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近幾日,京城裏的盛事也不多。
僅一個尤其重要的,就是邊關大捷。
卻不是一般的打了勝仗。
周邊的小國近幾年來野心勃勃,竟是聯合起來意圖從靖朝身上咬肉。
然而猝不及防,又是有備而來,也确實讓靖朝蒙受了很大的損失。加上軍隊在戰場屢次失利,此次将那些小國打得七零八落,就很令靖朝的百姓振奮。
經此一戰,邊關至少有好幾年的太平了。
但此次的主将溫大将軍溫晉卻在最後關頭受了暗箭,不能再征戰沙場了。
嘉和帝為表重視與安撫,賜了功名,又在皇宮擺下慶功宴。
在整個靖朝都興高采烈的時候,本來理應最高興的嘉和帝卻氣急敗壞。
“你信不過朕?”嘉和帝皺着眉,恨不得将跪在臺階下的那人給拎起來質問。
“臣不敢,”那人還跪着,卻笑起來,“只是替陛下着想罷了。”
這麽一笑,卻讓嘉和帝更窩火了。
然而狠不下心去。
“你替朕着想?”嘉和帝輕哼了一聲,情緒顯然沒有方才激烈,“不就是旁人說你幾句好話?朕可沒有這麽小心眼。”
“陛下仁慈,”那人頓了頓,道,“然悠悠衆口,恐禍及……”
“得了,別說了,朕不與你置氣,”嘉和帝不耐煩地打斷他,“一個将軍,說起話來文绉绉的,諒你也不敢做什麽。當年開國皇帝可就是馬背上打下的江山,朕尚且不會忘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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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大将軍還跪着,無可奈何地聽着嘉和帝長篇大論。
“時辰不早了,”嘉和帝總算打住了話頭,“今晚的慶功宴,可不能推辭不來,就算給朕纏了滿身的繃帶,也別想逃過去。”
他聽着一起長大的玩伴惡狠狠的威脅,哭笑不得。
“臣遵旨。”溫晉慢慢地站起來。
所幸只是有些腿麻,不然一會兒一瘸一拐的走出去,恐怕就直接落實他重傷殘疾的傳言。
不過,這些都不重要。
家中有嬌妻,還有三歲小女兒的溫大将軍歸心似箭。
“娘親!”
軟軟糯糯的小姑娘早已學會走路,只是常常抱着,現在只還有一點不穩,如果好好走路自然無事,可是這會兒小姑娘明顯很是着急,一時不察,就絆了一跤。
“寄兒!”原本坐在石凳上看話本的婦人一回頭,見她跌坐在地上,趕緊放下話本,站起身走到她身旁,将她扶起。
拍了拍她身上的灰,将她抱到石凳上。
“說罷,”她又拿起話本,“是什麽事這樣着急?”
她這小女兒平日裏都是漫不經心的,絕不會走得稍微快一些,更何況是跑。
然而溫寄顯然跑岔氣兒了,這下反倒說不出話來。
溫夫人擡眸看向跟在溫寄身後的少年。
“那麽廷兒,你來說,”溫夫人扶了扶發鬓上的步搖,“是發生了什麽事?”
少年沉默了一會兒,開口道:“外面盛傳父親重傷。”
溫夫人一挑眉:“你信?”
“……小妹信了。”他是不信的。
“是了,”溫夫人移開視線,又去看自己的小女兒,“他無非想着要回來懶散罷了,偏要編出這樣的借口。”
她心疼地看了看小女兒紅着的眼圈。
好巧不巧。
“将軍回府了!”
溫大将軍一腳踏進門,就見嬌妻不善地看着他。
“怎麽?不是重傷殘疾?”溫夫人轉過身去抱小女兒,“為何沒有缺胳膊少腿呢?”
