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1)
杭佳琇瑩入宮的消息,傳到了錢寶兒的耳朵裏,剛得知時,心中暢快淋漓,她終于再無法插足。善良使然,片刻又同情起她來,生出探望杭佳琇瑩之心。見到杭佳琇瑩的一剎那,她大驚失色,眼前這個人與往常的杭佳琇瑩相差甚遠,憔悴苦楚。臉色蒼白,毫無生氣。
“寶兒,沒想到你會來。”杭佳琇瑩強顏歡笑。
“這麽大的事,理應來探望,往後見一面,便少了一面。”
“原以為你會落井下石,看來是我小人之心了。”
錢寶兒冷笑道“我是該開心一番,現今你再也不可能跟我搶玉麟,那杯茶,更是省了。”
“事與願違,得非所願。寶兒,我羨慕你,不,确切說來是嫉妒,嫉妒你占據了玉麟的整顆心,這麽多年的情分,他亦不願讓與我分毫。”
“如今,你死心了嗎?”
“并沒有。”杭佳琇瑩淡然說道“縱然身不由己,心還是我的,我仍可率性而為,将他放在我心裏。”
錢寶兒惱道:“好一個癡情女子。料想是老天眷顧我,為我打發了一個勁敵。”
“天意是弄人,可情字更為折煞人。我已經輸了,成王敗寇,我無話可說。他的心,我争不過你。盡管如此,我的心,任憑我自己做主。雖已無望,但我依然愛着他。寶兒,你若不珍惜他,我也會埋怨你。”
“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了,還念着他。你大可放心,我和玉麟定會恩愛有加,白首到老。”
杭佳琇瑩兩眼空洞,感慨道:“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黃粱夢斷,徒留情長。讓你笑話了。”她走近錢寶兒,誠誠懇懇:“寶兒,你可能會嫌我多管閑事。可今晚,也許是最後一次相見,你我姐妹一場,我自然是盼你好的。玉麟秉性如何,你再清楚不過。你可曾聽聞‘水至清則無魚’?他日嫁作人婦,是是非非在所難免,受些委屈也是常有的。有些時候是非黑白并非那麽重要,無謂分清皂白争一時雌雄。要懂得隐忍,識大體顧大局,息事寧人,如此方不虧婦德。”
錢寶兒有些不耐煩,“你還真啰嗦。我來這不是讓你說教的,杞人憂天。”
“既然你不願意聽,我就不說了。但願是我杞人憂天。”說完她握住錢寶兒的手“寶兒,以前我有對不住你的地方,還望你寬宥,前嫌不計,泯去舊怨。”
她眉眼真誠,錢寶兒不禁有些感動。她似乎并未做錯,自己如若沒有婚約在身,倘遇得江玉麟,恐怕也為之傾心。好歹曾經情同姐妹,如今她又逢此變故,無謂再咎既往。她笑道,“我若還計較,未免太不近人情,顯得小器了。好,過往種種,一筆勾銷。”
她們相視一笑,各自釋懷。兩個因情而生嫌隙的女子,終歸舊好。
江玉麟,與父親促膝長談,小酌交心一番後,仍覺心亂如麻。她三日後即将遠走,從此天涯陌路,相見渺茫。是否應再去一趟杭府,不知她現在如何了?可等他到了杭府,卻連杭府的大門也未得進。
兩廣總督馬泰和經李公公知會,才知平日不起眼的杭府老爺居然是當今國舅,杭府還将出個未來的妃子,趕忙調撥兵丁,駐守杭府,極盡巴結。江玉麟才走到府門前,便被兵丁攔住“我等奉命駐守在此!總督大人有令,夜間外男不得入內,奉勸這位公子別惹事上身,識趣的,趕緊滾!”
