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2)
她的這些話,讓江玉麟心中泛起苦楚。事到如今,她仍設身處地為自己着想。江玉麟無奈地嘆了口氣,“琇瑩,如今已成定局,我們只能各安天命。”
“此去經年,南北兩懸。思君念君,敘首再難。不知何時是歸期?深宮高牆,恐怕只有化為魂魄,方能得見。”
“不,切勿說這些讓人不安心的話。萬不可絕望至此。”
“如何能不絕望?我的心都在你身上,離開你,我便只是一具空殼。玉麟,你心中可還有我?哪怕是一星半點也好。”她拉住他的手臂,眼中帶着渴望,等候他的答複。
江玉麟轉身,咬着牙關,半晌回道:“沒有。”
“你騙我。你以為可以瞞過我麽?我們有多年的情分。你還記得我喜歡喝雨前龍井,你至今也未改變喜好,試問若不是因為我,還有何理由可解釋?”
“雨前龍井甘香清甜,時間久了,我鐘意它亦無可厚非。”
杭佳琇瑩繞到他身前,斬釘截鐵:“我不相信。”
江玉麟扶着她的左臂,柔聲說道“琇瑩,執着,對你并無好處,只有将執念放下,你方能真正的重新開始,找到自己的幸福。”
“這些話我不想聽。若是容易放下,我又豈會如此煎熬痛苦。我只想在入宮之前,為自己活一次。”
江玉麟一頭霧水,不知她言下之意。
“玉麟,我明天就要啓程了。從小到大,我心目中的夫婿只有你一人。原以為,只要我堅持,繼續等你,女追男隔層紗,你終有一日會被我打動,回到我身邊。可我如今,已無時日等你了。入宮之前,我唯一還能做主的,就是我的身子。”
江玉麟為之一震,她居然...怎會生出這種想法?“琇瑩,你太傻了。”
“我不傻,我這是成全我自己,只求你成全我。這一別,恐怕相見無期。将自己交給你,我此生,無憾。”說完,便擡手,輕解羅裳。
江玉麟忙背過身去。“萬萬不可!不可以!琇瑩,你清醒一點。”
“我心意已決。我不想對不起你,不願意将身體獻給不愛的男人,那定會讓我肝腸寸斷,痛不欲生。成為你的女人,這是我最後的希望。即便讓你輕視我不顧廉恥,我也甘之如饴。”
江玉麟聽到窣窣的聲響,是衣衫滑落至地的聲音,他顧不得男女有別,回過頭忙将地上的衣衫拾起,裹在她的身上,眉宇緊皺,“琇瑩,你這又是何苦呢?”
為何卑微到這個地步,他還是鐵石心腸,不為所動。杭佳琇瑩頓時濕了眼眶,頹然道“玉麟,你明知道我的心意,為什麽,告訴我,為何不肯要我?”
“對不起,我不能要你。我若是要了你,便是害了你誤了你。我感激你對我的擡愛,可是無論如何,我斷不能行此不仁不義,越軌之事。”
“是有情有義。玉麟,我們抛開那些禁锢,不拘泥于世俗禮教,可好?難道真想讓我憾恨一生??”
