真無聊大可以玩兒手機。
沒辦法,他經常出入沒有4G信號的無人區,沒能患上手機依存症。
周念把游戲機翻來覆去看了看,這游戲機顯然有些年頭,黑不溜秋的塑料殼背後粘着膠布,屏幕上有幾處劃痕,左下角摔缺了一塊,真虧它還能頑強地堅持到現在,也算是游戲機中的長壽機了。
長壽機外表不怎麽樣,運行速度卻相當流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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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念無奈地低下腦袋與它作伴,看着黑灰色的格子一排排地消除清空,心裏說不出是個什麽滋味。
她花半個小時煞費苦心化的妝沒人在意,她特意搭配的清爽造型沒人表揚,好不容易偷看了半天被當場捉到,不料換來的只是一個不解風情的游戲機。
越想她就越沮喪,可要她像其他人那樣明目張膽地說“我喜歡你”,她又實在說不出口,光是想一想那幾個字的發音,都讓她的整顆心髒快要爆炸了。
像是為了印證她确實走進了一條死胡同,一格格累積的小格子終于走到了頂,游戲結束。
周念愣愣地盯着屏幕,感覺這不是個吉兆。
右側傳來開門的聲音,打斷了她的玄學時間。周念轉過頭,看見遲則安把一塊木板鋪在地上,招手讓她下車。
周念這才發現不知不覺中物資搬完了,其他人都已經走了。
她把游戲機放回盒裏,側過身看見原來車門外面有一排坑坑窪窪的水坑,如果不是地上墊着木板,她一腳下去鞋子就遭殃了。
車外的雨勢漸大,遲則安抹了把臉說:“沒事,直接踩。”說完他還特意往木板上踩了一腳,親自向她展示木板的承重絕對沒問題。
周念看他踩完又往後站回到泥地裏,知道這塊木板是他專門為她鋪的,愈發感覺這人細心的時候倒是蠻細心,可一旦粗心起來簡直讓她頭疼。
下了車,周念從包裏拿出雨傘撐開,正想叫遲則安一起過來躲雨,就看見他大步往廠房走去,她哽了一下,默默把傘收了起來。
夏天的雨落在身上帶來清新的涼意,也潤濕她的頭發和肩膀,周念小跑幾步追上遲則安,和他并肩往最近的一間廠房走去。
“雨有點兒大,”遲則安問,“你怎麽不打傘?”
“……”周念快被他氣死了。
還好廠房離得不遠,不然她恐怕得被“要不要再把傘拿出來”這件事給糾結死。
廠房大門早已不知所蹤,周念跟着遲則安進去,立刻被裏面的環境給吸引了。
這應該是一處廢棄的工廠車間,層高差不多有十來米,鋼筋橫梁野蠻地架在天花板上,由上往下分為了三層的空間,每層的護欄都經過後期重新加固,長長的繩索從最頂層垂下,尾端系在一樓的柱子底部。
許多周念叫不上名的訓練器材擺放在一樓,她留意到靠西的一整面牆被改造成了攀岩牆。不過此時沒有人在訓練,二樓傳來鬧哄哄的人聲,大部分人明顯都在上面。
一上二樓,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倆身上。
一位年紀稍長的男人問:“小遲,這是你的……?”
周念停下腳步,無措地看向遲則安。
她處于左右矛盾的困境裏,她鐘情于他,卻并不希望被人誤會。
那些深埋于心的情愫如同被劈成六十四絲的線,又輕又細,似若無物地蕩起在空氣之中,只有等陽光抓住那一點點光澤,才可以穿過繡針,慢慢地在綢緞上聚少成多,等到成形之後,方能被人窺見。
如果在沒有說破之前就被擺到光天化日之下,結果只會讓她難堪。
遲則安似是察覺到她的怯意,轉頭看她一眼。室內開着燈,她躲在他的影子裏,一手局促地握住另一只手腕,露出來的皮膚白得像雪,顯得清冷而無辜。
“她叫周念,跟過我的徒步團,今天過來參現。”遲則安平靜地介紹,“都別亂猜。”
那人哦了一聲,大概也是看出了周念的內向,沖她友好地笑了一下,便沒有再多問。周念松了口氣,朝大家露出笑臉。
二樓改造成一間教室,黑板課桌一應俱全,只不過這會兒課桌都被搬到牆角留出一大片空地,中間地上放了一大一小兩個急救模拟人。
遲則安拉過一把椅子讓周念坐下,自己則坐到旁邊的桌上,長腿有一下沒一下地點着地:“晚點想玩攀岩嗎?上完課就你帶去。”
“嗯。”周念見剛才說話的男人走到模拟人那兒蹲下,又問,“不是你給他們培訓嗎?”