為避免節外生枝,遭人話嫌,江玉麟無奈,只得沿路返回。他情緒低落地往江府方向行着,忽聞琴音,尤覺耳熟,這韻律是...他仰頭一看,‘怡香樓’。他想起了出污泥而不染的黛月,微微一笑,正思量愁腸無計可消,回府孑影獨處恐怕愈加煩悶,有個人說說話也是好的。
他擡腳走進怡香樓,老鸨鳳娘遠看見,搖着香扇笑嘻嘻地迎過來“江公子,哎喲,總算是把您給盼來了。我們這兒的姑娘個頂個兒美豔,江公子想為哪位姑娘點燈,盡管說。”
江玉麟尴尬道,“不,不是來點燈的。我...我來找黛月姑娘,不知黛月姑娘空閑與否?”
鳳娘用香扇掩嘴笑道,“還害臊呢。就知道一般的貨色還入不了江公子的眼。江公子放心,您既然開了這口,黛月姑娘沒空也有空了。”鳳娘輕浮地用胳膊肘蹭了江玉麟一下,低聲戲谑道“江公子真是薄情,我們黛月望着您來,秋水都快望穿了。今個兒總算是盼到了。”
江玉麟僵硬地笑了笑,直感窘迫,不知該如何回話。
鳳娘見他臉薄,便止住玩笑,若真把他給逗走了,那可不劃算。忙疊聲喊道“來人,帶江公子到
黛月房中,不可怠慢。”說完又笑盈盈地對江玉麟說道“江公子,你先去那兒稍候片刻,黛月馬上就來了。”
“江公子,請。”
江玉麟跟在一個侍婢身後,徑直到了黛月房中。江玉麟走進去,房內的擺設物什讓他耳目一新。窗棂下擺放着一株蘭花,壁上懸着山水墨寶,小小的擱物架滿滿當當地壘着典籍傳記。正中央矗着一個小臺,小臺之上置一香鼎,裏邊燃着檀香。他深吸一口氣,只覺得神寧氣靜。他原以為煙花之地,無非豔俗妖冶,可此處卻猶如一間僻室,不聞門外莺歌燕舞,不流樓中酒色喧嚣。
“江公子,媽媽已經差人通知姑娘了,姑娘片刻就到。江公子當下可有吩咐?”
“兩壺花雕,再沏一壺雨前龍井。有勞。”
“是。”侍婢欠了欠身,便帶上了門。
江玉麟從擱物架前躬着身子細瞧着,最先入眼的便是擱在最首的《烈女傳》。他不禁笑了笑,她平日看這些書,難怪沉浮歡場,仍有脫俗之态。須臾又皺了皺眉,這樣剛烈出塵的女子,卻淪落風月,該是何等的苦楚和煎熬。
少頃,侍婢将他要的酒水送了過來。江玉麟坐在圓桌前自斟自飲的喝了起來。說到身不由己,此種辛酸黛月姑娘應是體悟至深,縱然情操高潔,一旦趟入濁水之中,難免違背心意奉迎讨好,強顏歡笑。那麽琇瑩呢?深宮之中,皇權之下,何嘗不是身不由己,要折曲心意地逼迫自己迎合皇族侍奉君王?
庚尚少年,他确實幻想過讓杭琇瑩做他的妻子,他喜歡她的溫柔體貼,喜歡她的善解人意。他只要一個眼神她便知他的心思,與之相處自在輕松,無話不說。但那是否是男女之愛?他曾問過自己,可似乎沒有答案。直到她回到廣州,他猶然抱疑。
随着時間的推移,他開始察覺到他們之間的距離,他發現自己的心中早有了一個人的影子,那人便是錢寶兒。他為此苦惱過,何時他竟成了自己痛惡的三心二意之人。忽有一天,杭沁格到牙行與他說了一番話,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他找不到拒絕的理由。自那後,他疏遠了她,時刻保持距離。起初尚有掙紮,久而久之,他終于認清,若說愛,他愛的是錢寶兒,那個率直單純,時而天真時而任性,讓他豁出生命也在所不惜的未婚妻。
杭沁格的話猶在耳畔,“玉麟,你是一個好孩子,敦厚純良。你與琇瑩青梅竹馬,彼此有情有意,我是知道的。我原也有意撮合,奈何命中之事,不由人意。琇瑩有她的路要走,望你能體諒我做父親的苦心。”想到自己不斷的傷她,憶起她日間紅腫的雙眼,江玉麟連連苦笑,他不知道自己這般究竟是對是錯,是懦弱還是妥協,是有情還是薄幸?事情到這個地步,是否自己真的是那個罪魁禍首?
