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中秋小長假,蘇城處處人山人海。

遲則安向來不愛人多的地方,但今天不知怎麽了,就由着周念帶他搭公交車去了老街,然後擠在游客之中去找她的梅花糕。

老街臨水,陰天裏的烏瓦白牆看上去霧蒙蒙的,石板路沿河鋪開,幾艘游船停在河邊,沒一會兒就載滿了穿得花花綠綠的游客。

周遭是熱鬧而嘩鬧的,無論疲倦或興奮,人頭攢動總是能引起聲聲喧嘩。

整條街上,或許唯獨他倆沒有交談。

他們被幾個人隔開,周念在前面帶路,時不時回頭看一眼,确定遲則安還跟在身後,就眯眯眼朝他笑一下,然後又轉過頭去找賣梅花糕的店。

遲則安接了一路電話,相熟的戶外愛好者都問他情況,他一個個耐心回複了,等王禾的名字也出現在屏幕上時,手機電量耗盡,徹底把他跟外界的紛擾隔絕開來。

“遲隊。”周念在一家店前叫住他,指着排起長龍的隊伍,“就是這家。”

遲則安一看隊伍的長度就打起了退堂鼓,可最終還是什麽也沒說,和她一前一後地站在最尾排隊。

梅花糕是江南的特色小吃,其實不用專程跑到景區來買,周念是想帶他到處逛逛分散注意力,這點心思他還是懂的。

隊伍前進的速度緩慢,周念給他介紹:“這條街很長哦,等下買完吃的可以走走看。”

遲則安看了眼她腳上的高跟鞋:“找個地方坐吧,我不太想動。”

周念一愣,為難地說:“可能不太好找哦。”

遲則安指向河邊的護欄,許多游客靠在那裏休息:“就那兒也行。”

周念往前挪動幾步:“好呀。原來你也會有不想動的時候?”

“啊,怎麽?對我們搞戶外的有偏見?”遲則安笑了一下,“沒看我一回城市走哪兒都癱着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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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念側過臉偷笑,遲則安雙手揣兜,看她紮起來的短馬尾一顫一顫的,幾根散落的發絲垂下來,悄悄地鑽進旗袍領子裏去。

梅花糕被裝在六角形的模具裏,輪到他們時,老板剛好端上一鍋新蒸好的,熱騰騰的白霧瞬間彌漫開來。

軟糯綿密的小元宵顆顆滾圓,混着彩色的果仁被分切後裝進紙杯裏,接過來還有些燙手。

兩人坐到河邊,周念舉起紙杯做出幹杯的動作。

遲則安笑着跟她碰了碰,入口第一感覺就是甜,梅花糕的豆沙餡融化在嘴裏,從舌頭一直甜到牙齒。

周念期待地問:“好吃嗎?”

“唔,”遲則安猶豫一下,硬着頭皮說,“挺好。”

周念笑出月牙眼:“我再給你買一個?”

“別——”遲則安連忙攔住她。

于是她就聽話地坐了回來,在他旁邊慢悠悠地消滅自己那份。遲則安側過臉看她,發現周念吃東西時,每一口都會細細嚼過之後才咽下去,梅花糕外邊那層面皮在她嘴邊沾上一點碎屑,她無意識地就伸出舌尖舔掉。

遲則安移開目光,努力把剛才看見的畫面抛出腦海。

“今天的事,你沒什麽想問我的嗎?”他望着一艘劃過的游船問。

周念說:“有一點點想問。”

“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一點點是怎麽回事?”

“就是如果你不願意聊,那我就不問,”她眼尾帶着勾子似的,畫出一筆小心的試探,“如果你想跟人說,我就聽。”

遲則安一時啞然。

就像今天他接到十來個電話一樣,他都被挂到網上挨罵了,有很多人都會想從他這裏打聽更多的消息,再不濟也要詢問一番他此時此刻的感想。

周念顯然也是擔心他的,但是她害怕大張旗鼓的談論會讓他的心情變差。可她藏得又不夠深,眉眼之間寫滿“你還好嗎?”的意思。

一副乖得任人拿捏的樣子,仿佛咖啡店裏的失控都是假象。

紙杯在手裏轉幾下,遲則安開口道:“首先這事我不是一點錯沒有,否則不至于被人抓住把柄,所以老于發脾氣有他的道理。”

周念皺眉:“可你把錢都捐了。”

“但我确實跟他多收錢了,無論如何事實看起來就是那樣,”遲則安咬了一口梅花糕,囫囵吞下,“所以他想膈應我很正常。”

