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3)

慌地六神無主,愈思愈悶,再犯心絞,摁着胸口一時未轉過氣兒,斜歪在床。大夫再次號脈,反複叮咛期間須避免再受刺激,若然恐有性命之憂。

江玉麟托着腰,幾步一停,只覺患處作燒,又麻又辣,痛地生疼。九斤二遠遠觑得那熟悉的身影,心急火燎地拔腿跑過去,搭上手,“少爺,你去哪兒了?讓我們有的找。”見他咬牙強撐的模樣,又着急地關懷道“身子還受得住嗎?哎呀,想必很痛。少爺,你等會,我去叫府裏的小子們來,弄個軟塌來将你擡回去。他們就在前面。”一面說着一面指了指正在十字路口東張西望,神态焦急的幾撥家丁。

江玉麟擺了擺手了“不必了,免得讓人笑話,我還撐得住。吩咐他們回府當差,你随我去錢府。”

錢府,妾室湯念蓉正端着湯藥守在床榻旁,呼着氣兒将其吹涼。錢寶兒不安地在房中踱來踱去,既擔憂父親的身子,又擔心挨了板子半日未歸的心上人。

須臾,錢方孔驚醒,未及多言便掀開細軟,從床榻上跑了下來,慌措地四下張望,似乎在找什麽人。

“爹!”錢寶兒聞聲喜地跑到錢方孔左右,“爹,您身子怎麽樣了?”

湯念蓉忙放下湯藥,起身扶着他,“老爺,您這是作甚?快上榻歇着。”

錢方孔雙手扶上錢寶兒手臂,神色恍恍惚惚地問道“寶兒,玉麟呢?”

錢寶兒低着頭,“他還沒回來。”

錢方孔自言自語。“沒時間了,不能再耽擱。”疊聲道:“快,替我更衣。”

湯念蓉關懷道“老爺,您身子尚還抱恙,其他事情暫擱,身體要緊。”

“少啰嗦,婦道人家懂什麽!這是生死存亡的大事!”

府門口,逢得江玉麟主仆。錢方孔面色凝重,“玉麟,你來得正好,随我去一趟籠秀別苑!”

“呃,錢老爺,我們少爺...”未等九斤二說完,江玉麟忙答道“好。”他知錢方孔欲從顧殘生身上找到突破口,而顧殘生,是如今唯一的救命稻草,若他肯罷手,尚還有一絲轉機。

錢方孔明白九斤二的弦外之音,“玉麟,若挺不住我獨自去也無妨。”

“挺得住。”

路上,錢方孔将兩廣總督的意思說與江玉麟,當下時勢已火燒眉毛,僅有十日的寬限期,若屆時不能妥善解決,錢、江兩家基業毀于一旦不說,上下幾百口人命也必遭株連。江玉麟聞此心中久久不能平息,自責之極難以言述。

行至籠秀別苑,江玉麟識趣地候于閑庭,卻被錢方孔叫住,“毋須回避,你也來。”

事已至此,那些陳年往事有何可避諱?錢、江兩家俨如一條繩上的螞蚱,如今兩家的命運已然懸于一線,只要能解決收銅難題,見不得光的前塵被未來女婿聞得又算什麽?

顧殘生料定錢方孔會來找他,見到他們并不意外。他奸詐地斜着眼睛望着錢方孔“老朋友,不到一日,這就來求我了?”

“這次必定是你在背後搗鬼。解鈴還需系鈴人,明人不說暗話,你想要什麽,究竟想要怎樣才肯給我一條生路?!”錢方孔臉色蒼白地瞪着顧殘生。

“果然快人快語。”顧殘生露出狡黠的笑容,“你聽清楚了。”忽厲色道:“我要你家破人亡!”一字字擲地有聲。

江玉麟不明就裏,追問道“顧師傅,我們無冤無仇,你為何執意置我們于死地?”