又是幾杯濁酒下肚。琇瑩入宮,寶兒遭逼婚,銅錢尚無頭緒,盼酒消愁,誰知酒入愁腸愁更愁。前塵往事,今夕煩惱一并湧入心頭,此刻縱有濃烈地檀香氤氲身側,亦無計安生。他揭開酒壺瓷蓋兒,拿起酒往嘴裏直灌。
突然,門開了。黛月眼睛直直地看着他,數日未見,她以為他再也不會來,她甚至擔憂他的模樣在她的記憶中模糊消散。當媽媽讓侍婢傳話,得知他在等自己,她忙借故敷衍前來聽琴的客人,抽身過來見他。這一面,彷如要将久違的缺憾一次将它圓回來。可是,當她看第二眼,卻發現他在借酒澆愁,他眼中的苦澀讓人心疼。‘天下第一牙少東在衙門馬失前蹄,連銅錢中有金都驗不出來’的傳言已是沸沸揚揚。即便她大門不出,也能從那些恩客口中得知,而且不止一次。他是因此失意?黛月不由心中一喜,他失意之時能想到我,我應該慶幸才是。
江玉麟聞聲看向門口,她還是老樣子,超凡脫俗,一襲白衫。他忙将酒放下,站起身來,“黛月姑娘,恕我冒昧叨擾。”
黛月緩緩踱進門,揭開臉上面紗,到他身前欠了欠身,“江公子有禮。”侍婢随在身後,将琴置
于琴案之上,便阖門退去。
“有禮,有禮。”
“暌違數日,日夜相盼公子撥冗至此,時已夜深,江公子此度前來,黛月受寵若驚。”
“說來詫異,你我僅有一面之緣,我卻覺得猶如故人。此番到這來,皆是一時興起,可以說是聞聲而至。方才黛月姑娘的那一曲《廣陵止息》,真是妙絕。”
黛月笑道:“江公子謬贊了。倒是江公子好耳力,無所不曉,不愧為天下第一牙。黛月學藝不精,多虧了江公子所贈名琴,才不至于拙劣。”
江玉麟苦笑道,“屍位素餐,名不副實。”
“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江公子光明磊落,自難防戚戚小人。借酒澆愁,可見心煩意亂,倘問緣故,未免唐突。黛月別無所長,若江公子不嫌棄,黛月鬥膽獻醜奏一拙曲,以寬惆悵。”
“榮幸之至。”
黛月颔首微笑,走到琴案邊,掖着裙褂緩緩坐下,起指之前,望向江玉麟道“且奏一曲《梧葉舞秋風》。”
江玉麟歸坐,琴韻清幽,聽來心中明朗不少。倏爾愁腸又起,他臉色黯然,冷冷一笑再次執壺暢飲。他是譽滿廣州的天下第一牙,他的才智自己見識過,在此之前更有耳聞,真是因銅錢如此?他這模樣,十足像為情所困,究竟是何人何事讓他如此焦頭爛額?莫非是萬通錢莊的大小姐?
曲罷歇琴,黛月見他仍不展愁眉,飲酒不止。“江公子。”
本欲再飲,杯盞已懸在嘴邊,聞聲忙放下杯盞問道:“黛月姑娘,怎麽了?”