“你明明是為他好……”周念撇了下嘴。

遲則安扯開嘴角:“不是說我為他好,人家就會領情。其實也沒啥,他能記住就行。”

周念心裏不是滋味。

遲則安不在意自己的真實意圖有沒有被對方接收,他只要那個人記住這次經歷。

就像他救喬莎那樣。遲則安從來沒有跟喬莎講過,如果她真的出事,作為領隊他們要負多大的責任,這會給他們帶來多大的麻煩。

喬莎死裏逃生,不論是被吓到還是怎樣,只要她今後不要再犯相同的錯誤,他就不會再多罵她一句話。

周念點了點頭,又問:“那現在怎麽辦?不能一直讓他們罵呀。”

“有幾個團員願意幫我說明情況,”遲則安說,“第二天早上出發前,我跟客棧老板打過招呼,提醒他捐款箱裏有兩百塊錢記得及時拿走。”

周念松了口氣,至少還有反擊的餘地。

一大波旅行團揮舞着小旗往他們這邊走來,遲則安聽見導游提議先在這裏休息,便起身示意周念給旅行團騰位置。

兩人對漫步老街數人頭的興趣不大,吃完梅花糕便打算先回去。

周念沒有挽留,她知道這是一場公關戰,遲則安表面看似輕松,但需要他去處理的麻煩還有不少。

在路邊等公交車時,一輛灑水車緩緩駛過。

揚起的水霧噴灑在路面上,遲則安順手将周念往身後擋了一下。他的手臂很長,擋在她面前時,會有種他挺身而出将自己護在身後的感覺。

周念靜靜地看着他伸出的手。古銅色的手腕上還挂着她裝繡品的布袋,裏面是她沒能送得出去的禮物。

等灑水車駛過,遲則安收回手,把布袋交還給她:“好好留着。”

“嗯。”周念彎了彎眉眼,她想到了這件繡品的用途。

·

第二天上午,繡品街。

徐向亭不知道第多少次打開店門往外張望。今天有一家網絡媒體會來店裏采訪,作為難得一見的男性繡師,抛開精湛的繡工不談,他本人就是一個少見的噱頭。

初次上鏡讓徐向亭緊張不已,但緊張之餘,他又不得不把精力分給了同樣等在店內的周念。

最初與對方聯系上時,采訪方對周念也很有興趣。畢竟一位年輕的美女繡師,同樣是足夠吸引點擊的話題。

可那時周念回絕了一同接受采訪的提議,還連聲說自己不敢面對鏡頭,在記者面前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結果沒想到事到臨頭,她又主動要求參加。

周念輕撫着繡品的裱框,歉意地說:“大姨父,對不起啊,我太任性了。”

“沒關系,多一個人我還能放松一些。”徐向亭好脾氣地安慰道,“我聽說視頻他們拿回去會重新剪,所以等下不要怕說錯話。”

周念嗯了一聲,默念着等下她要在鏡頭前說些什麽。

徐向亭又看了看她手中那幅“桃源”。

今天周念把它帶來時,他着實驚豔了一番。這幅繡品的上半部分将自然風光描繪得淋漓盡致,下半部分的公路與人影卻只有單調的黑白雙色。

強烈的視覺對比,讓他看出了人在大自然面前的孤獨與渺小,甚至對繡布上的獨特景觀産生了向往。

對于妻子家裏這位外甥女,徐向亭一直心情複雜。

作為經驗遠比她豐富的繡師,他偶爾會因為家人對她的過分關注感到不平,但每次不平完了,又不得不同情她的身世,希望她能過得更好一些。

他曾經一度認為,周念身上有他們老一輩所缺乏的才華,她眼裏看到的世界更遠更新,她的繡品也可以為古老的行業注入新的活力。

但偏偏周念天性內向敏感,許多在動手前讓他欣賞的點子,等真正開始繡制了,她又溫吞地把它們全部舍棄。

然而在“桃源”上,他看到了完全釋放自我的周念。

如此一想,也難怪她希望在媒體面前展示這幅作品。如果她能繼續将這個路子延續下去,今後的成就恐怕會超出他們的想像。

徐向亭嘆了口氣,擔心這只是周念的昙花一現。

·

網絡媒體到達之後,工作人員就有條不紊地開始布置采訪環境。

他們将椅子放置在展廳的繡棚兩邊,讓徐向亭和周念分坐左右,确認打光和錄音設備都準備齊全後,戴着眼鏡的女導演就通知大家采訪開始。

采訪內容圍繞着兩代繡師的從業經歷展開,輪到周念時,鏡頭之外的工作人員問:“您這幅‘桃源’和傳統繡藝的風格完全不同,請問是從哪裏得來的靈感呢?”