“我與你無冤無仇不錯,可我與錢方孔卻有深仇大恨,不共戴天!年輕人,要怪就怪你命不好,與他攀了親事,将來恐怕難脫牽連。”

錢方孔怒道“言下之意就是沒得商量?”

“對,你求我也沒用!”

“既然如此,我豈能饒了你!要死,也是你先死!”錢方孔拔出匕首,朝顧殘生捅去。

江玉麟忙挺身奪刀,口中說道“錢世伯,冷靜一點!若他不肯出手,要他性命也無益,不過是多了一條行兇殺人的罪狀,何苦?”

錢方孔手下減了力度,江玉麟察覺他有動搖之态,繼續勸道“我們尚有時日可周旋,未見得必為魚肉,一定還有辦法。”

錢方孔愕然,“你說的對,天無絕人之路,未到最後一日,結局仍是未知數。”

“江公子,別攔着,我顧殘生活夠本兒了。你的好意我心領。”顧殘生對着錢方孔嘲諷道,“再給你二十日又如何,難逃一死,何必垂死掙紮。”

“你給我閉嘴!”錢方孔再次目露兇光。

江玉麟焦急地側頭看向顧殘生,“顧師傅,毋再多言,你快走!”

顧殘生只是淡然一笑,一動不動。

再如此僵持下去,恐怕形勢會失去掌控,後果堪憂。情急之際,江玉麟喝令九斤二強行将顧殘生帶走,送其歸家。

江玉麟回到江府之時,已精疲力盡,身心疲憊。江守言得知他歸府,匆匆拿着鎮痛散到房中,為他上藥。褪下衣物,看清兒子傷情的一剎那,不由老淚縱橫。淤痕青一塊紫一塊,腫地厲害之處竟有雞蛋大小。一身傷,還為銅錢四處奔走,片刻未歇,江守言心疼不已。統共就一個兒子,還是亡妻豁出性命換來的。縱是粗人,也禁不住這番嚴刑棍棒,何況是從小便嬌生慣養,護地周周全全,皮外傷亦少有的兒子。想到此處,上藥的手不禁顫抖。打在兒身,痛在父心,不外如是。

原本一心盤算如何度過眼前難關,察覺到父親異樣,深知在為他擔憂,江玉麟故作輕松地直說無礙。江守言知他意在寬慰自己,嚴令他傷好之前不得出府,養傷為要,思慮嘉慶通寶,在府內亦可。

轉眼過了三日,江玉麟仍未想出化解之法。錢方孔為此亦是夜不能寐,頻頻過府商讨對策,奈何無計可施。

江玉麟憂心忡忡,坐立尤覺難安,更別說讓他老老實實地趴在床榻上養傷。如此只會讓他輕視自己俨如廢物。因一時馬虎失慎,被有心人抓住機會,導致禍在旦夕的境地,有何面目安然養傷?并未傷筋動骨,區區皮肉傷何足挂懷?他不顧江守言百般阻攔,将心中隐憂道出後,徑自去了錢府。不論能否想出辦法,至少,未讓自己閑着。至少,錢府還有寶兒。

未入錢府正堂,已聞得喧嚣吵鬧之聲,心下已起疑慮。籍聲音辨出來人,無名火油然而生。又是容漢亭,無事不登三寶殿,來此無非是乘人之危,逼娶寶兒。念及此,脊梁骨不禁發涼。顧殘生已是不可指望,容漢亭若出手,嘉慶通寶确然無憂。錢世伯是否會迫于壓力,應承婚事?倘想得

到法子,自然毋須擔憂,可如今一籌莫展,徒呼奈何。

吵鬧聲越來越大,似乎不可調和。江玉麟疾步進入正堂,卻見容漢亭呈緊逼之勢,盛氣淩人,錢方孔連連後退。他火冒三丈,一把拿住容漢亭,吼道“你不要太過分!”

