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章
房中,江玉麟正端着茶盅坐在桌案前,冥想明日會顧井師父的情形,他究竟是何許人也,是否真與他有關?如何才能不打草驚蛇?
‘吱呀’一聲,九斤二推門而入。“少爺,聽說又被寶兒姑娘撞見你和琇瑩姐...”他只了一半兒。
江玉麟放下茶盅,偏頭看了眼九斤二,回過頭眼睛看着桌案上的燈盞,喃喃道“又是那幫下人亂磨牙,真是越來越沒規矩。”
“少爺你放心,我已訓斥過了。”九斤二走到江玉麟左側,繼續道“少爺,我跟了你這麽多年,自問你的心事我沒有不知道的,可是最近我委實犯了迷糊。我這人藏不住話,直來直去,少爺別見怪。”
江玉麟擡頭瞅着他道“我自是知曉你的秉性。想知道什麽?”
九斤二嬉皮笑臉彎下腰湊在旁邊,問道“少爺,琇瑩姐對你的心我是知道的,你們兼有往日的情分在。繡樓那回回來,我就覺得不對勁。你對琇瑩姐态度冷淡,完全以禮相待,我猜你們之間一定發生了什麽。我能看出來,少爺如今在乎寶兒小姐。可是我想不明白,少爺是何時傾心寶兒小姐的?我還一直以為少爺因婚約在身,不得不敷衍寶兒小姐,處處包容溺愛,萬未曾想少爺動了真心。”
江玉麟笑了笑,起身慢慢踱着步子,半日,方回道,“豈止是你看漏了眼,連我自己也懵然不知她何時駐在我的心間。我想...應該是從...”
江玉麟一面說着,腦海中不禁閃現出幾年前的畫面。
那日,是七月初三,他十五歲的生辰。自理事起,他便無心再過生日,這一天反而成為除了清明之外,他最難熬的日子。因為他知道,他的生辰,也是母親的忌日。他曾經懊惱埋怨,嘲諷自己是掃把星,來到世間的代價竟是以娘親的性命作交換。是他這個兒子,要了母親的命。記憶裏,李氏的身影模糊缥缈,只有在睡夢中,偶爾能如償夙願,母子相聚,奈何夢中依舊看不清李氏的容貌,他只能緊緊的拉着李氏的衣角,哭喊道:‘娘,不要走,不要扔下我...’。時常在哭喊聲中從夢魇裏驚醒過來,睜開雙眼,空無一物,不見母親蹤影。他的傷心事,江府上下人盡皆知,無意中竟達成了默契,只字不提其母,以免其徒增哀傷。
那年,适逢杭琇瑩母親殁去,舉家扶柩回京,他身邊亦少了一個可以說體己話訴心事的人。每年的生辰,抑或是思念母親李氏之時,他都會呆在李氏的私人淨室,看着擺設物件,睹物思人,還有一個去處,便是濟慈寺,也是因李氏的緣故,最後一處,則是李氏長眠的墳冢。
淨室中供奉着送子觀音,李氏曾日夜在此虔誠叩拜,誦經念佛,只為求一子。經書、佛珠、木魚、青燈仍舊還在,一切都保留如李氏在生時的模樣。江守言亦是思妻心切,多年過去,諸物照舊,不曾改變,香案上香火常奉,供盤中供奉不絕。往昔已是難熬,今朝杭琇瑩的母親辭世,更是誘出他的哀思。
這日,他再次踱進母親的淨室,一進去,擡眼映入眸底的便是送子觀音,他不禁冷笑一聲。他彎着腰,從左側的矮幾上拾起李氏常持的佛珠,放在鼻頭前,妄圖找到母親留下的一絲餘味,撲鼻而來的僅是厚重的檀香。他擡着手摩挲着,不由淚流滿面。“娘,為什麽這麽傻?”傷心至深,指着觀音罵道,“你算什麽菩薩,既是慈悲心腸,既是普度衆生,為何要帶走我娘?”
說完便癱軟地垂坐在地上,黯淡地望着眼下的蒲墊,口中哀傷地呢喃道“哀哀吾母,生我劬勞。孩兒不孝,致母逡巡,陰陽兩隔十五載,寒煙衰草十裏叢。悲遺子茕茕無依,白日只身憶母魄離,嘆遺子怆怆獨立,長夜獨寐思母魂馳。母辭生別離,子憐影難齊,慕他人母懷承歡,羨同輩阖家團圓。尤憫寡逢夢中,終與母同,午夜夢回,揮淚不忍道珍重。哀哉吾母作古,黃泉飄零一生休,孤魂無處話長留。前塵依稀恍惚往事,今昔縱橫涕泗,銘感親恩永垂。娘...娘...”淚眼已然婆娑。
忽聞門外傳來抽噎聲,十五歲的少年已知道要強,江玉麟忙用衣袖掩去淚痕,往門外看去。只見錢寶兒一手提着一個暗紅色食盒,一手倚在門欄處,紅着眼眶定定地看着自己,時不時抽噎。她一直以為他如外表般堅毅,不曾想也會有暗自傷心啼哭的時候。卸去所有剛強的假面,不再見天下第一牙少東,不再是口若懸河處之泰然的江玉麟,看到他如此脆弱柔軟的一面,錢寶兒只覺得陣陣心疼。“玉麟...”