黛月走到桌前坐下,“江公子,酒入愁腸愁更愁,多飲無益。”
“所言甚是,多謝黛月姑娘及時規勸。可否一起喝盅淡茶?”他倒了一杯雨前龍井,遞與黛月。
黛月欣然接過,輕呡一口,說道:“好茶,淡而清甜,入口自然甘香。”
江玉麟給自己也沏了一杯,正想喝着,忽瞥見茶水中浮沉的翠茗,瞬間豁然開朗。浮水法!可以用浮水法校驗銅錢之中是否有金!他喜不自禁,起身道“黛月姑娘,江某還有正事要辦,改日再來拜會,先告辭了!”他将兩張一百兩的銀票放在桌上,急匆匆地回了江府。
☆、婚事多風波,獻吻安郎心
翌日,江玉麟到錢府,将昨夜在家中反複試驗的浮水法說與錢方孔,兼在他跟前演示了一遍。錢方孔大喜,決計雙管齊下,江府下人繼續全城搜尋顧殘生下落,錢府下人白日四處采辦鹽巴,夜間則将其倒往廣州各處水井之中。眼下各項事務皆準備妥當,江玉麟安心地回了江府。一進府門,便被江守言喊住。
“玉麟,日子挑好了。依你所想,撿着近日擇的,就定在十五。爹請大師看過了,宜婚,大吉。你看如何?”
江玉麟喜上眉梢,“好,就十五。”
“那咱們即刻着手準備彩禮。”江守言興高采烈,須臾又沉吟道:“你最近有正經事要忙,恐怕無暇顧及。還是我親自出馬替你選備,不得馬虎薄了錢府。你若無特殊要求,那就全憑我來做主了。”
“有勞爹操心了。”江玉麟颔首道。忽然想起寶兒的話,又說道,“爹,喜服我想置辦一套蘇繡,我那套繡龍,寶兒那套繡鳳。時間倉促,不知現在可否來得及?”
“日夜趕工,興許來得及。我且先交代下去,你放心忙你的便是。”說完擡手拍了拍江玉麟的肩,語重心長的說道“玉麟,未曾想你這麽快就長大了,如今真到了成家立室的時候,爹替你高興,高興啊!你娘泉下有知,也定然欣慰。”
“爹...”江玉麟聞言亦感觸不已,父子情深,兩相緊緊擁在一起。
餘中正自逃過一劫後,與顧井回到家中,得知是顧殘生暗自鑄金相幫,欲同顧殘生聯手。一來是財迷心竅,借助顧殘生的手藝,橫財可圖。二來,自知曉江守言當年錯斷絲綿案令父親顏面無光,在廣州無立錐之地,餘家也因此家道中落。有仇不報非君子,他吞不下這口惡氣!加之與江玉麟結怨已深,若不讓江玉麟一敗塗地,他朝必無舒坦之日。倘能與顧殘生聯手,簡直是一石二鳥。
那日,餘中正為順利說服顧殘生,他拉上了顧井。還未到雕刻店,半路便遇上了倉皇失措的顧殘生。他直言江玉麟找上門來,不知如何是好。見此情形,餘中正忙抄小路,将顧殘生帶到了觀音廟。在觀音廟,他将心中所想一五一十地說開。餘中正所言正中顧殘生下懷,顧殘生心中竊喜,看來錢方孔氣數将盡。顧殘生應承餘中正所求,并言起二十年前與錢方孔的恩怨,但隐瞞了碧玉觀音手的存在,只道出雙手為錢方孔所廢。餘中正驚駭不已,他已想到銅錢塗金為他故意暗示,引自己上鈎。不過,餘中正并不在意,只要能整垮江家,被他人利用又如何。
二人遂狼狽為奸,沆瀣一氣。
至晚,江玉麟與九斤二兵分二路,領着錢府下人将成袋的鹽巴倒入廣州各處水井,并在水井附近搭建竹籬笆,以防閑雜人等幹擾。冤家路窄,偏被無所事事閑游亂逛的餘中正撞見。他不知江玉麟葫蘆中賣的是什麽藥,躲在遠處暗中觀察。衆人貫注手中之事,并未察覺有人窺探。餘中正心覺事有蹊跷,此舉必定與銅錢有關!他趕忙跑到觀音廟,将所見說與顧殘生。