溫大将軍不明所以。
他大兒子好心地提點他:“無非是個傳言,竟是把小妹吓哭了。”
他看過去,只見自家粉雕玉琢的小女兒一臉懵懂地看着他。
他的心都要化了。
“爹爹……”溫寄一開口,眼淚就要出來。
他快步上前。
堂堂的溫大将軍,久經沙場的鐵血男兒,彎下腰來,語氣軟和地哄勸:“小寄兒,莫哭。”
“爹爹……爹爹是,是騙子……”小姑娘抽噎着,終于将一句話說完,然後像是完成了什麽大業一般,輕輕地順了一口氣。
溫大将軍如遭雷劈。
溫大公子看了他一眼,轉過身去,盡職盡責地承擔起哄妹妹的義務。
哦,溫大将軍沒人哄。
為了不讓溫大将軍放他鴿子,嘉和帝估摸着時間差不多了,就遣人去将軍府接他。
于是成功阻止了溫夫人訓夫。
溫夫人把大兒子塞給他,自己抱着小女兒去更衣梳妝了。
溫大公子實則衣品很不錯,但平日裏都是白衣,不适合宮宴。
于是溫寄出來的時候,就看見自家兄長換了個色。
然而……還是好看的。
要知道,溫大公子之所以能哄得住溫寄,正是得益于他出色的皮相。
此次是換了平日裏基本不穿的較為繁複的衣袍,難得将他的貴公子氣質帶了幾分在明面上。
一眼看去,已初有精致的面容。
“哥哥!”小姑娘眼前一亮,就想朝他快步走去。
然而她也知道自己今日衣裙繁複而考究儀态,她仍步伐不穩,能走幾步就不錯了,萬萬不可走快了。
于是站在原地,一副很是糾結的模樣。
一見小妹這樣,不必溫夫人提醒,溫大公子就很有求生欲地擡腳朝她走去。
“寄兒,哥哥抱你上馬車,如何?”他蹲下身,輕聲問她。
溫寄見他走過來,就一下子褪盡了糾結之色,回道:“好。”
溫廷抱起她,上了嘉和帝為了不被放鴿子而遣人護送來的馬車。
見溫寄面無異色,他松了一口氣。
小妹看似好相與,笑面迎人,确實十分讨喜。
實則是個幹淨利落的性情。
她偏愛皮相好的,可一旦叫她為難,也許當時選擇并無異樣,此後也就不會再另眼相看了。
是以那些試圖利用小妹與将軍府套近乎的,往往在一開始試探小妹時,就中道崩殂了。
思及此,他嘆了一口氣。
也許有些時候,小妹有這樣幹淨利落的性情也算是好事。
“哥哥?”一只小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寄兒?”他回過神,笑着看向她。
“宮裏有何讨喜的玩意兒麽?”小姑娘有些期待地看着他。
讨喜的玩意兒?
溫大公子面上的笑意有所收斂。
是了,深谙自家小妹性情的他當然知道那是什麽。
“寄兒,宮裏的大多都是貴人,”他難得對着溫寄擺起認真的臉色,“你且記着,好好地坐在席位上,跟着娘親,萬萬不可再做多餘的事。”
溫寄歪了歪頭,不明覺厲。
然而就是不開口,想鑽口頭上的空子。
只是她不回答,溫廷就一直看着她。
小姑娘無可奈何,軟軟地回道:“好……”
由于溫大公子出色的先天條件,小姑娘一直都是十分親近他的,于是幾乎是所有的場合都是跟着他的。
此次宮宴卻不能如此,在宮宴開始前,小姑娘只能跟着溫夫人坐在夫人小姐們待着的地方。
好在能進宮參加宮宴的官家小姐們,姿色都是很好的,小姑娘雖然有些不滿,但也靠着四處張望打發時間。
官家小姐們的心思都彎彎繞繞,也不可避免的有些攀比。
然而溫寄卻完全沒有這樣的煩惱,她還只是稚童,雖說粉雕玉琢,可到底顏色還未長開,還是将軍府的小姐,沒有誰會那樣沒眼色找她的麻煩。
加之有皇後娘娘坐鎮,這些尚且青澀的小姐們也規規矩矩的,少有離開席位的。
于是小姑娘很安穩地拿着糕點小口小口地吃。
小姑娘吃的很斯文,好不容易吃了一半,就聽見上首一道溫和的聲音:“這是溫将軍家的小姐?快過來讓本宮看看。”
溫将軍家的小姐?
好像是在說她。
溫寄遲疑地擡起頭來,就看見了一位美人。
姿容出挑,然而并不算是絕色。
之所以美,是她雍容華貴的、用上好的胭脂水粉绫羅綢緞與琴棋書畫堆砌出來的絕好氣質。
像是與生俱來的高貴,與詩書、筆墨紙硯一齊渲染出的溫文爾雅。
這讓溫寄感到親近。
不怎麽猶豫地放下手中的糕點,看向一旁的溫夫人。
溫夫人拿着手帕替她擦了擦手,“去吧。”
她與皇後未出閣前很是要好,倒是不擔心皇後能怎麽對溫寄。
得了溫夫人應允,溫寄離了座,朝皇後走去。
小姑娘小心地提起裙擺,踏上臺階。
她走的很認真,小臉繃着,頭發并不盤起以插上步搖,只是頭上一左一右兩個小花苞,很是好看。
走完最後一階,她微不可見地松了一口氣。穩了穩身子,擡眸看向皇後,頓了頓,又按照記憶中的模樣福身。
“臣女溫寄見過皇後娘娘。”
小姑娘模仿的倒也像模像樣。
皇後對她招招手,讓她近前來。
溫寄又向前走了兩步。
皇後稍微俯身與她對視,笑着問:“溫寄是麽?讓本宮抱抱如何?”
美人要抱她?