江玉麟微微低下頭,擡手為她拭去眼淚,對她說道:“其他的事情,我都可應允,唯有此事,別無選擇。明日,你要上京遠行,而我,将去錢府下聘。這是宿命,我們有緣無分。”
“你怎忍心如此對我?”杭佳琇瑩幽怨地看着他的眼睛,“宿命?”她冷笑道“是我裳薄怨風涼。”
他慚愧地垂下頭,“是我對不起你,是我負了你。”
“你的抱歉,我已聽得太多。我說過,我不怨你,也不恨你。恨你太難,比愛你更累,我恨不起來。”忽然她想起什麽,補充道“其他的事情都能應允?此話當真。”
江玉麟點了點頭。
杭佳琇瑩閉上雙眸。
“琇瑩,你這是為難我。”江玉麟面露難色。
她依舊閉着眼睛,只是眼角涎下了兩行清淚。
她這模樣,讓他心中鑽心般地疼。為何會弄成現在這種局面?江玉麟無奈地長籲一口氣,垂頭在
她的額頭點了一口。“我能做的,僅此而已。”
杭佳琇瑩睜開雙目,淡然一笑,眼中尚含着淚,“我知足了。玉麟,你轉過身去。”
江玉麟應聲背過身去。
其實,這一切,杭佳琇瑩早已預料。并非她未蔔先知,而是她太過了解江玉麟的為人。于情于理,他都不會應承與她鴛鴦共枕,一夜魚水。可她還是心懷僥幸,不死心地想嘗試一番,至少,不會懊悔,抱憾終身。畢竟,她盡力了,這段感情,她把能做的,不能做的都做了。
蝶戀花嬌,最恨咫尺西東,惹沉浮。曲終卻嗟弦斷,春宵不能留,效似鴛鴦可會有?無情便休,往事易白首。
她心灰意冷地着好衣裝,“多情自古空餘恨,好夢由來最易醒。玉麟,我知道你會如此。”她走到琴前,拿起置于琴旁的荷包。是一個玄色荷包,面上繡着一枝桔梗,綠色的枝葉,點綴着幾星淡藍色的小花。
杭佳琇瑩拉過江玉麟的手,将荷包交到他手中,口中說道,“這恐怕是我最後留給你的東西,是我的全部。玉麟,我不後悔。只是世事不如人意,若有下輩子,我還會喜歡你,但願那時,我們
有鳳凰于飛,和鳴铿锵的緣分。曲終人散,今生,我們的緣分,也到此為止了。”
往事歷歷在目,江玉麟緊緊攥着手裏的荷包,忍住眼淚,“這一世,我...終歸不是你的良人。”
她搖搖頭,“在我的心裏,你是。從今天起,杭佳琇瑩便死了。”她強顏歡笑,釋懷地說道,
“我祝你與寶兒,永結同心,白頭偕老。”她踮起腳尖,朝着江玉麟的臉頰輕啄一下,“望君珍重。”
江玉麟拉過杭佳琇瑩的手,将她擁在懷中,不禁哽咽,“琇瑩,你也是,多多保重。”
那夜,江玉麟将杭佳琇瑩送回杭府。一路上,相顧無言,唯有愁腸千結。臨到杭府前的轉角處,她要走了他一塊随身玉玦,是一塊淡綠繩結連着的白透環形碧玉,含淚福身向他道別。他心酸地笑了笑,将琴交還于她,目送她的身影消失無蹤。
自接過荷包的一剎那,他便感覺到荷包之中似乎裝了些什麽。他拉開荷包的頸口,将內中之物傾倒出來,一绺青絲,還有一張字條落在手心。
‘惜別月如霜,靜夜空悲怆。
青絲系君身,凄涼若心喪。
鬓涎淚沾裳,苦情意惹長。
南北各一方,相離莫相忘。’
“琇瑩,你真傻...”江玉麟潸然淚下。
☆、琇瑩斷腸啓程,玉麟錢府下聘
乾隆六十年九月十五,這一天還是來了。已是暮秋時節,秋風卷席着枯枝敗葉,寥落了一地的芳華。杭府所在的街巷熱鬧非凡,陣勢浩蕩。禦林軍、官差、兵丁各路人馬将過道圍的水洩不通,尋常百姓想遠遠地眺一眼亦是不能承望的。膽敢窺伺未來的皇妃,輕則拳腳棍棒,仗行伺候,重則冠以重罪,人頭落地。
時辰一到,近身巧雲着旗服,攙扶衣着一身華麗宮裝的杭佳琇瑩緩緩邁出杭府。天公似乎知道今天是揮別之日,忽而秋風呼嘯,馬兒乍驚長嘶。杭府門口的梧桐搖曳婆娑,枝葉簌簌作響。一衆襟袍裙褂迎風款擺。
江府,九斤二正在苦口婆心地說服江玉麟。“少爺,去送琇瑩姐一程吧。”
江玉麟盯着手中繡着桔梗的玄色荷包,“去又如何,徒增惆悵罷了。”
“少爺,你可想清楚了,也許見的是今生最後一面。我是必定要去的!”
