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每逢芳菲樓大設宴席,就會在登上芳菲島唯一的石橋上設關卡,驗明請柬才可通行。
是從三年前的一場盛宴起,權貴世家的公子小姐都以收到芳菲樓的請柬為榮。只有在芳菲樓,才能見識到最為優雅華麗的盛宴,席面上醇香的酒、清鮮的茶、美味的佳肴、色藝俱絕的伶人、罕見的樂器和寶物、如畫的美景,都與衆不同。王公貴胄、名流俊士、江湖俠客,那些只聞其名難見其蹤的人,卻能在芳菲樓設的宴席上一睹真容。
衆人皆知,芳菲樓的老板是個年輕的男子,英俊而貴氣,臉上終日帶着笑容,很平易近人。衆人只知他是肖老板,卻不知他的真名和來歷,他好像依靠着很強硬的勢力,卻又好像只憑着自己的能耐。
此次專為魏晏大将軍接風設宴,聽說極少踏出太子府的太子殿下也将赴宴,這份請柬更顯貴重。
阮清微乘着馬車先到了島上,沒有等待進宮遲遲未回的慕徑偲。她按捺不住好奇,想要進芳菲樓一探究竟。以前,她曾不止一次企圖混進盛宴,一次也未能得逞。
春日融融,和風習習。島上的景色與往常一樣缤紛多彩,令人頻頻駐步觀賞。
雖然距開宴還有兩個時辰,有很多人已經早早的到來,每個人都錦衣華服,出身高貴,氣質不凡。
阮清微身着一襲粉藍裙裳,黑發簡單的束起,清秀的臉頰未施胭脂,有一股自然而然的靈性,與萬千春光交相輝映。
她漫無目的的閑逛,有個侍女遠遠的跟在她後面。
走到一棵古梧桐樹下時,忽見一只小鳥匍匐在地掙紮着拍動翅膀,它很瘦小,發出低弱的鳥鳴,膽怯的想要躲閃,在極為艱難的挪移。
阮清微擡首瞧了瞧,在高高的樹杆上有一個鳥巢,想必它是不小心從鳥巢上掉落的。當她的目光再回到小鳥的身上時,餘光暼到有一雙靴子正在向小鳥靠近,那是做工極為精致的繡花靴,眼看靴子将要踩在小鳥,她趕緊呼道:“當心。”
擡起的繡花靴一頓,又落回原處。
“你吓到我了。”一個好聽的少女聲響起。
阮清微聞聲看去,繡花靴的主人是個溫婉端莊的少女,面容恬靜,生得極美。少女的身後跟着兩個丫鬟。
那少女靜靜地看着她,眼波溫柔的流轉,帶着考究的意味。
阮清微滿臉抱歉的神色,指了指地上的小鳥,笑道:“我替它謝謝你的沒有誤踩之恩。”
少女眼簾一垂,瞧了眼離她一步之遙的小鳥,笑容柔美的道:“你可真是好心腸。”
阮清微若無其事,覺得不過是人之常情罷了,她剛要上前去撿起小鳥,卻見少女神色如常的向前邁了一步,靴底實實在在的落在小鳥的身上,小鳥來不及發出最後的嘶鳴就變成了一灘血肉。
阮清微怔了怔,眉心皺起,驚愕的望向那個笑容依舊柔美的少女,她一臉的純真無害。
少女平靜的繼續向前走,絲毫沒有遲疑,踩死一只活生生的小鳥就像是踩在塵埃上一樣尋常。少女在阮清微的面前站定,目光溫軟,聲音輕柔而平靜的道:“我是林程璧,你呢?”
林程璧!
父親是刑部尚書,伯父是右都禦史,姨母是柳貴妃,舅父是柳丞相。
“原來是林大小姐,久聞大名。”阮清微的唇角噙着一抹寒意,背着手,上上下下的打量她,若非是親眼所見,真是不敢想象,她的表面有多麽的溫柔美麗,她在殺害一條生命時,就有多麽的冷漠無情。
林程璧很享受別人的打量,她的容貌、身姿、氣質,每一處都經得住細細的打量。
阮清微慢慢的踱着,繞到林程璧的背後時,忽然揪住她散在肩上的長發,不知不重的一拽。
“啊……”林程璧措不及防的痛呼出聲。
阮清微揪住她的頭發,面無表情的把她往旁邊拉着。
太過疼痛,林程璧只得随着那股牽引的力量走,她一手護住頭皮,一邊惶恐的質問:“你要幹什麽?”
