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章節

我的手,将我從他的胸前拉離。

他淡漠地看了我一眼,然後取下背上的琴,盤腿在幹枯的老樹根前坐了,他開始彈琴。斷裂墜落的聲響如同有水珠從葉間滾落,他的眉目間是冰雪般的冷澈。

他一面傾心地撥弄琴弦,激蕩林間萬千幽魂,一面與我說話,他說,秋言,你殺一人,義父便為你超渡一人,所有的罪孽,義父都願意替你承擔。只是秋言,不要再妄動殺念了。

我已經記不清這是義父第多少次警誡我,我只知道義父一天勝過一天地冰冷,尤其是對着我的時候,義父再難展現笑靥。

他漫不經心言語的樣子,清冷猶如不帶人間煙火氣息的神,我一直以來都将他奉作是內心無上崇高的神,但也有一天,神會向我發怒,即便是義父此刻溫柔相對,我亦明白,義父待我的情義已經在暗中崩塌瓦解了。

那是因為你不懂人心。

我看着他的眼睛,然後蹲下身子,想要握住他的手,但是,他快速地躲開了,琴弦發出一聲清脆的铮鳴。

他別過頭,留我一剪側影。他說,秋言,你讓義父失望了。

他起身,白衣翩然,如同凡世說書人口中不染煙火的神,可是,就是這樣仿若神般存在的琉雀,不知因何所致,他的容顏只能常年待在一張銀色面具的保護之下。

當然,他更多時候會嫌棄面具的冰冷,而換上鬥蓬。但是,今日的他,銀色面具冰冷木然,雙眼仿佛淬了寒,我忽然不敢看向他的眼睛。

那麽,義父,請你告訴秋言,什麽樣的秋言才能不會讓你失望。

不管你從他們的心中聽到了什麽,都不要妄動殺念。你把人命當作了什麽,義父也想請你告知。

他閉了閉眼,然後大步轉身離開,林間的霧氣遮蓋了他遠去的背影,纏繞住我的眼睛,視線一片模糊,我摸向臉,指尖沾上了淚珠。

我輕聲說,如果你聽到了人心的聲音,也許你就不會這樣想了。秋言一直以來,都覺得人活着應彌足珍惜,只是有些人,死有餘辜,根本不值得憐憫。

後來的琉雀告訴我,秋言,如果你聽到的那些所謂人心底的聲音俱是虛假,那麽你之前犯下的罪孽又何其深重?

天宿州

我叫秋言,從小在長大,但沒有一個穩定的家,我和義父輾轉在這座或孤寂或熱鬧的古老城鎮,幾乎走遍了它的每一個角落。

日升月落,總在一個不經意的起點看起陌生的風景,時常月明星稀,偶爾霞光萬丈。可我卻也莫名地甘願沉淪在了這片祥和裏,我想,只要能和義父在一起,其實到哪都無所謂。

周而複始,歲月輪回,我以為我能夠習慣那樣的生活,但是十四歲後,我便告訴義父,我不要再像候鳥那般永遠止境地遷徙了,我想安定下來。

我固執的渴望來得何其突然,卻也很容易就實現了,因為義父在多年的漂泊生旅後,漸次厭倦,他答應我,在天宿州安家落戶。

我記得那天的碧河比往昔要深綠一些,纏綿的雨絲飄灑在水面上,低垂的楊柳輕撩着那抹濃色,義父撐着一柄紫竹傘,他看着遠方,像是在獨自緬懷故人。

他微微側首,面向着我,露出了久違的笑容,他說,秋言,以後天宿州就是我們的家了。

而這樣的話,奕燼也說過。他眼尾的圖騰像火焰,點綴着他好看的眸子,我初見他是在天宿州的碧河水上,他泛舟而來,立在船頭,玉樹蘭芝,如同塵世中被人誤傳的纨绔子弟,他告訴我,他是妖。

我站在楊柳依偎的石橋下,春風迷了我的眼,我望着他笑,很巧,我也不是人。

那你是什麽?

他表示疑惑,黑色的圖騰栩栩如生,鮮活地跳躍在他的眼角,勾勒着他出挑的眉眼。

我望向池中的玉蓮,也許是一株蓮。

當義父牽着我徒步走過一條條街巷的時候,我總能看到旁人詫異的眼光,因為他們無法相信一個奇醜無比的人會有那樣一個好看的女兒。他們的假想來源于義父始終戴在臉上的銀白面具,他們以為義父那樣做的理由一定是因為容貌的醜陋。