“相見不如不見。”
九斤二心急如焚地拉起江玉麟就跑,“不要再磨蹭了,恕我替少爺拿主意了!錯過了可悔之不及!”
二人未出府門便被攔住了去路。“玉麟,是時候去錢府過文定、大禮了。”
應是良辰媚景,潇潇細雨卻毫無預兆地從天而降。
下西風亂紅紛飛,染寒煙衰草凄迷。奈何總有霜林醉,落不盡,離人淚。
細雨淋漓襟袖,拂濕紅妝。杭佳琇瑩踩過地上的枯枝,咋咋作響。雙頰劃過的水滴,不知是淚還是雨。辇輿前,一個侍從跪伏在地。她從容地踏上人梯,欠身邁入之前,不甘心的回頭望了一眼,他沒有來。何必抱有希望?縱是他來了,尊卑有別,也不得相見。
杭佳沁格早已歸坐在其後的辇輿中。杭佳琇瑩乘入辇輿的一剎那,李公公扯着嗓子喊道“啓程!”
登時,以兩廣總督馬泰和為首,巡撫、知府、知州、道臺、臬臺、知縣等文武百官行叩拜大禮,跪伏在地。
為保周全,兩廣總督馬泰和命臬臺阿布泰調派精兵,沿路護送。禦林軍牽頭,兩隊人馬徐徐行進,浩浩蕩蕩地穿梭在廣州街巷之中。
杭佳琇瑩心如朽木,萬念俱灰地端坐在辇車裏,倏爾聞得再熟悉不過的旋律。《鳳求凰》,是玉麟,一定是他!他終歸還是來了。
一陣欣喜之後,襲來的是一縷哀傷。幕幕往事,奔湧而來,一滴滴熱淚賤落,在兩手相交處化開,少時,便濕了羅裳。她從袖口尋得他近身的玉玦,緊緊的握在手中,心中默念“玉麟,我們緣分到頭了。夕緣起于此,今緣盡于此。這一別,後會無期。你我今生無緣,來生再盼攜手。”
西風獨自涼,何處訴離殇?
孑影難相将,殘花笑情長!
江守言父子過錢府下聘途中,迎面遇得‘未來皇妃’辇輿徐來,行在最前的臬臺阿布泰喝道“閑雜人等,速速回避!”道中行人吓得哆哆嗦嗦地退至兩邊,伏身跪拜,不敢擡頭。江府諸人見勢,亦如餘衆般,退避左右,栖身與地。
好在杭佳琇瑩看不見。若得知與他相逢在此,那些滿滿當當的聘禮,豈不是更讓她心如刀絞,肝腸寸斷?
待人馬走遠,江玉麟起身疾步,争分奪秒地插道去了悅賓閣。他知道,那是必經之路。三言兩語向掌櫃要了把琴,在閣樓上遠遠望見浩蕩的人馬即将往這邊行來。他自是知道她千般不願,萬般不舍。相識數載,如今,只有琴韻能讓她得聞,也只有這一曲,可以寬她的惆悵。他不敢僭越,亦只能假曲送別。
離合聚散一曲歌,南北東西萬裏程。
年年歲歲長遠別,迢迢遞遞憎情深。
納征之日,錢方孔一早攜着妾室湯念蓉踱到府門前,紅光滿面。待江守言父子前來,他喜上眉梢,出府遠迎。“守言兄,請。”
江家下人将聘金、禮金、聘禮擡至錢府正堂,疊疊壘壘已然擱到了堂外。錢方孔收到江玉麟的聘書和禮書後,命府中丫鬟喚來錢寶兒。幾人分賓主坐下,四兩父子退至江守言父子身後,江家下人一字排開,立于兩側。錢方孔洋洋得意地托着茶盅,細聽兩位庚逾半百的媒婆喋喋不休。她們将江府公子和錢門小姐誇地天花亂墜,揀着吉利話兒大說一通,又介紹道,“聘金:紋銀二十萬兩,黃金二千兩,帖盒一對,禮餅一擔、三牲雞兩對,椰子一對...”