顧殘生大驚,未曾想江玉麟這樣的年輕後生居然能想到浮水法來分辨銅錢中是否含金,不愧為天下第一牙。只可惜,你遇到了我顧殘生,你有張良計,我有過牆梯。他挑了挑眉,露出一抹奸邪的微笑。轉而吩咐餘中正與顧井漏夜下山采購大量的食醋,将其倒與江玉麟所圍水井的附近。
江玉麟與九斤二将手下之事辦得停當,再次登臨錢府,将進展回禀錢方孔。聽說一切順利,錢方孔總算是松了一口氣。為防止重蹈覆轍,錢方孔即刻出門找到兩廣總督馬泰和,讓其出手,下令逮捕餘中正一幹人等,以免節外生枝。
餘中正、顧井趁看守在井邊的下人不備,将醋倒入水井附近。正因得手沾沾自喜之時,卻被一行官差逮個正着,将二人帶回收監。
經眼線相告,錢方孔知曉餘中正、顧井已在監。本想快刀斬亂麻,請兩廣總督盡快審理,解決餘中正這個禍胎,早日結案則銅錢中含金的謠言自然煙消雲散。只要回收足夠的銅錢,鑄好嘉慶通寶,他便可大發其財!此後,顧殘生亦不足為患,若他再糾纏不放,改日自可騰手除掉。
誰知竟在馬泰和那兒碰了壁。兩廣總督馬泰和當下逮住機會便溜須拍馬,一心系着杭府周全安危,調兵遣将,事必躬親,彰顯其恪盡職守,未居虛位,希圖其竭力上心的作為某日能傳到天子耳中,他日加官進爵,跻身金銮。如今大事為要,馬泰和已無心力顧及這等小事,只答複先且擱下此事,改日再說不遲,實等不急,最早也得十六,待恭送未來皇妃啓程進京再議。錢方孔無策,只得應允。
江玉麟以為,雖尚未尋得顧殘生,難防他再做手腳,但只要安排下人寸步不離地守着水井至升堂之日,屆時毋須懼怕他故技重施,再耍花樣。能搜到自然好,若實在尋不到蹤影,亦不足為慮。
江玉麟并不知顧殘生早已将了他一軍。現時既不提審餘中正、顧井,江玉麟倒得了空閑。他轉輾
至杭府,欲見杭佳琇瑩。偏在門口遇得來此巡視的兩廣總督馬泰和。
江玉麟欠身道。“草民見過總督大人。”
“免禮。你來此處所為何事?可是孤陋寡聞了?如今這杭府裏頭住着未來的皇妃,江公子此時登門未免不合時宜。”馬泰和瞥了他一眼道。
江玉麟裝作不知情,從容地答道,“多虧總督大人提醒,草民确實耳目閉塞,不知杭府有此喜事。大人有所不知,草民少時曾有幸經杭府杭佳老爺授業,受恩于他。途徑杭府,過而不入未免失禮,遂生拜谒之意。”
“噢,還有此事?”馬泰和狡黠地笑道:“既然如此,随本官一并進去見國舅爺。”
江玉麟暗思,杭府如今守衛森嚴,府中必定耳目衆多,若進去見琇瑩,豈不是有損她聲譽?總督馬泰和素來好大喜功,一旦知曉,難免會小題大做,恐怕他跳進黃河洗不清。固然琇瑩是斷乎不可去見的。倘跟着他入杭府,如先前所言拜谒杭伯父,有違本意不說,與杭伯父言談之間,難免雙方有人一時不慎說漏了嘴,禍從口出,若被有心人聞得,又招來是非,如何是好?現時已是多事之秋,收銅尚未圓滿解決,絕不能再添事端。
幾經思量,江玉麟推辭道“不了,既已得知杭府承得皇恩,我豈可在此節骨眼兒上貿然登門。不過是臨時起意,改日再來也無妨。現恰有要事在身,恕草民先行告退。”
江玉麟往回江府的路上行着,忽想起下聘的日子,十五?琇瑩不也是十五啓程?江玉麟釋然的笑道“原來上天早有分定,我命中之人是寶兒無疑。”
路經一家首飾店,他邁腿進去。左挑右選,擇了一只藍青底色、镂着白玉小花的流蘇金步搖。夥計收到銀兩,便用紅色錦盒将步搖包好遞與他。出了鋪面,他将錦盒擎在手中,目不轉睛地看着,懸想錢寶兒簪上步搖的模樣。他笑着抿了抿嘴,垂下手将錦盒緊握在手中。突然被一個聲音叫住“江兄,留步。”
他回過頭,“是你?不知容公子有何貴幹?”
