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相處

熟悉?漣卿看他,“太傅想怎麽熟悉?”

陳修遠凝眸看她,溫和道,“怎麽都行,殿下想說什麽,不必忌諱,微臣先聽着。”

他想聽她的聲音。

漣卿垂眸,輕聲道,“我,其實記不得早前的事了。”

“我知道。”他溫聲嗎“魏相告訴過我,殿下挑記得的說,想說的說,不用勉強……”

四目相視,就在案幾對側。

漣卿越發覺得這種感覺有些熟稔,蛾眉微微蹙了蹙。

陳修遠盡收眼底,平靜道,“若是不想說,下次也行。”

漣卿不由看他,其實無論是天子還是魏相都同她說過可以信賴岑遠,但她沒見過他,對他有戒備,但又有微妙的信賴在其中。

“在做東宮之前,我是淮陽郡王的女兒。同陛下一脈同宗,但隔得遠,走動得也少。其實淮陽郡王府很久之前就沒落了,在宗親裏算不起眼的一個。”漣卿擡眸看他,修長的羽睫輕輕眨了眨,眸間藏了不習慣,“這樣說可以嗎?”

“可以。”

他只是想聽她的聲音……

漣卿看着他,繼續道,“早兩年的時候,陛下要從宗親中挑選繼承人,爹娘帶我們兄妹三人來過京中,但那時陛下和上君沒有透露儲君人選。但等回淮陽不久,不知道家中牽涉到什麽案件,父母和大哥都被押解入京;二哥送我出去避禍,但我記不清那個時候去了哪裏……”

她是記不得了。

她在他那裏。

陳修遠想起她剛到燕韓時,交予他的那封漣恒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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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冠之,奪嫡內亂,宗親多受波及,父兄下獄,我需留下奔走。時局逼人,前途未蔔,皆有命數。唯卿卿安然,乃餘生所系,望代為照看。若時局安,則至燕韓當面叩謝;若無音信,則勿遣卿卿回西秦,往後平安喜樂代為照顧。大恩不言謝,來生再報。

思緒間,他聽漣卿的聲音繼續說道,“其實這些都是旁人告訴我的,我中途失憶了,後來才知道爹娘和大哥都過世了,但不知道二哥去了哪裏。我隐約有印象的,都是很小時候的事,再多就記不得了。”

漣卿凝眸看他,“我好像忘了很重要的東西,但是我想不起來……”

陳修遠見她眉頭攏緊,眸間黯沉,是陷入了情緒中。

陳修遠平靜打斷,“想不起來就不想了,今日到這裏就好。”

漣卿擡眸看他,今日到這裏?

“今日不是還早嗎?”漣卿看向窗外。

陳修遠莞爾,“殿下想學什麽?”

漣卿看他,“學什麽,不是太傅定嗎?”

陳修遠笑道,“微臣可以照本宣科,教殿下古書典籍;也可以朝中之事為引,與陛下探讨權術;還可以替殿下掃清障礙。但只有殿下信任我,我才知道殿下要什麽。什麽時候殿下真正信任我了,我就能真正幫到殿下……”

陳修遠端起茶盞,輕聲道,“殿下方才沒說實話。”

漣卿微怔。

陳修遠淡淡笑了笑,“我知道要時間,不急。殿下好好歇一日,明日起,就沒那麽清閑了。”

漣卿心中唏噓。

***

接下來的幾日,漣卿下了早朝,在天子跟前露完面就回東宮,然後更衣去千水別苑,找岑遠授課。

第一日,漣卿坐在案幾前說起栩城旱災的事,“栩城旱災,戶部處置不妥,跟着遭了殃,除了戶部的頭,下面管事的人近乎都換了,以太傅看,這是何意?”

陳修遠雙手環臂,淡聲道,“殿下是站在什麽立場?天子有天子的立場,魏相有魏相的立場,世家有世家的立場,朝臣有朝臣的立場,每個人的立場都不同。殿下眼下看到的,無非是妥協後的結果。”

之前魏相授課大都是兩人面對面,正襟危坐,漣卿有些不習慣陳修遠這樣雙手環臂,身子略微靠在屏風處的模樣。

陳修遠低頭,風輕雲淡道,“殿下若是要問我,我覺得這件事背後不簡單。一個人,如果不在位置上,他還能使喚得動下面的人,那他在不在這個位置上,其實都無區別;而相反,他還在這個位置上,下面的人卻全換了,他一個人都使喚不動,那他在這個位置上,也等于不在,兵不血刃……”

陳修遠擡頭,“殿下說的人是戶部尚書邱宗實。天子讓戶部大換血,卻留了邱宗實一人在,殿下覺得詫異,是嗎?”

漣卿:“……”

他怎麽什麽都知道的?