錢方孔甚是滿意,不停點頭。
諸如送禮回禮的繁文缛節循例做齊後,江守言和錢方孔給兩個媒婆各封了一千兩媒人利是。如此大手筆,幹這行多年還是頭一次,喜地心花怒放,連連欠身道謝。江錢兩府在場的下人,見者有份,亦得了利是,讨了個吉利。
“德翁,婚期就按我們所敲定的日子,十月十五。”
“好!”錢方孔高興地合不攏嘴,站起身來:“我就再替你們江家多照顧一個月的兒媳婦。”
錢寶兒害臊地搖拽其父的胳膊,“爹啊...”
江守言大笑,“有勞,有勞!”
錢方孔倏爾正色道“言歸正傳,玉麟,親事算是定下來了。今夜我會向總督大人提起明日升堂一事,你且做好準備,不出意外,明日即可開審。我們兩家是生還是死,可全看你明日輸贏。”
“嗯,晚輩自會運籌帷幄,請錢世伯放心。”
按俗例,過了今日,至大婚前的一個月,準夫婦需避諱,不得接觸碰面。念及此,錢寶兒不滿地說道,“爹,又開始說你們的正經事...”
“這可是生死攸關的大事,當然...”正說着,錢方孔瞥見女兒面露不悅,頓時明白了她的心思,轉而咳了一聲,改口道“玉麟啊,你今日還是多陪陪寶兒,一個月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若錯過了今天,就有得盼了。”
江玉麟看了一眼錢寶兒,他何嘗不想多與她相處片刻,可若收銅之事未妥善解決,實難安枕。半晌方回道“正事要緊,我和寶兒日子還長,不急于一時。”
江玉麟所言正合錢方孔心意,他誇贊道:“玉麟,老夫沒看錯你,是做大事的人!”
這個死人,是真不明白還是假不懂。錢寶兒大失所望,惱得将手中的羅帕扯來拽去。
合時,江府負責搜尋顧殘生的家丁急匆匆地跑進來,“少爺,奴才有要事禀告!”
江玉麟擺了擺手,家丁湊在他耳邊嘁嘁喳喳幾句。江玉麟驚地瞳仁放大,剎那露出喜色,将此事輕聲說與錢方孔。
錢方孔聞言猶如懸石落地,對着家丁喝令道:“事不宜遲,快帶路!”
見此,江守言将幾個下人交給江玉麟差使,單獨與四兩回了江府。錢方孔乘轎出門,家丁在前打馬引路,江玉麟、九斤二驅馬随在其後。錢寶兒一臉怨氣地瞪着江玉麟的背影,努着嘴巴腹诽‘死江玉麟,臭江玉麟。’
行至觀音廟,錢方孔囑咐江玉麟守在外邊,未經傳喚切勿打擾。江玉麟洞若觀火,不禁猜疑,這是何故?莫非錢世伯與顧殘生是舊相識,有所淵源?
禪房中,錢方孔将顧殘生仔細打量了一番,不敢置信這個人居然活生生的站在他面前,在江玉麟提及顧殘生時,他震驚不已,他一直以為,這個人二十年前已殒命塔底,不在人世。
“二十年了,沒想到...”
“沒想到我還活着。”顧殘生奸邪地笑道“不僅還活着,我還要比你長壽。”他擡起自己的雙臂,走到錢方孔跟前,眼中透過一絲寒光,“二十年前,你為獨吞碧玉觀音手,斷我雙掌,蒼天有眼,不肯收我,讓我留着這條性命,為了有朝一日向你雪恨!錢方孔,別以為你如今有錢有勢,沒得動的了你。我雖失去雙手,還知道借刀殺人。銅錢中鑄金,就是我所為!”
錢方孔怒地一個挺身便揪上他的衣襟,瞪着他壓低聲音道“好大的狗膽,在我頭上搞事,當年不該只斷你雙掌,應該一刀了結了你!銅錢鑄金有何懼?我的好女婿已想到破解之法,今日你落在我手裏,看你如何壞我大事!”