“江兄是否正在準備下聘迎娶佳人?”
“你從何得知?”
容漢亭笑道“容某不才,雖不如江兄才高八鬥,在廣州人脈還是甚廣。江府近日頻頻置辦喜慶、稀罕之物,一看便知好事将近。就連喜服業已定好,瞎子也能嗅出喜事的味兒來。不是江兄大婚,難不成是令尊續弦?”
江玉麟冷笑道“你還真是消息靈通。不錯,不日我就要到錢府下聘。恕我愚鈍,不知我的婚事與容公子又有何相幹?”
容漢亭湊到江玉麟耳邊說道:“江玉麟,我奉勸你不要一意孤行。新帝登基在望,時日可待。最好老天爺保佑你鑄成嘉慶通寶,不過我看,難,難于上青天!即日起,銅價還會再翻一番,你若收不足銅錢,我這兒你也別指望!倘你聽我勸,就此作罷,我定然給你們兩家一條生路,若你不識好歹,專找死路,休怪我玉石俱焚!到時候,你跪在我面前求我,也沒得商量!”
“恐怕要讓你失望了,我與寶兒的婚事,勢在必行!我也奉勸你一句,多行不義必自斃!”
容漢亭吼道“我得不到的,你也休想得到!”
“恭候賜教!”江玉麟提袍甩袖而去。
江玉麟回到江府,本想詢問父親彩禮事宜,丫鬟通禀其父已外出。尋九斤二,亦不見其人。這幾天知他心情灰敗,特意讓他告假歇着,去了何處?倏爾想起懷中的步搖,打馬便去了錢府。
“玉麟,你來了。這段日子你也辛苦了,不必事事俱到地過來。”錢方孔紅光滿面地笑道。
“這次來是為私事,我來見寶兒。”
錢方孔調侃道:“好女婿,是要見,趁此機會多見見。你爹剛過來與我談你們的婚事,後天你就要過來下聘了,下完聘後,循例,大婚之前不可私下接觸。玉麟,別耽擱了,免得到時候想見不能見,念得緊。快去,寶兒在房裏。”
江玉麟點頭回道:“是。多謝錢世伯。”
江玉麟急匆匆地趕到錢寶兒房前,輕輕叩門,口內說道“寶兒,是我。”
錢寶兒聞聲欣喜地将門打開,見到江玉麟,未及開口便抱住了他。
“寶兒,怎麽了?”
錢寶兒依偎在他懷中,嘟囔道“還說呢,都怨你,幾日都不來看我。來了錢府也只知道找我爹。”
“是我的錯,正事要緊,一時忙糊塗了。”
“算了,知道你這段時日沒少為我爹的事忙裏忙外。”
江玉麟輕輕掰開她的肩膀,溫柔地說道“我這次是專誠過來找你的,我有東西要給你。”
錢寶兒喜地雙目炯炯發亮,“真的?快給我瞧瞧!”
“先讓我進去。”
錢寶兒往後退了幾步,江玉麟踱門進來,随手掩了門,拉着錢寶兒的手往梳妝臺走去,摁着她的肩膀,使她端坐在前。
錢寶兒迫不及待得問道“別賣關子了,我現在就想知道。”
“寶兒,你先閉上眼睛。”
錢寶兒聞言,乖乖閉上了雙眼。江玉麟從懷中掏出錦盒,用手揭開盒蓋兒,輕捏步搖花樣處,另一只手将錦盒置于梳妝臺上。錢寶兒星目微睜,從鏡中窺探他的舉動。他認真的樣子印在了她的心裏,那一刻,她仿佛看得到他的眼中只有自己。
江玉麟溫柔地執着步搖簪在錢寶兒的發髻上,別好後,看向鏡中,才知她早已睜開眼睛。他淡淡一笑,彎下身子,雙手握住錢寶兒的雙肩,将腦袋湊近錢寶兒的左肩,望着鏡中的錢寶兒,問道
“寶兒,喜歡嗎?”