林大小姐的丫鬟撲過去,想要去解救自家大小姐。
不等丫鬟們靠近,阮清微用力的一甩,把林程璧扔進了水池裏,撲騰一聲濺起大大的水花。
“我能幹什麽呢,”阮清微面上帶着甜美的笑,俯視着在水裏掙紮的美人,聲音輕柔的道:“你身上不祥的濁氣太多,該洗一洗。”
水并不深,林程璧驚慌失措的勉強站穩,整個人濕淋淋的,臉上盡是森然的兇狠,與剛才的柔美判若兩人。
“放輕松,淡定,”阮清微教她做了一個深吸口氣的動作,“可不要讓別人看到你現在猙獰兇惡醜陋的面容,那會毀了你多年以來精心修飾的溫婉端莊柔美無害。”
“你是什麽人?”林程璧不得不再次正視她,她似朝露,似初雪,洋溢着晶瑩剔透的清新。
阮清微輕撩了撩耳邊的發,笑吟吟的道:“不高興告訴你。”
林程璧咬牙道:“你竟會為了一只小鳥得罪于我!”
“下場會很慘嗎?”阮清微挑眉,“你會想要踩死我?”
林程璧眸色一厲,命道:“把她拿下!”
阮清微對着來勢洶洶的丫鬟做了一個‘且慢’的動作,從容說道:“在下令之前,你不妨冷靜的想一想,拿下我之後呢?我大呼大叫,引來衆人觀看你濕衣裹體狼狽的……性感的模樣?啧啧啧,你好像還尚未婚配?”她得不償失的聳聳肩,“那會有損你的體面,使你難堪。”
林程璧緊攥着手,以往都是她心平氣和的對別人這樣說話,欣賞着別人怒極而無可奈何的樣子,她難以置信被人這樣對待,有一種屈辱感油然而生。她猛得撲過去,伸手去抓阮清微的腿,要将其拖下水。
阮清微輕松的閃了開去,故意露出驚訝的表情道:“連這種極不優雅的舉動,你也能做得出來?”
林程璧的血液在沸騰着,憤怒占據了她全身的神經,有一種能把一切撕碎的狂暴力量。僅是片刻,她撫了撫額頭上沾濕的發,深知越是生氣便越能讓敵人興奮,她無數次的體會過那種興奮。慢慢的,笑意攀爬上了她的眉角眼梢,用她慣用的柔軟語氣,道:“我告訴了你我是誰,你卻不告訴我你是誰,是否顯得很沒有禮貌?”
阮清微挑了挑眉,“對一個像你這樣的人保持禮貌,是多麽令人不恥的事。”
林程璧極力保持平靜的神情中,還是隐現些許愠态。
阮清微懶得再與她糾纏,背着手轉身就走,走出幾步,忽的回首道:“來日方長,你犯不着現在一定要報複,是不是?我覺得呢,‘報複’這種事,急不得。”
林程璧冷道:“我不急。”
“很好。”阮清微徑直走到梧桐樹下,随手捧起小鳥的屍骨,尋了一處花圃,将小鳥埋葬了。
在湖邊将手洗淨後,她打算去往宴席處,慕徑偲應該到了。
穿過杏樹林時,阮清微忽然發現了魏晏,他正在跟一個身姿曼妙的女子在樹下攀談,聊得似乎很投入。她悄悄的靠過去,好奇的一看,原來是芳菲樓的雨櫻。
雨櫻的容貌豔麗,琴藝和舞藝俱絕,唯有在芳菲樓大設宴席時才會獻藝,盛會都是在她的琴聲中開宴,她是芳菲樓的頭牌伶人。
有一次,阮清微到芳菲島上玩,幸運的遇到了雨櫻在彈琴,她聽得如癡如醉,一曲早已終了,她還沉醉其中,原以為會被取笑,不曾想,雨櫻很友好,又為她彈上了幾曲。
芳菲樓的人,都像芳菲樓的老板一樣平易近人。
魏晏竟然跟雨櫻認識了?阮清微欣喜的笑着,她剛要向他們走過去,就看到有一個人已經沖到了他們的面前,他們都沒有察覺。
一聲清脆的鞭打,雨櫻的後背赫然被抽了一鞭打倒在地,随及響起氣沖沖的質問:“你個賤人,有什麽資格勾引魏晏?!”
是亦心公主。
亦心公主緊握着軟鞭,兩只眼睛裏燃起了火。
阮清微倒吸了口涼氣,被剛才突如其來的一幕驚住了。
“亦心公主!”魏晏上前一步擋住她,滿臉的憤意。
嬌貴的亦心公主狠狠的瞪着魏晏,冷道:“好,你護着她,你越是護着她,我就越要打她。”
魏晏威聲道:“她不過是跟我閑聊,何罪之有?”
