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章節

見濃妝掩映的自己正撫着發髻。

原來是帝城的殿下來了。

我笑着說,然而眼底的酸疼如墜入了冷夜的窯,我吃痛地捏着眼角,繼續擺出一副調笑的模樣。我想,帝城的殿下是來責怪秋言的,可他并不知道秋言的義父已經死了。

秋言。他欲言又止,目光終于鄙棄地落在衆人身上,只須臾片刻,他便偏過了頭,仿似髒了眼。他的眸光低垂着,盯着內心的一處虛無。我明了,帝城的殿下總留意着自身的高貴與無上,他看不慣衆人的醜态,卻不知人心原是比形貌更肮髒的。

帝城的殿下如果見不慣秋言的作為,那便請離開漪閣。

我飲着旁人遞至唇邊的佳釀,醉眼瞧他,卻見他劈手奪過了那只可憐的玉杯,并調轉方向,竟是自飲了。他的神情看不出喜怒,淡漠的面上慘白一片,他的唇染上了水色,朱紅绮豔。

我無聲地微笑,如果帝城的殿下又是來給秋言下達命令的,恕秋言再難從命了,秋言的義父曾經告訴過秋言,人心向善,即使他人犯下滔天罪孽,也可被饒恕,但秋言從未聽從義父的話語,致使殺人無數。如今雙手沾染鮮血,收手不得。從前,在秋言的夢裏,有義父的陪伴,并不覺得孤獨冷寂,可是現在,秋言只要閉上眼,便會看見死去的冤魂不停地伸出雙手,向我索命。秋言不想再妄動殺念了。也當作是對義父的祭奠。

我飲下一杯烈酒,淚水花了眼角的妝容。我笑向衆人嗔怪,不知是哪位公子帶來的酒水,竟是這般烈性。

秋言,跟我回帝城吧。連世歆握着我的胳膊,擡眼便見滿天的星辰落進了他的眼底,點點星光,耀眼非凡。

他本就是帝城未來最卓越的王者,享無上榮耀,受無盡愛戴。可是,他以為他是既定的下一任王者,便可以為所欲為了?卻不知曉三番五次地忤逆王的意願,他的固執早已寫在了心上,刻成了一柄利刃,與血脈融為一體,拔不得,也留不得。只是我不知道他的這份固執究竟是不是因為我。我飲着酒,也流着淚,我在想帝城的殿下對我是否坦露了真心。

我推掉他的手,倒進醉得不省事的書生懷裏,癡癡發笑,我看着他頃刻間皺緊的眉頭和摁上了劍鞘的玉手,不由搖首嘆息,我笑與他說,殿下,你是帝城未來的王,想要什麽樣的人沒有,何苦來和我一介小女子争執呢,小女子鞠躬盡瘁,自認為已替殿下效了犬馬功勞,殿下不妨放過小女子。莫是非得逼得小女子自盡在碧河才肯罷休嗎?

連世歆走了,白衣在黑夜是那麽地刺眼,灼得我雙眼微紅,我別過臉,晶瑩的淚花終是掉落在了玉石階上,綻放成一朵蓮花,須臾間化作飛煙。我聽說,秋舞愛上了帝城的殿下。

漪閣

義父杳無音訊的第十日,我在接見了一位形容枯槁的老者,他溝溝壑縱橫的面龐上盡是青紫的色調,他半眯着瞳孔,畏畏縮縮地向我講述着義父去過了哪些地方。義父短暫的停留像是在避免他人得知行蹤,所以老者的遇見,只是巧合。

可義父他忘記了,小雀兒一直養在我的身邊,又知曉他身上的氣味,他去到哪裏,小雀兒便帶着我的視線逐一跟進,縱然是天涯海角,我也仍舊能掌握他的尋常瑣事。

老者告訴我,我的義父死在了鳶尾泉。同樣的答案,我曾經在小雀兒的啼叫聲中聽到過,我望着他,忽然疲憊,或者說是憂傷,因為我的惡夢終于降臨在了我的現實,我其實很早便在心中肯定了義父的死亡。義父臨行前就告知過我,他要去赴一場生死之約了。

義父每年的這個時候都會消失,他仰着頭,望向孩童們放飛的紙鳶,微微揚起嘴角,他柔聲說,秋言,義父答應過你,會同你去放一回紙鳶的。

我交合着他的眸光,也去看那遨游碧空的風筝,它們迎風招展,仿如春日裏伸開了花瓣的剎那芳華。在我很小的時候,我便想着要和義父一起去天宿州的河堤岸放飛手中的紙鳶,它們将會因着我轉軸的緩慢松動而飛入天際,就像裝載了我的願想,我的視線即使無法企及它們在天空中的位置,但我徜徉在暖陽微風的綠草地裏,即便只是看着它們越飛越遠,直到飛出我的視野,我亦覺得那是我的一種歡愉,我想義父的手握在彼端,望着我盈盈微笑,再好的春光也不過如此。

此境,義父已死,他的屍骨飄零在遠方,我手中的線也在命運的爪牙下扯斷,顫巍巍地不知将要飄向何處。我知道,埋葬義父屍骸的地方,定是彌漫了重重危險的氣息。否則,他會活着回來見我,脫下鬥笠,在天宿州紙鳶飛滿天際的春日裏,向我伸手,或者将紙鳶的此端交在我的手裏,我眷戀着那份稍縱即逝的溫柔觸感,也貪慕着琉雀驚鴻一瞥的容顏。

秋言就不想知道,你的義父是被誰人殺死的?

