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章
自漢以來,已有牙行,漢稱之為“驵儈”,明後稱為牙行。封建社會素來重農抑商,明清兩朝出臺律法加以嚴管,經營牙行必須有官府印發的牙帖,牙行又分為官牙和私牙。私牙只許由一人經營,不可合夥。經營牙行之人大都學識淵博,辨物鑒寶更是有一雙火眼金睛。通常老牙人為了讓子孫接過自己的衣缽,從小就帶在身邊,開眼界,見世面,言傳身教,啓蒙歷練。
當然,物之不齊,物之情也,更何況是人?牙人間雖然人才輩出,但真正能稱得上翹楚泰鬥的屈指可數。
乾隆年間,廣州有一處“天下第一牙”的牙行,已經傳到了第四代江守言的手裏,在南方,江家的牙行是公認的龍頭老大,一眼辨真假,一觸知優劣,一言定生死,許多商賈大戶在出入貨之前都會踏破“天下第一牙”的門檻,讓江守言評估鑒定。牙行的生意紅紅火火,反而讓本想做個守成子孫的江守言憂心忡忡,寝食難安。
江守言與元配李氏十六歲成婚,夫妻和睦,情深意篤,可惜成婚六年尚無子嗣。江母徐氏盼孫心切,兒子也開始執掌家業,便想着法兒催着兒子納妾,好早日開枝散葉。江守言不以為意,心想二人年紀尚輕,日前初接手牙行,事務繁雜,來日方長,以此‘堵’了母親徐氏的念想。李氏是個蘭心蕙質的女子,婆婆的心思她又怎會不知?她何嘗不是為此愁上眉頭,平素齋餐素食,廣施善德,日日虔誠,念經禮佛,只求他日我佛慈悲,憐憫江家分毫,了了她這樁心事,賜他們夫妻兩一兒半子,也好對婆婆、對夫君有個交代。
可世間不如意之事,十居□□。三年後,李氏求子仍無果,反積郁成疾。杏林進出,湯藥數付,亦不見好。眼看着李氏身子消瘦,一日更甚一日。花重金從全國各地網羅的名醫說辭無二,“令夫人夫人脈象虛緩,散亂如絲,左寸沉數,肝火時滞,氣血不暢,心氣郁結。恐怕是心病,憂思過慮。心病仍需心藥醫,心結不解,藥石無濟,終難治本,僅能維持一二。”
江守言內疚不已,自己福薄不得子,怎到了耽誤妻子的地步?那日,江守言沒有去牙行,親身在妻子身邊伺候湯藥,李氏淚眼輕籠,嗚咽道“相公,都是妾身的錯,肚子不争氣,連身子也跟着不争氣了。為人妻子,不能為夫家添丁續口,已是大過,如今又病軀殘喘,不能侍奉公婆,還拖累相公,真是罪過!”李氏淚如雨下,持一娟繡着絲竹的淡綠色方巾拭了拭落至腮邊的眼淚,作勢起身。
江守言忙扶着李氏靠着床榻,随勢坐在床沿,聽李氏言語心裏酸楚不已,摟着李氏,寬慰道:“夫人,快別說這種喪氣話。能夠娶你是我的福氣。我知道你心裏的苦。也許是我江守言前世有什麽罪過輪到現世來報,是我連累了你,是我對不住你。”
“相公”李氏輕嘆道,“你大可不必這般哄我,夫妻數載,你從未委屈過我,對我呵護備至,而
我卻至今未替你生兒育女。你我二人處事謙恭謹慎,相公雖是牙人,也未造口業,平日也未曾與誰結過梁子,仗勢欺人、作惡多端、為非作歹的事更不曾做過。妾身素來吃齋念佛,這些年來頻頻往寺裏添香油奉香火,積善行德、接濟百姓連着相公那份也一并布施,按理說不應有此報!”