顧殘生并未有膽怯之色,他昂着頭回瞪錢方孔,鼻中冷哼一聲“我不止要壞你大事,而且要你家破人亡,讓你嘗嘗我當年痛不欲生的滋味兒!”
“死到臨頭還嘴硬,你別逼我,信不信我現在就殺了你!”錢方孔從腰間拔出短柄匕首,刀刃至指顧殘生的頸部。
顧殘生仰頭大笑,狡黠地笑道,“信,心狠手辣誰人及你半分!錢方孔,二十年了,你一點都沒變,佛門淨地,神明在上,你還能視若無睹,毫無敬畏地說出這種話來。誰死誰生還是未知數。我已是死過一次的人了,你以為我會怕嗎?”他湊近錢方孔,面露狠色“我死不要緊,有你,還有錢府上下百餘條人命陪葬,我死也瞑目!”
錢方孔吓地面色蒼白,“你什麽意思?”
“你也會怕?”顧殘生用雙臂抱住刀柄,往自己的頸部逼近,“有種你就殺了我,我等着好戲登臺,我倒要看看鹿死誰手!”
他這話絕不是空穴來風裝腔作勢,難道他還留了一手?這個人的手段計謀他心知肚明,錢方孔有些驚慌,連連縮手,松開顧殘生無力地往後退了一步,匕首從手中滑落。須臾,錢方孔定了定神,再現咄咄之勢“裝神弄鬼!盡管來,我錢方孔什麽大風大浪沒見過!暫且留你一命,讓你多活幾天!”說完,便開門,命家丁将顧殘生轉移到籠秀別苑,将其幽禁。
江玉麟見錢方孔一路上面如土色,絕口不提顧殘生,心下裁量必定發生了什麽,可若細細思來,委實猜不到原由。拜別總督,回到錢府,也是入夜,江玉麟離府前,錢方孔将他叫住。“玉麟,我懷疑顧殘生還有陰招,明日,你絕不可大意,餘中正詭計多端,切勿讓他有機可乘。”他嘆了口氣,“我們已經輸不起了。”
“晚輩自當全力以赴!”
揖別告辭後,江玉麟坐在轎中眉頭深鎖,心頭不禁鳴起警鐘,錢世伯所言是否在暗示,明日恐再生事端?顧殘生若要做手腳,是從何處下手?
☆、顧殘生反将一軍,江玉麟失手受刑
提審餘中正、顧井當日,天降大雨,傾盆洩地。江玉麟不由多望了天公一眼,生起不安之感。
公堂之上,兩廣總督馬泰和正襟危坐,衙役執仗兩行排開。錢方孔坐于一旁的太師椅上聽審。堂下,江玉麟立身,唇槍舌劍地與雙膝跪地的餘中正、顧井對峙。見多說無益,江玉麟在衆人面前演示浮水法,正如所料,含金的銅錢沉入缸底,普通銅錢懸于水上。昨日漏夜再次往廣州各處水井倒入鹽巴,總算未徒勞白費。
餘中正站起身,觑得缸中情形已然垂頭喪氣。眼看着勝券在握,江玉麟彷如出了惡氣,嘴邊彎起悅心的幅度。錢方孔亦松了口氣,差點上了顧殘生的當。藏身後堂的馬琬怡也安了心。
正當一板定音之際,餘中正喝道“慢着!”
錢方孔、江玉麟大驚失色地看向他,他還要玩什麽把戲?
餘中正跪倒在地:“大人,江玉麟口口聲聲說缸中之水為随機所取,如何斷定他未在水井之中做手腳?他有何憑證不是蓄意為之?他接的水來路不明,草民不服!”
擠在堂外聽審的百姓頓時議論紛紛。
“肅靜!”馬泰和用手指刮着胡子,問道“那如何才能讓你心服口服?”
