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等我

上君離開內殿後,漣卿連盹兒都沒敢再打過,尤其是最後唇邊的溫和笑意,讓人不寒而栗。

內殿中是濃郁的漣卿在龍塌旁一直坐到天亮,眸間布滿血絲,眼中也都是倦色。

天子醒的時候,見她還在跟前伺候。

漣韻睜眼時,看見漣卿還在跟前,同她睡前近乎沒動彈過。她以為沒過多長時間,但睡眼惺忪間,卻見殿中夜燈熄了,晨光透過窗戶照進來,照在漣卿臉上,映出一張讓人羨慕的盛極容顏……

即便疲倦在,都動人心魄。

漣卿見天子醒了,“姑母。”

漣韻示意她要起身,漣卿上前扶她在龍塌上坐起,又拿了引枕給她靠在身後,讓她可以坐起。

“怎麽還在這裏?一宿沒睡?”漣韻看她。

漣卿應道,“見姑母睡得不好,想多留一會兒,平日也沒時間,昨晚正好在宮中。”

“你有心了。”漣韻輕嘆一聲,又凝眸看她,“你在這裏坐了一整晚,還叫一會兒?”

“倒真不覺得。”漣卿笑了笑,早就想好,“想起太傅這兩日授課,好像不知不覺就過了……”

這麽說,也不必引天子懷疑。

“教你什麽了?”漣韻一面好奇問起,一面喚了聲,“大監。”

大監入內,見天子醒了,讓人備水洗漱。

漣卿扶漣韻起身,漣韻洗漱時,漣卿同她說起岑遠關于戶部一事的論斷。

漣韻起初還在咳嗽,聽她說完,眸間微微頓了頓,平靜問道,“你呢?你怎麽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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漣卿一面扶她去小榻,一面同她重複了一遍早前的話。

漣韻不由多看了她一眼,似是怔了怔,而後輕聲道,“岑遠能教你不少東西。”

漣卿應道,“還在慢慢學。”

漣韻沒出聲了。

在小榻落座後,漣卿替她倒水,漣韻目光一直落在她的背影上,好似頭一次這麽認真看她。

漣卿遞了杯盞給漣韻。

漣韻她接過,放在唇邊輕抿一口,慢悠悠道,“他在,倒是壓得住,朕早前沒想過。”

漣卿看她。

大監入內,“陛下,早膳備好了。”

“上來吧。”漣韻才消停了一會兒,又開始咳嗽。

漣卿替她輕輕拍背。

漣韻擺手,“不用了,老樣子,好是好不了了,能像昨晚一樣,睡得安穩就行了。”

天子低頭喝水,漣卿眸間微訝。

對,天子昨晚其實一直都在咳嗽,但還一直睡着沒醒……

漣卿指尖撫過掌心,昨晚她也困,但一直用指甲掐着掌心,才熬到天亮。

是殿中藥味太濃郁,也有些壓抑。

大監帶人将飯菜布上。

漣卿起身侍奉天子用飯,漣韻輕聲道,“不必了,一起用。”

漣卿想推辭,大監已經會意加了碗筷。

漣卿從善如流。

天子久病,常年在寝殿中,已經很少出寝殿,即便是寝殿中的窗戶都很少大開通風。

“大監,今日風大嗎?”漣韻忽然問起。

大監應道,“不大。”

“将窗戶開大些,讓朕看看外面。”漣韻吩咐一聲,大監照做。內殿中好幾扇窗戶都是緊閉的,即便是漣韻吩咐,大監也只開了一扇。

自從窗戶打開,漣韻就一直看着窗外,沒動筷子,也沒說話,就一直看着窗外沒移目。

很快,大約也就十幾個呼吸的功夫,漣韻又開始劇烈咳嗽起來。這次不待天子吩咐大監便讓人将窗戶阖上,只漏了一條縫隙。

漣韻緩緩收回目光。

漣卿終于知曉為什麽天子不出寝殿了,天子根本見不得風。

漣卿沒有作聲。

“上君呢?”漣韻重新用飯,而後問起。

大監應道,“這時辰還在早朝呢,上君去早朝前提起,若是陛下問起就同陛下說聲,要接連離開幾日,朝中之事他同魏相碰頭再回殿中。”

漣韻颔首,“他慣來周全。”

漣卿聽在耳朵裏,更加确認天子對上君的信任根深蒂固,若是沒有完全的把握,會将自己折進去。

“什麽時候啓程,都安排好了嗎?”漣韻聲音有些疲乏了。

大監應道,“上君說,等見過魏相,回來同天子說聲就走,最好黃昏前後能到虞城,怕這個時節走夜路逢着大雨不安穩。”

“朕知道了。”

見漣韻要起身,漣卿上前扶她。從剛才起,漣韻就咳得很厲害,漣卿扶着她不敢走太快。

等到龍塌旁落座,漣卿才道,“姑母醒了,我想先回東宮一趟,上君下了早朝還要見魏相,恐怕要段時間,我昨晚都姑母這裏,回去換件衣裳也好。”

漣韻看她,“昨日不是将東西收拾好了,送宮中來了,在宮中沐浴更衣就好,特意回去一趟會不會太折騰?”