李氏語塞片刻哭訴道:“妾身百思不得其解,這是為何?莫非..莫非是.....”李氏面色哀楚,雙目瞬間失去了神采,絕望痛苦之态溢于言表。
“夫人,你是說...”江守言驀地想到了什麽,連連搖頭,哀聲嘆氣,面露難色,悔恨不已。
李氏見此,始知自己失言,又說道:“妾身若是先相公而去,不能給相公你留下血脈是我畢生憾事。如果我的性命,可以給江家換來香火相延,妾身死也無憾了。且不說前世你我不可妄言的‘業障’,即便真的有,待我走了也會一并替相公帶走罷!”
李氏淚目,勉強支起身子磕頭禱告狀“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菩薩,菩薩,求求你,求求菩薩發發慈悲,都說菩薩普度衆生,為何偏偏留弟子夫婦于苦海,不得解脫!菩薩...菩薩....”泣不成聲。
江守言看着妻子這番模樣,心如刀絞,也跟着紅了眼,道是‘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
江守言緊緊地抱着李氏,眉頭緊蹙,抿嘴強忍着難過,心疼道:“大吉大利!大吉大利!不許胡說!都怪我胡謅亂扯。這種虛浮的事情,你我皆為凡人,怎會知曉這些,又何苦庸人自擾。你我既使夫妻,自然是相依為命,縱使真有什麽業障果報,我身為一家之主,怎麽會讓你這婦道人家為我趟這罪?”
江守言頓了頓,冷靜下來,兩手拴着李氏的肩膀,輕聲安慰:“大夫說你這是心病,你整日想着這些,華佗再世也難妙手回春。夫人,你再這樣胡思亂想,身子哪受得住?難不成你真的忍心撇下我一個人,讓我淚流千行,年年斷腸嗎?!子女的緣分,豈是我們急得來的?”
李氏聞言眉眼舒展,頓時止住了哭聲,破涕為笑,點着頭,看着江守言道:“你說得對,對!”擡起手來‘哧’的一聲拍打自己的腦門,“我怎麽沒想到我這是庸人自擾,一切随緣,一切随緣才對,虧我白白誦經禮佛這麽些年,竟無半點慧根,不如相公你這般悟性,想得通透明達!相公你點醒了我。我不知我陽壽幾何,相公你可否應我之求納房妾室,這事耽擱不得。一來遂了婆婆的心思,二來說到底也是為了江家的香火,我若命不該絕,如此,也算是了我一番夙願,減輕我的罪過。”
江守言和容強撐,一邊扶着李氏平躺下,一邊語重心長的說:“夫人,你想開了就好。至于納妾一事......”江守言嘆了一口氣,“等夫人身子好了,再說也不遲。你若是解開了心結,其他的事情交給我就好。不管付出什麽代價,我都會想方設法尋醫問藥讓你好起來。現在最緊要還是你的身子。我不是薄情寡義之人,看着你這副模樣,我哪有心思想那些?命裏偏是無子的話,娶再多女人又有何用,倒生些是非出來,家中哪裏還有清淨?牙行諸事纏身已讓我大傷腦筋,回到家還沒有片刻安寧,算什麽日子,那不是折磨我嗎?你聽我的罷,好生休養,就是為我好了。”
“妾身明白。”李氏會心的應道。“相公你也去歇息,方才讓你傷神了。”
子嗣一事,是李氏的心病,又何嘗不是他江守言的心病,整個江家的心病?
神藏于心,外候在目,江守言未及而立,年紀輕輕雙目時常酸痛,流淚畏光,乃眼疾之兆。對常人來說眼睛是何等重要無須贅述,于牙人而言患眼疾豈不是滅頂之災?尚無子嗣,愁上心頭;不得排解又引眼疾,更恐他江家後繼無人,讓“天下第一牙”的金字招牌毀在在他的手裏。
語畢,江守言上前替李氏掖好細褥,強笑會意,轉身便留下了清淚,連忙掩袖拭去,心如百蟻撕咬,椎心泣血。兩腿似有千斤羁絆,踽步去了書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