未得到她的答複,卻迎來了她的濃情。錢寶兒扭過頭,吻向他的唇。江玉麟意外不已,唇邊突然覆來一片柔軟和冰涼,半晌才反應過來,開始回應。錢寶兒兩臂不禁環住他的脖頸,由起初的輕啄變為熾熱的深吻。
少頃,二人緩緩分開,錢寶兒凝視着他的臉龐嬌聲說道:“你送的,當然喜歡。”
江玉麟欣然笑了笑,忽問道“寶兒,你怎麽突然...”
錢寶兒心知肚明他未言明之意,佯嗔道“得了便宜還賣乖。”
見她難為情,他旋即移轉話頭,“中秋我就要過來過文定、大禮了。”
“我知道,爹剛與我說了此事。”
江玉麟蹙了蹙眉:“不知我爹與錢世伯請期請了何日?真希望大婚的日子再早一點,塵埃落定才好。”
“為何這般感慨?”
他立起身子,踱到正中央的圓桌處坐下,擡手沏了杯茶,喝了一口,眼睛定定地看着手中的瓷杯,“方才遇到了容漢亭,言語不善。”
“又是他,真是陰魂不散!”她起身走到江玉麟身後,雙手環住他,倚着他的肩背,柔聲說道:
“玉麟,我相信我們姻緣天定,神明也會庇佑。”
江玉麟輕拍她的手臂,“嗯。你我命中注定要結為夫妻,我深信不疑。”
☆、杭佳琇瑩密約江玉麟,臨行欲獻身
問世間情之為何物,且看盡癡男怨女至死方休,便可知‘情’字誤人匪淺。常言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又何嘗知情之所終,兩相斷腸。
至晚,九斤二方回府。見他垂頭喪氣,江玉麟知他定是盼着多見巧雲一面,傻傻地守在杭府到此時,也就未再多說多問,給他添堵。
轉眼又是一日。江玉麟得知婚期定在下月十五,正與其父商量明日下聘及婚娶事宜。四兩與九斤二父子亦候在左右參詳。忽見府門口的阍人提着一個食盒來報:“杭府差使丫鬟送來了一籠三丁
包,還說內中餡料由雞丁筍丁肉丁所制,讓少爺嘗嘗味道如何。”
“巧雲?”九斤二聞言趕忙撥腿追了出去。
江守言詫異“為何好生生的送籠包點來,現時早過了食早茶的時辰。”
三丁包的做法江玉麟怎會不知?刻意提醒,想必內中必有乾坤。進京在即,杭府不會平白無故地送這種東西過府,指名道姓,那丫鬟必然是琇瑩所遣派。
其實,參透此事的不僅有江玉麟,還有江守言。
江玉麟笑道,“既然送了來,自然要領情。”
他接過食盒,擺手讓阍人退下。将食盒打開,拿出疊在最上層的包點,用手掰開,果不其然,餡中夾着一張白色的字條。江玉麟抽出字條夾在手指間,一邊将包點放回食盒,展開字條,上面寫着“今日戌時,雲水居折柳間,盼候君駕。”
“玉麟,何事?”