容漢亭怒目而視,“江玉麟,我早奉勸過你,趁早作罷,你偏一意孤行!外人看來以為你至情至性,實則自私至極,寧願兩府滿門抄斬,也不願我與錢寶兒結為夫妻。你們兩家平安無事難道不是皆大歡喜?世間并非錢寶兒一個女人,你為何執迷不悟?就連他,原本世故,如今也變得像茅坑裏的石頭,又臭又硬。”一面說着一面指着錢方孔。

容漢亭所言不無道理,江玉麟聞言一楞,慚愧地垂下手,臉色黯然。如果放棄寶兒,平息風波,可換來寶兒平安,錢府榮昌,一切如常,我做個失意人又何妨?事态惡化至此,我有莫大的責任。

容漢亭察悉,嘴角撇出一抹奸笑,繼續道“江兄,你若心裏真有錢寶兒,應該凡事為她打算,為她着想才是。而非為一己私利,置她的生死不顧。錢寶兒跟了我,我自然不會委屈虧待她,你大可放心。”

錢方孔亦有所察覺,試圖讓他斷了妥協之意,忙說道“玉麟,我們尚有七天時間,萬不能退讓,上了他的當!寶兒早已認定了你,縱是情勢再不利,老夫也不會順他的意,讓寶兒難過一輩子。”

錢方孔越是如此,江玉麟越是自責,憎恨自己自私。防線俨然已被攻破。江玉麟垂着頭蹙眉深思。半晌,他咬緊牙關,擡起頭,神情痛苦,心中似乎做出了決定。

容漢亭見此形景,大喜在望,用盡了所以能用的手段,費勁心機,只為抱得美人歸,如今,終于離如願以償只有寸步之遙。他直直地盯着江玉麟,等候合心的答複。

江玉麟正欲開口,容漢亭翹首以盼。

忽然被一個聲音打斷。

“我非江玉麟不嫁,寧願死,也不會嫁給你!”錢寶兒的身影奪門而入,堅定地說道。

“寶兒”江玉麟溯聲望去,內疚暗生。若不是寶兒及時趕到,他恐怕已做出悔恨終生之事。

美夢破碎,容漢亭仍不甘心。“錢小姐,你恐怕還不明原由,不知事态的嚴重性。只剩七...”

話未說完,錢寶兒打斷道“哪怕只剩一天,我也不會改口。你有哪點配得上我,比得過玉麟?你這種肮髒下流的小人,我躲都來不及,讓我嫁給你,癡心妄想!”她牽起江玉麟的手,十指緊扣,放到容漢亭的眼皮子底下,“這輩子我只會是江玉麟的妻子。即便事情真到了無可挽救的地步,能與玉麟共赴黃泉,我也心甘情願。”

容漢亭心煩地擺了擺手,“夠了,我來這不是為了看你們這出郎情妾意地戲碼!我為你癡心一片,你卻視如糞土。既然你樂意與他做同命鴛鴦,我成全你們!七天之後,看你們如何逆轉乾坤!”

錢方孔喝道“來人,送客!”

“哼,不必勞煩了,我有腿!”容漢亭負氣而去。

☆、總督自保先發制人,錢、江兩府齊齊入獄

容漢亭走遠後,錢方孔責備錢寶兒不守規矩,苦口婆心地說教,“寶貝女兒,我再三交代,大婚前要避諱與玉麟會面,不吉利。”

錢寶兒幽怨地望向江玉麟,言語中帶着不滿,“都什麽時候了,哪顧得上這些繁文缛節。還好我及時出現,不然這個人恐怕要悔婚了。”

“寶兒,我...”江玉麟慚愧地埋着頭,欲言又止。

“你跟我來!”錢寶兒惱得拉着他出了正堂,兀自行到府中花園才松開手。她生氣的扭過身,不搭理身後之人。四下無人,安靜地只能聞得寒蟬鳥鳴之聲。半晌,江玉麟依舊低頭不語。錢寶兒按耐不住,埋怨道“你倒是說話啊!”