他忙起身,故作堅強地問道“寶兒,你怎麽來了?”
“今日是你的生辰,四處都不見你身影,我知道你一定在這。”一面說着一面走進淨室。“玉麟,你哭了。”
江玉麟重重地吸了一口氣,“我沒有,男兒有淚不輕彈。”
寶兒拉過他的手,徐徐道:“只是未到傷心處。我知道你思念令慈。和你一樣,我也想念我娘,同是天涯淪落人,我娘也是因難産而死。玉麟,我不是別人,我是你未來的妻子,攜手白頭的人。”
“寶兒...”江玉麟似乎有所觸動,方想起自小失去母親的不止他一人。他癡望着眼前稚氣未脫的未婚妻,眼淚在眼眶中打轉。少頃,他仰起頭望着懸在牆壁上的心經,試圖将眼淚忍回去。他默默地将手抽離開,躬身摸了摸李氏長跪的蒲墊,失落地又坐在了地上“娘...”,淚水即将趟出的一剎那,他忙偏過頭。
寶兒緩緩屈腿跪在他身旁,擡手搬過他的臉,只見他悶聲不吭,咬着牙強忍着。寶兒心疼地托着他的面頰,“平日一定忍得很辛苦。玉麟,想哭就哭出來吧。雖然生下來就失去了娘,但你還有江伯父,還有我。這輩子,我都會陪着你。”
江玉麟聞言,望向寶兒,嘴角輕微抽搐,驀地像個孩子一般攬着她的腰身,埋在她懷裏痛哭起來。他眼淚決堤,她也跟着心酸,又想起自己的身世,難免随景也掉出幾滴眼淚。盡管如此,她仍輕撫他的背脊,盡其所能的給他撫慰。“玉麟,看你這樣難過,我真的很心疼。”
許久,大概是哭累了,江玉麟的情緒終于緩歇過來,漸漸松開手,從寶兒的懷抱中抽身出來。寶兒見到他臉上猶挂着殘淚,從懷中抽出絲帕,溫柔的為他拭幹。她的這些舉動,猶如一股暖潮湧進了他龜裂幹涸的心河,緩緩浸入,滋潤複蘇,再現生機。他楞楞地望着寶兒出神,不禁握住寶兒替他拭淚的手,貼在臉上。
寶兒難為情的避開他灼熱的目光,倏爾瞧見身旁的食盒。遂收了收手,昂着身子将食盒放在他的眼前。江玉麟似乎回過神來,回想自己方才的唐突舉動尴尬不已,他甚至詫異自己為何會如此荒唐。
她揭開食盒盒蓋,從裏頭端出一只碗碟,将一雙筷子搭在碗沿,一起湊到江玉麟眼皮子地下,“這碗長壽面,是我找府裏的媽媽教我做的。雖明知你不開心,但今日畢竟是你的生辰。玉麟,借這碗長壽面,我祝你福壽綿綿,長命百歲。”
“寶兒,謝謝你。辛苦了。”江玉麟雙手接過,挑着面條吃了起來,嚼咽幾口忽而停了下來。他瞥見錢寶兒手背、手指上被熱油濺出燙到的幾溜細細的燎泡,為了這碗長壽面,真是難為她了。
寶兒睜大眼睛問道“是不是涼稠了不好吃?”
江玉麟笑着搖搖頭,“不,這是迄今,我所嘗過最美味的面條。”
許是因為此事,江玉麟的心裏似乎就有了寶兒的影子,只是他當局者迷,并不知情。從那時開始,他不再與她擡杠,不再與她作對,反而處處護着寵着,縱容寬宥之極與錢方孔的溺愛想比,毫不遜色,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與寶兒相處時,他亦開始注意分寸,遵守禮法。
說起往事,江玉麟油然一笑。
九斤二饒有興致地回道“如此說來,寶兒小姐還真有心。去年還替你吸了蛇毒,沒日沒夜的照料少爺好長一段時日。”說及此,九斤二撓着頭,倒吸了一口氣,問道“少爺,拳腳功夫你也會一些,怎會如此大意,被毒蛇給咬了?”
“怨我不該放松警惕,我是為了救寶兒。當時情況危急,容不得我多想,我若不推開寶兒,寶兒的性命就...誰料她反為了救我,義無反顧地替我吸去毒液。”
九斤二茅塞頓開“難怪!我說呢!好在菩薩保佑,少爺和寶兒小姐逢兇化吉,不然豈不是做了同命鴛鴦。”一說完,便後悔口無遮攔。忙拍打自己的嘴巴,“呸呸呸,大吉大利,大吉大利!”
“不相幹,你不過實話實說。若無其他要問的,咱們說正事。”
“嗳,嗳,少爺請吩咐。”
“明日你直接去查訪顧井學徒的雕刻店所在,查到後再到牙行通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