周念慢慢地呼出一口氣:“是從一次戶外旅行中得來的。”

身旁的徐向亭瞬間呆滞,等他聽到周念不急不緩地講述她的登山經歷後,整個人都陷入了“她竟然去爬山”的錯愕和“她竟然瞞着我們去爬山”的失落之中。

工作人員一聽,忙問:“那旅行途中有發生什麽趣事嗎?”

“趣事也有,但我印象最深刻的……”話到這裏,周念頓了一下,她提前跟喬莎打過招呼,不過真要在鏡頭面前說起那晚,卻還是有些緊張。

工作人員露出鼓勵的笑容:“難道還遇到了危險?那你們領隊不專業啊?”

“沒有的,領隊很專業。”周念趕緊把喬莎的事說了一遍。

對方捧場地點評道:“看來刺繡和戶外都一樣,不管幹哪行,都要有專業人士領進門。”

周念微微一笑:“而且領隊還提醒我們,說出門在外一定要做好萬全的準備,不然在戶外的惡劣環境下,一點疏忽都可能帶來危險。”

“對,其實不管野外還是城市裏,大家都要注意安全。”工作人員附和完,準備把話題往蘇繡收回。

周念鼓起勇氣,裝作不經意地說:“說到城市……前段時間蘇城電視臺報道過一則交通事故,我在新聞上還看見那位領隊了。”

工作人員沉思幾秒,意識到這和訪談中心已經相差甚遠,正想把話題拉回來,女導演就打眼色,提醒他讓周念繼續說。

采訪結束後,周念挪到女導演身邊,忐忑地問:“姐姐,我剛才是不是偏題啦?”

一聲姐姐被她喊得又軟又甜,對方爽朗地笑着說:“不要緊,大家對你們缺乏了解,包括我們會采訪徐老師,也是想摒除‘只有女人才能玩刺繡’的刻板印象。”

她接着又說:“所以繡師參加戶外運動,更能改變網友的認知。只不過你後面談領隊那段,确實不适合放在正片裏。”

周念有些失落:“啊?”

“但是嘛,我們每段視頻結尾都會有彩蛋一樣的花絮,”女導演打了個響指,“你這段夠特別,可以當花絮。”

·

半個月後,遲則安在家裏捶沙袋。

光頭那邊果然是想出一口惡氣,提前對他的過往經歷做過充分了解。

當遠在高原的客棧老板都出現證明他沒有把兩百塊占為己有後,好幾個戶外論壇上,關于他和古明的那些讨論帖就又被頂上了首頁。

有人混水摸魚地一口咬定他就是人品有問題,現在幫他說話的全是利益相關想保他。

聽說就連為他發長微博的喬莎,都因為拍過幾組旅游照片被蠻橫地算進了戶外圈。

這段時間裏遲則安兩邊的工作都暫停。

他雖然不愁吃穿,但整天悶在家裏無所事事卻也相當無聊。好在他向來樂觀,父母問起時還能調侃一句,常在河邊站哪有不濕鞋。

拳頭狠狠地打在沙袋上,室內響起沉悶的聲響。

結束了今天的鍛煉,遲則安甩甩頭上的汗水,低頭取手套。手機鈴聲響起時,他有些無奈地嘆了口氣,最近電話一響總是沒有好事。

“哎喲我的好遲哥,你看微博了嗎?周念那小姑娘你還記得不?她居然在一個采訪裏提到你了!你之前去蘇城還救人了啊?我看好多網友都發視頻呢,他們可跟戶外圈子一毛錢關系都沒有,這下那死光頭沒話說了吧?”

王禾聒噪的聲音吵得遲則安一陣懵,他把手套扔回地上,問:“周念?”

“對啊,可不就是周念嗎!原來她家還是挺有名的蘇繡世家,當然主要還是人家長得美網友愛看,那視頻播放量還挺高的呢。”

王禾嘿嘿直笑:“她可不像那種願意出來抛頭露面的人。有你的啊遲哥,怎麽說動她的?”

遲則安:“……”

三言兩語打發了王禾,他靠在牆邊把周念的采訪視頻看完,片刻後無聲地笑了一下。

這姑娘,當真不能小看。

作者有話要說:王禾:怎麽說動她的?

遲哥:我……出賣色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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