老者如是問我,我看着他混濁的雙眼,濕了眼角,我當然想知道殺害義父的兇手是誰,但既然義父都不是對手,我即使是知道了,又能如何。

我挑開窗簾,明媚的春光耀得我雙目失明,我閉了閉眼,想象着這不過是春困時做的一場夢,等夢醒了,在桂花滿院的老樹根下,我倚着的人仍是義父,義父的手指依舊在撥動着琴弦,晚來的夜風吹落樹枝上的花朵,飄落在我和他的發稍和肩膀。

可是何伯,秋言縱使知道了兇手是誰,也無法替義父報仇,這和秋言不知道又有什麽區別,不如就讓秋言蒙在鼓裏,當個局外人,除了傷懷,便足夠了。

我打着珠簾的右手在顫抖,陽光的味道侵襲着我的身體,我應該享受着暖陽的溫度,但我卻如墜冰窖。我想,義父死的時候肯定也感受到了無盡的冷意,他的鮮血噴湧而出,染濕了承載着他身軀的土地。

老者搖首,吐出一聲嘆息,他青紫的面容黯然無神,盯着腳下的光滑地面,自眼眶滾出一滴熱淚,濺起一朵微不足道的小水花。

他說,秋言,老朽想,你的義父在九泉之下也該安心了。他原就沒想過要你替他報仇,你能這麽想,你的義父是欣慰的,只是秋言,你今後的命途将會發生改變,你獨自一人時,要多加小心。

爾後,沒有了義父的漪閣陷入了永久般的死寂,縱使是夜深人靜時刻的蟲鳴蛙叫也顯得小心翼翼,我每晚摸着枕畔的濕熱醒轉,然後點着一盞豆子大小的燭光,孤坐到天明。

當我決心離開天宿州,去娘親鍛造的幻境的時候,夜幕下的漪閣又湧進了一群飲酒作樂的好事之徒,他們狂叫着我的名字,并且将手裏的酒杯舉過頭頂,像是進行着某種古老的儀式。

但我明白,他們只是在頭昏腦脹的醉酒之後,誤将此處當作了尋歡作樂的秦樓楚館了,他們想在這兒見到紅袖招搖的舞姬,也想看到多情撫琴的琴女。卻恰恰忽略了,漪閣只孤住着秋言一人。從前還有會彈琴的溫潤如玉的琉雀,但今時什麽也沒有了,有的只是無邊的寂莫和一個終将要以命赴黃泉的秋言。

我臂彎的黑绫似有所感,他們蠢蠢欲動地振動着羽翼,細微的翁鳴聲摩挲着我的耳際,滑而膩的蝶粉将我的指尖染黑一塊,它們仿佛随時便要脫身而去,撲向血液新鮮的食物。醞釀了許久的血腥味在這個夜晚顯得特別地凝重。

我曾對連世歆說過,此生再不妄動殺念,那樣的誓言既是對亡去的義父的承諾,也是對連世歆的拒絕,只是此後我将遠去,黑绫枯萎,如果不用鮮血澆灌,在未知的幻境裏,我毫無勝算。

我的手被其中一人握進掌心,炙熱傳遞過來,他濃烈的酒氣噴灑在我的脖頸,我不動聲色地琢磨,在即将來臨的殺戮裏,我應該讓他有個怎樣的死法。

他問,秋言,你的義父呢。

我笑吟吟地推開他笨重的腦袋,然後向着醉意熏天的衆人說,秋言的義父永遠也不會回來了,因為他死在了外頭。你們也不用再擔心,秋言的義父會讓你們的妻女神魂颠倒。

這就像是人生而來的詛咒,義父的姿容是凡世女子眷戀不舍的奢侈物,她們癡迷的目光往往夾着對自己愛人的背叛,而那群污濁不堪的男人則将視線糾纏在我的身上,他們□□裸地坦露着他們的渴望和羞恥。

我借着其中一個遞将過來的酒杯,放至鼻前,然後轉還于他。在唇邊綻放的媚笑勾住了他的目光,我看到他失了神一樣地向我走近,手中的玉杯應聲落地,清脆地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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