遲則安彎下腰說:“他是醫生,更專業。等下需要講實際救援才輪到我。”
周念點了點頭,見教學已經開始便沒有再說話。
在場除了她和遲則安以外還有十一個人,清一色全是男人,高矮胖瘦都有,每個人對急救知識的掌握程度也不相同。
那位醫生像上課一樣,把需要緊急處理的情況分為幾大種,再分門別類地具體講解對應的搶救措施。
雖然周念只是來參觀,但聽得倒很認真,時不時流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這些知識遲則安好幾年前就掌握了,他坐在這裏還有個任務就是觀察其他隊員的培訓情況。
蘇城的救援隊才剛成立,在場除了幾個組織人員以外,都只是報了名的預備隊員。很快他便留意到,有幾個人頻頻地打起哈欠。
他記住那幾個人的名字,知道這種态度肯定不能通過最後的考核。
救援不是兒戲,容不得一絲馬虎。
最基礎也最枯燥的理論知識講完後,遲則安走到教室中間,省掉了無用的開頭,直接進入主題。
“實際救援的情況裏,傷者所處的環境各不相同,這就需要救援人員給出充分的判斷,避免造成二次傷害。”他蹲下身,手掌覆蓋在模拟人的頭部,“以我上回在大槐溝救出的傷者為例,當時他的頭卡在石縫之間,由于山體滑坡,石縫上方有落石隐患……”
周念定了定神,想起在電臺裏聽到說大槐溝失蹤事件裏,有一位傷勢較重的患者被送往醫院搶救,想來應該就是遲則安提到的這位。
意識不清、肋骨骨折、胸腔內出血,一個接一個驚悚的描述從遲則安口中源源不斷地出現,聽得周念不寒而栗。
周圍傳來輕聲的驚嘆,遲則安卻始終保持着鎮定的語氣,直到講完整個營救過程才停下:“有不清楚的地方沒?”
“那人搶救過來了嗎?”有人問。
遲則安搖頭:“沒有。”
周念心中一顫,第一時間便望向遲則安。
他還是和平常一樣,臉上看不出多餘的表情。可是周念依舊還是從他的眼睛裏,看出了一些被壓抑的情緒。
他的眼睛長得很好看,瞳孔的顏色比常人更深,而此時此刻周念卻忍不住想,會不會是因為他看過太多不幸,才會生出一雙宛如無底深潭的眼。
不知不覺之間就到了中午,上午的急救培訓暫時告一段落。
遲則安走過來問:“想現在玩兒攀岩,還是下午再玩兒?”
“都可以。”周念站起身,她想說點什麽,卻不知從何說起。
“那帶你去吃午飯。”
室外的雨已經停了,天依舊灰蒙蒙的,兩人從廠房後面沿着土路往西走了幾十米,在公路附近一家面攤前停下。
遲則安揚揚下巴:“附近只有這個。”
面攤的顧客大多是來往司機和周圍工廠的工人,周念站在攤前就能聞到裏面嗆人的煙味,還能聽到夾雜着當地髒話的說笑聲。
周念沒什麽胃口,只要了小份的湯面,遲則安則選了大份。
“大份的少放糖,”他專門囑咐了一句,想了想又看向周念,“打包帶走?”
她趕緊點頭,等面煮好了就一人一紙碗提着回了基地。遲則安知道她怕生,便找了沒人的角落和她面對面坐下。
用筷子将面拌勻,周念心不在焉吃了一口後,終于按捺不住。
“遲隊,”她小心翼翼地說,“大槐溝那位游客沒有救活,你會很難過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