喧鬧聲頓時引起了注目,陸續有人靠近圍觀。
“你是在替她說情?”亦心公主揚了揚手裏的鞭子,“你接着說啊,你再多說一個字,我就多打她一鞭。”
魏晏露出不可理喻的神情,沉聲道:“您是在仗勢欺人。”
“是啊,我就是仗勢欺人,我就是不可理喻,我就是嬌蠻任性,你惹我生氣,我也不會讓你高興。”亦心公主轉眼瞪着雨櫻,喝道:“魏晏大将軍為你争取了七鞭,跪過來,立刻。”
雨櫻在瑟瑟發抖,她背上的傷流血了,疼得她直冒冷汗。在許多雙複雜目光的注視下,雨櫻顫巍巍跪了下去。魏晏想要阻止,雨櫻閃開了他,很卑微的跪行到了亦心公主的腳邊。
亦心公主揮手就是一鞭打了下去,打得衆人不忍直視,雨櫻一聲不吭,身子被打歪,她又跪得筆直,俨然在等着接受餘下的六鞭。
越來越多的人在圍觀,還有人正從四面八方趕來。
魏晏很凝重的站着,整個人充斥着肅殺之氣,臉上籠着一層冰霜,他絕對不能再讓雨櫻因他挨打。
阮清微揉了揉太陽穴,魏晏的耿直只會讓後果更糟糕,她飛快的奔過去,搶在了魏晏行動之前大聲說道:“亦心公主好鞭法呀。”
衆人的視線不約而同的望過去,奇怪這個敢在此時出聲的少女。
亦心公主停下手,生氣的看過去,“是你!”
“亦心公主的記性真好。”阮清微笑着,看向她手中沾着血的鞭子,一邊挪動腳步一邊說道:“喲,您用的還是原來的鞭子?怎麽,難道是傳聞有誤,不應該呀,可是有很多人那樣說呢。”
亦心公主道:“傳聞不假,但那條鞭子在一個月前被偷了。”
“啊,當真?”阮清微繼續挪動腳步,吸引着亦心公主的視線,直至她使亦心公主不由自主的跟着她轉了一個圈。她迅速的暼了一眼亦心公主背後的魏晏,示意他趕緊帶着雨櫻離開,她嘴裏慢條斯理的說道:“亦心公主去到芳菲樓的頂層看過?說不定,是肖老板不舍得割愛呢。”
魏晏知道阮清微冒着性命之憂在幫他,他斷然不能丢下她而離開。
亦心公主撇了撇嘴,“你不信本公主得到的是實情?”
“不是特別容易讓人相信呢,簡直是一點也不能相信,”阮清微見魏晏不動,她便要把亦心公主引開,“那條鞭子肯定是在芳菲樓的頂層,在那神秘的頂層中,不知道還藏有多少不為人知的寶貝呢。”
亦心公主詫異的問:“你是如何得知的?”
“依表妹看,她是好心在幫人解圍,想要替人受剩餘的幾鞭。”溫柔的聲音先到,柔美的林程璧翩然而至,她笑意溫軟的俯在亦心公主的耳畔,道:“表姐,您何不成人之美?”
阮清微輕皺了皺眉,林程璧已換了一身衣裳,長發還未幹。
亦心公主最讨厭有人為她想打的人解圍,不禁握了握手中的鞭子。
林程璧笑道:“不過,成人之美前,還是要問問她是誰,以免她身份更為卑賤,髒了表姐的手。”
亦心公主突然也想知道她是誰,便喝問:“你是誰?”
“她是阮清微。”人群外,一個清雅的聲音響起。
衆人遁聲看去,是太子殿下慕徑偲。他優雅閑适,信步走進人群中,一瞬間,萬籁俱寂,就像是寂夜的月光漫不經心的流淌進森林裏。
他走向阮清微,站在了她的前面,平和的說道:“阮清微是太子府的管家,是我不可或缺之人,被我視為掌中寶,待她怎樣便就是加倍的待我怎樣。”
衆人震驚。
阮清微也是心中一驚。
慕徑偲旁若無人的凝視着阮清微,道:“我們走。”
看到芳菲樓的肖老板趕來了,阮清微放心的道:“好。”
走出了人群,阮清微咬了咬唇,有些猶豫的道:“我……”
“嗯?”
“你為何當衆那樣說?”
“實話實說而已。”
阮清微的眼睛裏泛起漣漪,她曾無比的習慣自己的不自量力,遇到不平之事不善之人總覺得要做些什麽,可如今,她有些不安,生怕連累到他,“我不自量力的毛病時常發作,你最好給我立章法。”
慕徑偲抿嘴一笑,道:“你随便即可。”
“随便?”
“做你想做的事,說你想說的話。”
阮清微挑眉,道:“你就不擔心我惹到麻煩,引來禍端?”
慕徑偲道:“你惹到的麻煩我來撐,引來的禍端我來扛。”
阮清微心中劇烈的顫動。
“你以前活得悠閑自在,我豈能因為你跟我在一起了,就讓你受到束縛。”慕徑偲道:“你莫想太多,凡事都有我在。”
阮清微咬了下唇,哼道:“萬一你撐不了扛不住呢?”
慕徑偲抿嘴一笑,道:“我也要讓你能多悠閑自在一刻,就多悠閑自在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