可是,他們錯了。我見過義父放下面具的樣子,星辰般熠熠生輝的眸子,俊朗秀逸的容顏,我想,義父擁有着世間無雙的容貌,他只是欲要把那份絕麗藏起來罷了。

義父說,秋言,你不愧是你娘的女兒。

他在我幼年的時候,總是蹲下身子,和小小的我平視,視線交彙,映在我眸子裏的,是他笑彎了的眉眼。然後,他會在我癡癡的笑容裏,轉身戴上面具。

那是這個古怪的男人第一次在我的面前平淡地提起我的娘親,大多時候,他寧願一個人獨自坐在海棠樹下拂開琴面柔軟的塵埃,然後慢慢哼着一曲哀婉,彈奏出絕音,以此來祭奠我的娘親。

義父告訴我,我的娘親死得極慘,她是被自己所創造的另一個世界吞沒的,她死得悄無聲息,連一縷飛灰都沒有留下在世間,肉體凡胎須臾間爆破,絕代的容顏在血紅的鋪天蓋地下,香消玉殒。

義父雖寡言少語,但卻是精通音律,在他指尖舞蹈的琴弦,铮铮如流水,響徹寰宇。

他用他的方式紀念着我的娘親,情深不渝,空等無悔。我托着腮,看他一遍又遍地彈奏,哀聲四起,無限寂廖,義父的一生,仿佛賦于琴,融入律,一弦一柱,思盡華年。如果在我未來的人生旅途上,也能有一人對我如此,我想,我死而無憾。

他時常在我入神的時候,停下撫琴,轉而将修長的手指摸向我的發頂,他說,秋言,等你長大了,義父就帶你去你娘親編造出的幻境,在此之前,你要努力學好度心術,因為幻境的虛無與缥缈極易讓你迷失掉最初的心智,即便幻境裏存在着你娘的神識,那也無濟于事,因為幻境能吞食人心的力量,教人沉淪,除非你有足夠的定力,可是,定力再強大,也抵不過那抹虛幻。

彼時,我憧憬着存有娘親神識的幻境,我拼命地練習度心術,只盼着可以早一日去到留有娘親音容的隔雲端。據說,現在的隔雲端住着一位連帝城的王都要忌憚三分的女子,她本擁有美麗的容顏,卻毀在了童真年代,她是唐門的叛徒。

義父,我想聽一段你和娘親的故事。

我仰着頭,讓落寂的星辰點綴我的瞳仁,天宿州的夜色如同研磨出的濃墨,化不開,卻又固執地偏要那蒼穹之上的星光掙脫它的束縛,灑下淺淺的光輝。

義父的琴聲戛然而止,夜鳥的啼叫聲聲凄涼,它們闖進我本徜徉在義父絕美琴音的意識裏,糾纏得我內心徒留空蕩,仿若天宿河碧波上飄搖的浮萍,在春日洋溢希望的暖陽裏,無所依靠,孤零漂泊。

我緩緩站起身,走向那片在白天裏便會恢複翠□□滴的荒原,我知道,義父的眼神一定追随着我每邁出的步子,他的面容憂悒而落滿了星光的餘晖。

義父的聲音徐徐如一朵六月綻放在瑤池的碧葉蓮,當它響起在我身後的時候,我不敢回頭去看他那雙流露出了哀傷和絕望的眸子,因為我知道他的那雙眼睛同樣地也滋生了背叛與殘忍。

我聽見他輕聲的呢喃混進了夜色的冰涼,他在微不可聞地說着原諒。那一刻,我閉上了眼,一顆晶瑩剔透的淚珠,就這樣滾落下來。

當我穿越數重回廊,來到漪閣的時候,沒有等來琉雀,檐下棠樹上,一只灰色的小雀兒歪着腦袋看我,凄婉地啾鳴,我仿佛看到了它流下的晶瑩淚珠,小雀兒告訴我,琉雀死了。

風貫穿廳堂,掀開如霧的紗幔,揚起,落下,落下,揚起,天宿的宮燈一盞盞漸次煊染,沒有月華,沒有星光的夜空,宛若失了靈魂的凡人,麻木不仁地矗立着,蒼穹之下,孤身一人。

天上是蒼藍寂廖,地下是燈火闌珊,漪閣黯淡無光,間或的蟲鳴,旋舞的螢火,突然遼遠空闊。

漪閣迎來了第一批客人。他們闖進琉雀曾經獨自撫琴的樓臺,手裏勾着玉杯,微熏的面容上盡是人心顯露的貪婪,他們跌跌撞撞地走,瓊漿玉液一面随着他們仰頭的動作而灌入喉嚨,辛辣而刺激,一面又沿着嘴角流出,落滿衣襟,狼狽而落魄。

他們在看見我的剎那,冰凍了身形,我和他們隔着漪閣的重重紗缦,夜間的風拂動着,擾亂了我的眸光,我透過他們,見到了他。

在所有人駐足的時候,他擦着他們的肩膀,向我走來,停在我的身前,白衣翻飛,青絲垂縧。我的手指勾着黑绫,一派慵懶閑散,我在他清澈的眸中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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