“大人,江玉麟拍着胸脯說尋常百姓只要取碗水,便可驗證銅錢中是否含金。若所言非虛,不管到何處的水井之中取水,都應有分辨的功效。若分不出來,則證明他在說謊!”他一邊說着,一邊指向江玉麟。
馬泰和點了點頭,“言之有理。”
“勞煩大人使派差大哥跑一趟,往城東十裏坡槐樹下的水井中取水。”
江玉麟心裏咯噔一下,暗叫不好。
“準!來人,去取水!”
好在顧師傅神機妙算,知道你會來這一招,讓我往十裏坡的那口井傾倒了半數的醋,再加上天助大雨,江玉麟,有我在,你注定收不到銅,等着滿門抄斬吧!你們江家欠我爹的,我一定連本帶利地讨回來!餘中正對江玉麟不懷好意地笑了笑,走到他耳邊,說了句,“你玩完了。”
江玉麟臉色蒼白,看向錢方孔。錢方孔心神不寧,莫非還是被顧殘生鑽了空子?不,不可能!
半炷香左右,衙役取水歸來。餘中正将先前的浮水法如法炮制。江玉麟目不轉睛地盯着水缸,錢方孔亦不安地站起身來眺看究竟。見含金銅錢沉了下去,江玉麟心裏的石頭終于落了地。正想出言反駁,餘中正偏頭給了他一個眼色。他忙俯下身看去,普通銅錢亦沉了下去!
江玉麟頭冒細汗,自言自語“怎麽會這樣?”
錢方孔如見了末日般,失落的跌坐在太師椅上。
餘中正神氣不已,一邊冷笑,一邊對江玉麟耳語道“別以為只有你會做手腳。”
轉身,餘中正再次跪倒在地,“大人,事實勝于雄辯,江玉麟所言為虛。公堂之上膽敢戲弄大人,混淆視聽,不知該當何罪?
一旁的典史答道“啓禀大人,按律應杖責四十,以儆效尤!”
馬泰和不滿地斜了錢方孔一眼,拍響堂木,喝道“來啊,拖江玉麟下去,仗責二十!退堂!”
餘中正大喊道“大人英明!”
功虧一篑,又差一步!經過這一次,收銅的形勢恐怕更加嚴峻,何時才能鑄出嘉慶通寶?想起顧殘生的誓言讓他家破人亡,錢方孔面容慘淡,嘴唇微顫。
兩個衙役一左一右地扣着江玉麟,欲帶離受刑。
九斤二焦急地拔腿溯上前,“少爺!”
錢方孔站起身子,眼神恍惚地朝着江玉麟擡手喊道“玉麟,玉麟...”邁腿追了兩步,突然兩眼一黑暈倒在地。
江玉麟見狀,忙掙脫衙役跑到錢方孔身邊,托起錢方孔的身子,“錢世伯!錢世伯!”
衙役撇嘴說道,“江公子,別為難我們,請吧。”
“九斤二,速速帶錢世伯回府,找大夫看診,不得耽擱!”
事态緊急,九斤二只得從命。
馬琬怡心裏七上八下,直為江玉麟心憂。想出堂攔住,又不合規矩時宜,恐阻止不成反被人诟病。左右思之,穿堂繞至受刑室再圖搭救為妙。正欲動身,其父馬泰和迎面而來。馬泰和見她神色匆匆,諸多不解。遂問道“琬怡,你怎麽又在這?何時對升堂問審有了興致?”
為不讓父親起疑,她敷衍道“沒有,女兒好奇如何分辨銅錢中是否有金而已。”
馬泰和面部扭曲,不滿地道“還不是白忙活一場,什麽也沒驗出來。江玉麟這個天下第一牙連連受挫,樹大招風,其中定是有人搞鬼,不是與錢方孔有仇,就是同江玉麟有怨,不然豈會死咬着不放?如今滿城風雨,收銅難上加難,嘉慶通寶八成沒指望,他們翁婿難逃劫難。”
馬琬怡驚駭,措辭試探道:“爹,唇亡齒寒。嘉慶通寶您可是有督查之責,恐怕難辭其咎。”
“笑話,他們鑄不出銅錢,與我何幹。”馬泰和倏爾偏頭問道“琬怡,你好像對此事很上心?”