江玉麟深知此事不宜張揚,将字條摁藏手心,敷衍道,“小事。爹還是不要過問了”
杭佳琇瑩苦等了三天,遲遲不見江玉麟登門。眼看着啓程的日子越來越近,府內外的守衛卻日益森嚴,不由心急如焚,魂不守舍。他為什麽不來?她還想多見他一面,多看他一眼,與他多說幾句話。歸根究底,她不甘心。她沒辦法放下,就此上京。她的心情早已糟透,莫非上次就是最後一面?她反複思量,心中響起一個聲音‘不,絕不能坐以待斃,一定要想辦法去見他。’
眼下出入不便,人多眼雜,若堂而皇之去見他,定會給他惹上是非。可今天是最後一日,倘錯過了今日,恐怕此生再無機會。江玉麟,她是無論如何也要去見的。既然無路可退,不如放手一搏。她通過三丁包傳聲,斷定江玉麟必然能猜出端倪,察得字條。從丫鬟口中确認三丁包已送入
江府,她一刻也坐不住了。她讓巧雲着上她的衣衫,金蟬脫殼。自己則扮成家丁模樣,抱着琴出了門。當被把守的兵丁盤問,她回道,手中之琴是格格最喜之物,明日将一并帶回京師,現受格格之命執琴至樂行換弦。兵丁聞言自知如若耽擱定難擔待,遂不敢阻攔,立馬放行。
入夜時分,江守言在府門口回廊處碰到正欲出府江玉麟。“玉麟,要出門?”
“是。”
江守言知曉他此去定為赴約,但并未說穿。他意味深長地說道:“玉麟,明日你要到錢府下聘,早去早回。”
看來爹已經猜到了,他一本正經地回道:“知道了,爹。”
雲水居折柳間,杭佳琇瑩早已換回女裝,端坐在琴前等候江玉麟。不知他今夜是否會來?她撥弄着琴弦,琴音急急促促,足以見她心亂如麻。
江玉麟進門的一剎那,她歇琴癡望,似乎想将他的模樣刻進心裏,這一別就是一生,怕時隔太久自己會忘,她舍不得忘。
江玉麟走向她,“琇瑩,你可知你此舉太過冒險?”
“我知道你會來。明日就要走了,我不願錯過最後的機會。為何你不來找我?”
“我來過,可人算,不如天算。”
杭佳琇瑩聽此心中舒坦不少,原來錯怪他了。杭府如今被兵丁圍地密不透風,他有何計可施?何況他并非雞鳴狗盜之輩,怎做得出暗度陳倉的鬼祟之事?
“你有這心我已知足。你且坐下,讓我再為你彈奏一回《鳳求凰》。”她緩緩撫起琴瑟,婉轉凄清。
鳳兮鳳兮歸故鄉,遨游四海求其凰。
時未遇兮無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豔淑女在閨房,室迩人遐毒我腸。
何緣交頸為鴛鴦,胡颉颃兮共翺翔。
凰兮凰兮從我栖,得托孳尾永為妃。
交情通意心和諧,中夜相從知者誰?
雙翼俱起翻高飛,無感我思使餘悲。
江玉麟聞來眼中一片混沌,想起往日相處的情景,又是一陣惆悵。這樣的結局,他有責任。鳳求凰的弦外之音他又豈會不知?可他只能裝作不知。
彈撥之間,杭佳琇瑩的視線未從江玉麟的身上移開過,一想到眨眼便是訣別之期,幾滴清淚緩緩劃過她哀傷的臉龐。待一曲終結,她啓聲說道“張弦代語,難慰彷徨。琴瑟聲聲,入我愁腸。今夜,恐怕是你我最後一次獨處。幾轉巫山,未見滄海。你我有緣也無緣。
“你說的對。你我有緣,從小便相識。你我無緣,難成鳳與凰。”
杭佳琇瑩起身,堅定地說道,“凡事無絕對,未必。”她慢慢走到江玉麟的跟前,:“玉麟,我的心意有如此曲。我不願意入宮,不願意離開我愛的男人而屈身于一個陌生的男人,奉迎讨好,與他共度一生。原本,我想央求你帶我走,我們到一處無人認得我們的地方,重新開始。可未免太過自私,我知道你不會,亦不能。你是江家唯一的子嗣,江伯父對你寄予厚望,你肩上背負着守家保業的責任,怎可能抛下一切帶我走?正如你所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們又有何處得以容身。更何況你心裏有寶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