漣卿咬唇,“有些,不習慣……”

她這句反倒讓漣韻笑了,“那早些去吧。”

漣卿心中微舒,“那從寒光寺回來,再見姑母。”

漣韻颔首。

從寝殿離開後,漣卿腳步越漸加快。

雖然知曉去寒光寺已成定局,但不知道為什麽,昨晚在寝殿呆得一整晚,她想起了很多次岑遠。

——殿下信任我,我才知道殿下要什麽。

——什麽時候殿下真正信任我了,我就能幫到殿下……

岑遠尚在東宮,她早前沒有告訴過他上君的事,但眼下,她知曉上君做事缜密,前幾日支走了卓逸,眼下魏相這處還深陷戶部泥沼裏。

她能想到的人,只有岑遠。

這就幾日在東宮的相處,無論是岑遠對朝中之事的分析,還是逐漸生出的信賴,盡管不多,但卻似眼前的救命稻草。

至少在眼下,她能想到的人是他。

岑遠很聰明,又才到京中,上君摸不清楚他的嫡系,興許,他能有辦法周旋……

他說她可以信賴她。

漣卿目光出神着,快步往內宮門處去,等留意到眼前的一身錦衣華袍時,險些撞上。

他聲音裏都是溫和,“今日怎麽這麽冒失?”

漣卿隐在袖中的指尖攥緊,怎麽偏巧在臨近內宮門這裏遇上……

“上君。”

“嗯。”上君看她,“去哪裏?”

“同姑母說了,回趟東宮,晚些直接從東宮去城門口同上君彙合。”漣卿眸間盡量不露出旁的神色。

“別回去了,馬上就走了,夏日不比旁的時候,黃昏前要虞城。”上君看她,“還是,你有什麽事一定自己回去。”

他眸間依然是溫和善意,但漣卿總覺得他的目光好似将她看穿一般。

漣卿攥緊指尖,卻盡量泰然,“昨日忘了我的貓。”

“貓?”他笑着看了她一眼,別有意味,“哪只貓?”

漣卿背後冷汗,面色卻如常,“上次去弘福寺祈福的時候撿到的,同我投緣。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在寺中待得時日久,帶了佛緣的緣故,它跟着我,沒怎麽夢魇過了。想來它原本也是從寺中來的,這次去寒光寺正好帶上它。”

上君眸間笑意更濃,“那走吧,讓歲之去取。”

歲之是上君身邊的內侍官。

讓歲之去取,就是不讓她回去的意思。

漣卿同歲之道,“你去找柯度,告訴他一聲,把‘沒想好’帶來,還有逗貓棒。”

“是。”歲之去做。

看着歲之背影,漣卿心想應當沒露出端倪。

“走吧。”上君喚她,她與他一道折回。

“早前怎麽不知道你喜歡貓?”他聲音裏帶着風輕雲淡的笑意。

“記不得早前的事了。”漣卿敷衍。

“會慢慢記起的。”上君嘴角微牽,“我也喜歡貓。”

漣卿微楞,不知道哪裏不對,但就是覺得這句有些不對。

果真,下一句,上君目光瞥向她,似随意,又似特意道,“好看,粘人,聽話那種……”

漣卿眸間微滞。

他嘴角笑意更濃,“聰明些更好,但不要太聰明了。”

漣卿額頭冷汗滲出,但沒吱聲。正好腳下就是臺階,她出神,險些踩空。

他伸手握住她手臂,“小心些。”

漣卿後背都濕透。

但他很快松手,也看到她額間的細汗,輕聲道,“總是容易出汗,讓太醫看看。”

漣卿一語帶過,“天氣太熱,不礙事。”

他多看了她一眼,溫和道,“等過了這兩日就好了。”

“去換身衣裳吧,稍後離京了。”上君先行。

漣卿臉色有些難看。

***

辭別天子,大監送至中宮門處。

馬車都在中宮門處等候,柯度也抱了‘沒想好’在中國門處等漣卿。

漣卿從他懷中接過那只貓,心中微舒。

她知道惠嬷嬷是上君的人,但惠嬷嬷怕貓,她沒辦抱‘沒想好’來,所以來得人只能是柯度。原本這一趟去寒光寺不帶柯度的,眼下柯度來了,她心中踏實了幾分。

再加上懷中的‘沒想好’在,她早前心中的寒意似是真的去了多半。

漣卿問起,“逗貓棒呢?”

“哦,帶來了。”柯度想起什麽一般,從袖中掏出那枚逗貓棒,“前日落在千水別苑了,去太傅那裏取的。”

漣卿心底澄澈。

她從一開始就知曉逗貓棒在岑遠那裏,所以才讓歲之給柯度捎話。

前日她抄書的時候,岑遠無聊,拿着逗貓棒逗‘沒想好’玩了好長時間,後來逗貓棒就落在岑遠那裏,她想着隔日也要去看書,所以沒找回來。

柯度去尋逗貓棒,那岑遠應當知曉了。

她雖然沒同岑遠說起過上君的事,但岑遠這麽聰明。

她人在宮中,忽然讓人抱了‘沒想好’走,還特意捎帶了那只逗貓棒。

他能猜到她在告訴他這趟危險嗎?