漣卿的表情等于默認,陳修遠笑道,“殿下不妨站在天子的角度想一想,天子的目的在何處?但如果是我,我也不動他,這個時候最慌的人應當是邱宗實自己,他越慌,越容易露出馬腳。而天子想看的,恐怕正是他有什麽馬腳……”

陳修遠行至到她跟前,繼續道,“邱宗實要是聰明,隔兩日就會自缢家中;他要是不聰明,稍稍露出端倪,也會被“自缢”家中,他怎麽都是一枚棄子了,在天子同旁人的博弈裏,一枚棄子是沒有價值的。”

漣卿聽入神,腦海中也在思忖着,便也忽略了他就在離她這麽近的地方。

“一個戶部尚書都沒有價值了,殿下覺得說明了什麽?”陳修遠又靠近了些。漣卿眉頭微微攏緊,因為跟着他的思路,反而心無旁骛,“說明陛下要動人了。”

見岑遠眸間笑意,漣卿知曉她猜對。

陳修遠又問,“那殿下覺得,殿下應當什麽立場?”

他繼續引導,漣卿一面思忖,一面道,“不聞不問,置身事外。”

陳修遠嘴角微微勾了勾,繼續聽她道,“我下月臨政,如果陛下希望戶部的事情放在我手中處置,那就不會眼下動戶部;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邱宗實就算是棄子,他在朝中也有盤根錯節的關系,陛下出面解決,這些沖突就不會落在我頭上。所以我應當置身事外,不參與。”

“殿下聰慧。”他知曉她聰明,話裏也藏了贊許。

正好恰好柯度端了冰飲來,漣卿怕熱,夏日裏屋裏要冰,也喜歡用冰果。冰渣都臨到嘴邊,他指尖輕敲桌沿,“有一條,日後不要吃冰了。”

漣卿詫異看他,“我怕熱。”

“那也不能,冬日裏會腹痛。”

漣卿:“……”

漣卿其實不想聽的,但還是莫名放下了手中的銀湯匙,第一日,怎麽也不能太拂了對方顏面,等稍後回寝殿再吃。

漣卿還來不及眼神示意給柯度,又聽岑遠的聲音悠悠響起,“上位者,應當自律。”

陳修遠說完,目光先看向柯度,“身邊伺候的人也是。”

太傅看起來分明溫和儒雅,但那道略帶的警告的目光還是讓柯度一哆嗦。

漣卿:“……”

如此,有第一日便有第二日,第三日。漣卿都是先拿早朝中的事情問他,他也針砭時弊,觀點犀利,不拖泥帶水。

她也漸漸相信岑遠真是羅逢中老大人的閉門弟子,有經世之才,文武經略,并非沒有真才實學的人。

但除卻每日的朝堂授課,他還會讓她抄書,她問為什麽,他說先抄;等她抄完,又确實覺得今日讨論的朝堂之事,都在她抄的書裏,可以舉一反三。

除卻這樣的抄書,還有一些古籍典藏,他也讓她抄,她問起,他淡聲道,“這些沒什麽大用,但日後同朝臣吵架的時候能派上用場。”

她低眉笑開。

……

就這樣,一晃三五日很快過去。

魏相問起她太傅授課時,漣卿如實應聲,而才發現原來不知不覺之間,古籍典藏岑遠讓她抄過了,朝中之事也每日都同她議論,她從早前只是聽魏相說,變成眼下能與魏相讨論,就算是史冊,岑遠也照本宣科念了,雖然念完就扔在一側。

但魏相這處滿意得不能再滿意。

岑遠這人做事,滴水不漏。

……

又是三五日過去,岑遠來京中也大約有十餘日了。

這十餘日,她與岑遠之間仿佛也慢慢有了默契。

譬如,他知曉她能想出來的,他就會引導她去想;她有時想糊弄他,他又總能識破;也譬如,她真的戒了冰飲,改飲涼茶,也沒什麽不習慣的……

相反,她也有慢慢熟悉岑遠的地方。

譬如,他看她抄書的時候,總會出神;見她皺眉的時候,會在她身側俯身,指尖翻過書頁,同她耐性解釋,她也會不經意間聞得到他身上的香囊味。

她記不得早前很多東西,但記得這個香囊的味道,他同爹娘和哥哥用的香囊一樣,她覺得好聞,有時會也會莫名覺得親近。

有一次,他離得很近。

她心中有些晚恍惚,轉眸看他時,他淡聲,“專心。”

漣卿:“……”

轉眼就至六月下旬。

寝殿內,漣韻問起寒光寺一行的行程,洛遠安這處都已安排妥當。

“這次去的時間有些長?”漣韻看了看冊子。

“阿卿不是說前一陣夢魇嗎?讓她在寺中多待幾日,驅邪避祟,我先同她去兩日,然後早些回來陪你,留人在寺中就好了。”上君說完。

漣韻點頭,似是又想起什麽一眼,“你提前告訴阿卿了嗎?她好像昨日還不知道此事。”

洛遠安輕嘆,“還不曾,這兩日太忙了,聽說她這幾日在專心同太傅念書,原本是想着別讓她分心了,等臨去寒光寺之前再告訴她的,一晃都到今日了。只能等稍後她來寝殿,再告訴她明日啓程的事,是我疏忽了。”

……

等出了寝殿,有內侍官迎上,“上君。”

洛遠安會意。

“查到了嗎?”角落處,洛遠安輕聲問起。

“查了,岑遠的确是入京了,沿途的行徑都對得上,相貌和年紀,也确實同太傅對得上,應當不會有錯。”

還真是岑遠?