小姑娘的眼亮了亮。
“好呀。”小姑娘的聲音脆生生的,惹人憐愛。
皇後将溫寄抱着,讓她坐在自己膝上。
唔……小姑娘就是身嬌體軟。
皇後眼底的笑意深了幾分,又一次遺憾自己生的不是個女兒。
“太子駕到!”一道尖細的聲音傳來。
小姑娘顯然有些被吓到,稍微往皇後懷裏縮了縮。
皇後皺着眉,擡起頭往殿門看,連帶着對來人也沒了笑意。
看到自家常年沉默寡言,從來不肯撒嬌的兒子,皇後再一次在心裏嘆息自己為什麽沒有生一個女兒。
面容清冷的少年步至階下,一撩長袍。
“兒臣參見母後。”
“起來罷。”皇後面上還端着天家的顏面,恰到好處的笑着。
周圍的夫人小姐們都起身行禮。
這下倒是沒有平日裏賣弄姿色的別扭勁。
畢竟太子尚且年幼,在座的大多都是十五歲上下的小姐,出身又高,不會平白自降姿态去對着十歲的小太子搔姿弄首。
至于與太子仿佛年紀的,都是些心思簡單的小姑娘,且門第高,教養好,絕不至于做出這等下三濫的事。
皇後很欣慰地看着這難得不烏煙瘴氣的場面。
果然,在宮宴開始前将皇帝趕去與滿朝文武談談心是對的。
等會宮宴的時候,大不了她就兩只眼都閉上。
好好的官家小姐,做什麽非要花裏胡哨的,她都看得眼疼。
溫寄看着在場的夫人小姐們都行禮了,為免出錯,她也試圖站起來。
皇後卻察覺到她的意圖,沒松開,只湊在她耳旁輕聲說:“小寄兒不必行禮,他不會怪罪你的。”
溫寄放棄掙紮,只好歉意地看了臺階下的少年一眼。
只一眼,溫寄就怔住,一時動彈不得。
他……怎麽可以這樣好看?
比兄長還要好看。
清冷出塵。
哎呀,真是她生平僅見的冷美人呢。
這樣的場面,唯有這位敢着一身素色。
白底金紋,清雅尊貴。
溫夫人一見就知自家小女兒怕是把持不住。
實則溫寄還記着溫廷的話,不敢輕易做些出格事。
只是盯着他看,滿目喜歡。
這可真是明顯的不能再明顯了。
叫人無法忽視。
那少年微擡了眼,朝她看去。
他,居然瞪她!
……他好兇哦。
小姑娘下意識地縮了縮身子,但很快又興高采烈了起來。
他瞪人也好看!
小姑娘很大方,決定不跟他計較。
皇後見這場面,心下有了計較。
“殷兒,快過來看看,”皇後唇角的弧度大了些,“這是溫二小姐。”
連殷深知自家母後的盤算,頓了頓,還是走上臺階。
溫寄緊張地看着他腳下,生怕他一不留神就摔了。
實則小太子舉手投足幹淨利落,說不出的風華絕代。
溫寄有些發怔,以至于沒有注意到皇後将她放下來的動作。
這下,一不留神摔了的該是她了。
已走至近前的連殷卻沒有試圖扶她,甚至後退了一步。
小姑娘跌坐在地上,膝蓋生生砸在地上,雖說鋪了上好的軟毯,可小姑娘細皮嫩肉的,登時摔出了幾滴淚。
看着可憐又委屈。
溫夫人想着這會兒她膝蓋怕是紅了一大片,于是上前行禮。
“小女失儀,皇後娘娘海涵。”
皇後此時有幾分心虛,知道溫夫人是有些怪她了,于是讓自己身旁的大宮女玉瑤領着她們去偏殿。
然後回過頭來瞪了自家兒子一眼。
他就伸手扶一下能怎麽樣?還往後退?
皇後好不容易重新端起架子,心裏把連殷抽筋扒皮。
連殷只是兀自走到皇後身旁坐下。
無趣。
讓友人之女受了委屈,皇後也是過意不去的,于是遣人傳了太醫。
玉瑤方才領着溫夫人二人行至偏殿,就有一位公公帶着太醫趕來。
那公公身形瘦小,許是剛入宮的小太監,至多十歲出頭。
只是頭垂得很低,看不見臉,只能看見一個瘦削的下巴。
小姑娘躺在貴妃榻上,只眼圈微紅,上藥也沒喊疼。
“太醫大人……”溫寄猶猶豫豫地開口。
“如何?”年輕的太醫有些詫異于她的稱呼,不過他本是世家出身,倒也不至于受寵若驚。
“這上藥,還要多久啊?”小姑娘顯然有些收不住性子,不願長久地待在一處。
“呵……”他忍不住自唇齒間溢出輕笑,“已好了,只是最好再歇一會。”
“多謝……”溫寄正要朝這位好心的太醫笑一笑,卻被溫夫人打斷。
“多謝緬公子。”溫夫人替溫寄理了理衣裙,“寄兒,若你爹爹沒在宴會看見我們,他可要着急了。”
小孩子的注意力很容易就被引開。
“那就去找爹爹罷。”小姑娘拉着溫夫人的袖子說道。
“這就走了。”溫夫人看了他一眼,沒再說什麽。
玉瑤颔首低眉,跟在二人身後。
劉緬稍稍挑眉,轉過身收拾藥箱。
他身後的公公終于擡起頭。
“這樣的場合也沒把你召回,看來是真想把你養廢了。”劉緬一手提起藥箱,對着他調笑。
“還不着急。”那人又低下頭去,大半張臉隐于陰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