馬琬怡忙否認道“女兒只是随口問問。”忽然想起江玉麟還在受仗刑責,再耽誤時間,他恐怕要皮開肉綻。想及此,她忙擇個借口離開。
受刑室外,遠遠便聽見板子抽笞的聲響,但未聞得受刑之人凄慘哀嚎。江玉麟緊緊咬着牙,雙拳緊握。盡管身受杖刑,可他內心的憤懑和苦楚,遠甚于肉體的疼痛。未謹小慎微,再次讓‘天下第一牙’聲名掃地,錯失了收銅的最後一線生機,還拖累了錢世伯的身子。他百思不得其解,究竟是哪來出了岔子?事情到了這一步,該如何是好?難道大難臨頭,再無轉機了嗎?
執刑衙役不忘調侃,“江公子,您還真能忍,”
“住手!”馬琬怡突然沖進受刑室,疊聲喊道。看着辮子散亂,面無血色的江玉麟,只覺得揪心般的疼,到底還是晚了一步。
江玉麟聞聲一驚,望向來人。
衙役的水火棍懸在空中,咋舌問道“小姐,您怎麽到這來了?這兒不是千金小姐來的地方,您快出去。”說完擡手又欲繼續。
馬琬怡沖上前奪過水火棍,怒道,“我說住手!”
衙役諾諾道“小姐,都打了十五板,就差這幾哆嗦。您看...”
“休得多言!”
“馬小姐,多謝你的好意。他們不過是在行分內之事。”江玉麟額頭細汗直冒,冷冷一笑,“一着不慎,滿盤皆輸,挨幾板子算什麽。我自願受領,如此,心裏方好過些。還望馬小姐成全。”
說完,轉頭對衙役說道“差大哥,動手吧。”
衙役誠惶誠恐地從馬琬怡手中拿回水火棍,再次打了起來。馬琬怡背過身子,閉上眼睛不忍看,笞打的聲音讓她揪心不已。兩三下後,衙役突然住了手。馬琬怡詫異地回過身,觑見江玉麟已然暈厥,心急如焚。“江公子,江公子!”
馬琬怡忙命人将他擡到自己的房內,找人為他換了衣裳上好藥。仍覺不放心,甚至傳了郎中為他號脈,從郎中口中再三确認無礙方安了心。
得知錢方孔身子抱恙,錢寶兒聞訊探望。發生這麽大的事情,竟左右不見江玉麟。遇到九斤二,她帶着埋怨斥責道“我爹上個堂成了這番模樣,為何不照顧好我爹?江玉麟呢?”
九斤二面容黯淡“陰溝裏又翻了船,被餘中正算計了。少爺還在衙門挨板子。”九斤二突然猛拍腦袋,“少爺!”他情急地說道“寶兒小姐,錢老爺交給你了,我去接少爺!”
玉麟挨了板子?他細皮嫩肉地一定熬不住,不知現在情況如何?錢寶兒惴惴不安,恨不得飛身追到衙門,陪在他身邊。奈何錢方孔此時還未清醒,尚需要人照料。禍不單行,事情怎麽變成會這
樣?
馬琬怡坐在床邊守着,不時用白色羅帕為江玉麟擦拭額頭的細汗。她湊近身子,将頭擱到床沿處,離他只有咫尺之遙。她細細地打量他的臉龐,面如冠玉,儀表堂堂,可眉頭一直深鎖,似乎睡夢中也不得安穩。她躍躍欲試地擡手撫平他的眉頭,忽而縮回手,雙頰赤紅。
突然肩,江玉麟輕晃着頭,嘴中喃喃“不可能,不,怎麽會這樣?錢世伯,對不起...”