洛遠安還是覺得奇怪,一個早前不入仕的人,怎麽會突然改性子?

他頭一遭想到的就是冒名頂替。

洛遠安輕聲道,“打聽過了嗎,魏少群(魏相)是怎麽把人弄來的?”

“打探過一圈,沒人知曉,魏相身邊的人口風又緊,但聽小道消息說,魏相原本想找羅逢中老大人,老大人才出面讓太傅來的京中……”

洛遠安斂目,沒有應聲。

內侍官湊近,“魏相堤防着上君呢。”

洛遠安看了他一眼,平靜道,“魏相是為社稷好,不要妄議。”

內侍官會意颔首。

京中茶肆處,有人走近陳壁,也忘他手中塞了一物,“頭兒,有陳蘊的消息了。淮陽郡王府。”

人在的時候,陳壁沒動彈;等人不動神色離開,陳壁才展開掌心,是枚陳蘊慣用的犬牙镖镖頭,不常見,也不會有其他人用。

等回了千水別苑,陳壁将镖頭遞給陳修遠,“主上,在淮陽郡王府找到的。”

陳修遠仔細看了這枚犬牙镖許久,而後攥在手心裏,是在淮陽郡王府出的事……

“讓人繼續查。”陳修遠聲音低沉了下去。

“是。”陳壁應聲。

陳修遠目光繼續落在手中那枚犬牙镖頭上,離知曉究竟發生了什麽事離越來越近了。

淮陽郡王府……

陳修遠攥緊手心,腦海中都是早前的浮光掠影。

很早之前,他同漣恒都在白芷書院念書,因為年紀相仿,又玩得到一處去,兩人好到可以穿同一條褲子,也一起逃課,一起惡作劇,也有往夫子茶水裏加雞血最後一起被轟出課堂罰站這樣的事……

他與漣恒三年同窗,兩人近乎都在一處。有一年的年關,他回不了燕韓,漣恒邀他來過西秦過年,那時候,就是去的淮陽郡王府。

他記得淮陽郡王和夫人,也記得淮陽郡王府很多人。

都是許久之前的事了,陳修遠收起那枚犬牙镖。

……

臨近晌午了,陳修遠一直在書齋中翻書等着,但等了許久還是沒見漣卿身影。

“殿下還沒回來嗎?”已經遲了一個時辰,陳修遠問起。

名喚瓶子的內侍官應道,“太傅,方才問過了,殿下還未回。”

陳修遠颔首,內侍官退了出去。

書齋中,陳修遠轉眸看向一側的銅壺滴漏,都這個時候了,早朝不會拖這麽久,若是在天子處有事,漣卿會讓人送信。

她被事情絆住了……

陳修遠朝陳壁使了使眼色,陳壁會意去打探。陳壁剛走,瓶子又來了近水閣中,“太傅,方才宮中來消息了,陛下讓殿下随上君去寒光寺祈福,路上往返加上在寺中的時間,差不多要六七日去了。”

陳修遠不急不緩,“早前沒聽殿下說起,什麽時候動身?”

瓶子應道,“說是明日,殿下原本要回東宮了,陛下忽然身子不适,殿下留在宮中照顧。聽宮中的意思意思,殿下今晚應當回不來了,明日會同上君一道從宮中離京。惠嬷嬷已經在替殿下收拾用度了。”

陳修遠看了他一眼,而後平靜道,“知曉了。”

瓶子拱手退了出去,陳修遠才緩緩放下手中書冊,指尖輕叩桌沿……

寝殿中,漣卿一直心神不寧。

她沒想到天子今日會忽然同她說起去寒光寺的事。

寒光寺是皇家寺院,路上往返加上逗留的時間,要六七日。

明日晨間就走,而且,是同上君一道去。

若是早兩日知曉,她還能想辦法推脫,但就要明晨啓程,今晚她還留在宮中……

殿中燈盞一直亮着,漣卿幾次困得要阖眼,都強打起精神。

天子睡下,大監請她去東暖閣歇息,她也沒去。

在宮中,天子跟前最安全……

将近子夜,洛遠安來了寝殿,見漣卿還守在龍榻前,沒離開,眼下還是有些困了,迷迷糊糊的。

“怎麽不去睡?”洛遠安走近,聲音就在她近側。

漣卿忽然醒了,“我想陪陪姑母。”

不知有意無意,洛遠安離她很近,“去吧,天子這裏我守着就好。”

漣卿心知肚明,即便上君在,也是天子這處最安穩。漣卿藏在袖中的掌心攥緊,盡量冷靜,“那我同上君一道。”

洛遠安笑了笑,“不急,有時間一處。”

漣卿僵住。

洛遠安笑着起身,“你先守着,我晨間再來。”

漣卿心中微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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