漣卿心中其實沒底。

稍後,柯度又似想起什麽一般,“哦,對了,殿下,太傅讓捎東西給殿下。”

漣卿眸間清亮,有慶幸在。

柯度又從懷中拿出一本冊子,遞給漣卿,漣卿也将貓遞給他。

柯度一面接過‘沒想好’,一面同她道,“太傅說,殿下要去寒光寺幾日,但也忘了功課,這本《五目記》殿下正好在路上抽時間看看。”

柯度湊近,“太傅說了,回頭要考。”

漣卿會意,尤其是“回頭要考”幾個字……

等上了馬車,漣卿将‘沒想好’放下,伸手仔細去翻那本《五目記》。

馬車還未駛離宮中,惠嬷嬷還在上君處,柯度也在馬車外同大監說話。

漣卿翻來覆去看着那本《五目記》,但始終沒看出端倪。沒有紙條,沒有留字,什麽都沒有……

漣卿先前心中升起的希望,漸漸有些幻滅,岑遠不會真的沒領會她的意思,只是讓她好好看書?

漣卿放下書冊,又想起但凡能交到她手中的東西,惠嬷嬷應當都過目過,如果真的有紙條和留字,惠嬷嬷早就發現,岑遠不會想不到。

漣卿娥眉微蹙,忽然間,似是想起什麽一般。

重新攤開書冊,翻到其中一段。

前兩日她問起岑遠的時候,岑遠讓她抄過一段書,就是這本《五目記》。

她記得那一段……

《五目記》很晦澀拗口,很難背,若是沒有輔助解釋,味同嚼蠟,也千人千面,理解不同。更重要的是,從古至今流傳了很多版本,都有不一樣的地方。

這一本,是前日岑遠讓他抄的那本。

漣卿依次看下來,果真在中間隔得稍遠的兩段末尾,各發現多了幾個字。字體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來,是臨摹得書冊上旁的字,近乎一模一樣。

她眸間驚喜,心中隐隐激動。

不要說惠嬷嬷,就算熟悉《五目記》的人也會因為版本不同看不出端倪,而且字跡一模一樣,天衣無縫。她能看出來只是因為才抄過。

漣卿将兩段多的字連起來。有人實在小心,幾個字裏,好幾個都是嘆詞,如噫籲嚱之類。

最後删減掉,只有兩個字。

——等我。

漣卿愣住,就這兩個字,簡單,卻溫和有力,讓早前忐忑不安的心底浮起一絲暖意。

她也莫名想起前日抄書的時候,她聞到他身上香囊的味道,同爹娘和哥哥用的香囊一樣。

她覺得好聞,也會因為心底沒有由來的親近短暫失神,他在她耳旁輕聲道,“專心。”

她:“……”

收起思緒,漣卿抱起‘沒想不好’在懷中,馬車緩緩駛離京中,但漣卿忽然覺得,不那麽心慌了……

——等我。

洛遠安看了看漣卿那處,撩起簾栊上了馬車。

惠嬷嬷跟上。

還在等後車,洛遠安問起,“怎麽早前沒提貓的事?”

惠嬷嬷心中一沉,她怕貓,所以早前能避開提起東宮那只貓的時候就盡量避開,以免上君知曉她有不在東宮身側的時候。

惠嬷嬷畢竟是老人,也知曉應對,面色上并無驚慌,“老奴早前提過一句,上君怕是漏了。東宮說自弘福寺祈福回來,撿了一只貓後就沒做過噩夢了,所以同這只貓親近。”

惠嬷嬷說的,同今日漣卿說的不謀而合。

洛遠安沒有多問此事,但洛遠安關心旁的,“除了貓,柯度還捎了什麽東西給東宮。”

惠嬷嬷應道,“書冊。太傅聽說殿下要去寒光寺幾日,怕落下功課,就讓柯度捎帶了書冊來。”

洛遠安指尖輕叩桌沿,平靜問起,“讓人看過了嗎?”

惠嬷嬷颔首,“看過了,沒夾帶東西,也沒有留字,尋了自己人看過。”

洛遠安沒有多問了。

漣卿撩上了馬車有些時候,惠嬷嬷也應當要回去了,洛遠安問起,“岑遠這幾日如何?”

惠嬷嬷應道,“一直在千水別苑,除了教殿下功課,沒有旁的交集,都是在授課,說朝中之事。”

洛遠安微微皺眉,“舉止奇怪嗎?”

惠嬷嬷搖頭,“不奇怪,也挑不出什麽錯。”

洛遠安放下簾栊,沉聲道,“挑不出錯未必是好事,讓人盯緊些。”

“吩咐過了。”惠嬷嬷應聲。

作者有話說:

小尾巴開始和大蔔恢複默契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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