以為眼前人已清醒,馬琬怡驚措地垂起身子,端坐在側。察覺是夢呓,不由摁住胸口,嘆了口氣。想必今日之事,淪為了他的夢魇。天下第一牙,高處不勝寒,他承受了太多,肩負了太多。如今爹已生推責之意,他該怎麽辦?蒼天在上,一定要保佑他平安度過這一劫。
思緒飄飛之際,被一陣陣敲門聲擾到。“小姐,江府有小厮來尋江公子,小人不知如何答複,還請小姐明示。”
“你直言江公子已獨自離開。若他再追問,你一概一問三不知即可。”
“是。”
她轉頭望着江玉麟,情不自禁撫上他的臉龐,柔聲說道:“你若知情,定會埋怨我自作主張。可你如今身上不好,回去難免要為嘉慶通寶大傷腦筋,我不忍心你這副模樣還奔波操勞。即便要解決,也不差這一時半刻。你先好好睡一覺,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已到午膳時間,卻久久不見女兒出來。問起下人,才知有請郎中來過。女兒早上還好好的,平白無故為何請郎中?馬泰和不禁起疑,莫非突染風寒?還是.....他頓時虎眼圓睜,心頭一緊,這個丫頭何時變得如此沒有分寸,肆意妄為!
他登時放下碗筷,步履匆匆地踱門而去。其妻富察氏見狀忙跟在身後。待到馬琬怡閨房,馬泰和正欲推門而入,富察氏攔住他的手,勸道“老爺,平心靜氣為善。”
馬泰和遂清了清嗓子,“琬怡,可在房中?”
房內傳來從容的聲音:“爹,進來無妨。”
馬泰和夫婦面面相觑,旋推門入內,只見馬琬怡着中衣側身躺在床榻上,臉色蒼白地隔着被褥捂着腹部。她音色虛弱,“爹,娘,找女兒所為何事?”
馬泰和狐疑地四下環顧,見無異常,又湊上前裝作若無其事地往床榻之上瞅了幾眼,轉而又埋怨自己多此一舉。事關清白,女兒斷不可能做出此種出格之事,想必是多心了。“噢,沒事,見你未進飯食,擔心你的身子。”
女兒這模樣,許是葵水所擾。富察氏知情地将馬泰和拉到一旁,“老爺,女兒家常有不便,咱們切莫再給琬怡增添煩擾。”
馬泰和似懂非懂,未及多問,便被富察氏勸出了房門。
少頃,門外沒了動靜,馬琬怡暗思父母應已走遠。她小心翼翼地挪開身子,低頭探之,江玉麟一如先前緊皺其眉,她方松了一口氣。好在未吵醒身側之人,幸而他合時斷了夢呓,她當真捏了一把冷汗。若不是先前安排綠竹把風,聞風藏掖物什,寬衣扮恙,後果不堪設想。
她蹑手蹑腳地下床更衣,生怕吵醒卧榻之人。輕輕打開房門,正欲傳喚綠竹,耳邊忽傳來聲響,她本能地回頭望了一眼。
四目相對。
“馬姑娘,這是哪兒?我為何在這?”江玉麟撐起身子,臉色有些痛苦,眼中全是疑問。
馬琬怡忙過去攙扶,“江公子,慢點,當心。這是總督府,方才你未受住杖刑,身子不支,暈了過去。我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将你帶到這來。”
“多謝馬姑娘相救,在下感激不盡。”說完,他強行起身下了床榻,臀部的疼痛使他不由撐着腰一瘸一拐地挪着,每走一步都異常艱難。馬琬怡在一旁既勸不住,也攔不住。
江玉麟忍着痛楚欠身道“馬姑娘的恩惠,江玉麟必定牢記于心。滞留在此多有不便,有損馬姑娘名譽。且尚有諸多要事在身,在下不多打擾了,就此告辭。”
馬琬怡無理由再留,回道“總督府江公子不甚熟悉,那我送送公子。”她不好意思地望着江玉麟繼續說道,“只是...為避免招惹麻煩,得委屈江公子走後門。”
“無妨無妨。有勞馬姑娘。”
☆、錢方孔顧殘生談判未果,容漢亭再登門逼娶寶兒
錢方孔剛清醒過來,人未下榻,就逢兩廣總督登門,撂下幾句話便拂袖而去。人雖走遠,但所擲之言卻猶在耳畔,恐吓之詞令他膽戰心驚。錢方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