江玉麟頓了頓,從身後撫上她的手臂,“寶兒,對不起,你生我氣無可厚非。不過,容漢亭說的沒錯,我不能自私,只顧着自己的心意。”

錢寶兒聽此,更惱了。她轉過身連連捶打江玉麟的胸膛,一面嗔道“你還說,你還說!是不是成心想氣死我。你這個傻瓜,一點都不懂我的心思!”

江玉麟雙手抓住她的手腕,“你的心思我自然是明白的。可我不希望你有事,我寧願我...。”

“不要說了。”錢寶兒用手攔住他的嘴,“若不能與你在一起,我活着也沒什麽意義。與其茍且偷生,不如與你生死相随。收銅之艱,我有所耳聞,無論結局如何,我都願意患難與共。何況,歸根究底,是我爹,拖累了你,拖累了江府。往後,不許再自作主張,若然我真的會惱你。”

患難見真情,江玉麟為之觸動,情不自禁地将錢寶兒攬入懷中,颔首望着她說道,“寶兒,我定會解決嘉慶通寶,度過難關。我不舍得讓你與我同難共死。還有很多事情等着我們,我們還要拜堂成親,白頭偕老。”

溫存片刻,錢寶兒想到他前幾日受了杖責,遂問起傷情。江玉麟搖着頭瞞騙已無大礙。提及杖刑,江玉麟不禁燃起緊迫之感,彈指一揮,十日許就那麽過去了。時間寶貴,必須趕緊想出法子來。他滿面愁容,倉促地與錢寶兒話別,便去忙他心中的正經事。錢寶兒理解如今是非常關頭,盡管心中希望有他陪伴,依然滿口應允。可人前腳剛走,錢寶兒就成了霜打過的茄子,焉怏怏的,渾身上下不舒坦,見什麽都提不起興致。她百無聊賴地回了房,坐在梳妝臺前,托着下巴,望着江玉麟送她的那支步搖出神。

“小姐,錦繡綢緞行的夥計求見。”小翠的聲音突然打斷了她飄飛的思緒。

錢寶兒摸不着頭腦,近日并未光顧哪家綢緞行,真是莫名其妙。她意懶地回了聲,“帶他到隔壁房間候着。”

“是。”

錢寶兒起身至隔壁房間,只見小翠捂着嘴偷樂。她正色道“找我所為何事?”

錦繡綢緞行的夥計托着一個紅色絲錦裹着的包袱,呈到她身前,說道“錢小姐,這是江府在敝店定做的喜服,原本三日前應該送來,可江府尤為講究布料針腳繡工,為達到要求,我們綢緞行的繡娘已是連夜趕工,但也直到昨日方落針。不周之處,萬望錢小姐海涵。”

錢寶兒喜從心來,急不可耐地從夥計手中接過包袱,将其打開,是一套蘇繡所制的繡鳳喜服。‘玉麟,将來我們成親做一套蘇繡吧,你那套繡龍,我那套繡鳳,好不好?’原來他還記得。她臉上溢出笑容,喜滋滋地拿着喜服左右擺弄,視如珍寶。

江玉麟獨自徘徊街頭,眼神渙散,腦中想的全是銅錢。他漫無目的地走着,忽被一名路人撞個滿懷,腳盤不穩地趔趄了幾步。這時方回過神來,條件反射地連連賠禮道歉。路人也未多與他理喻,罵了一句“走路不長眼睛”,倒打一耙後便甩手離開。江玉麟擡眼望去,才知自己迷迷糊糊走到了十裏坡。不由笑話自己,真是被銅錢急糊塗了,走錯路也懵然不知。

‘十裏坡,十裏坡?’餘中正那日差衙役所取的不就是十裏坡老槐樹下的那口水井,不就是此處?!說不定此處可以找到線索,那麽嘉慶通寶就有轉機!他興奮地跑到老槐樹下,在水井周遭悉心查看,不放過任何細枝末節。

奈何許久,一無所獲。連下了幾天大雨,即便原遺下蛛絲馬跡,亦早被沖刷地一幹二淨。

江玉麟喪魂失魄地回到府中,原以為能有點頭緒,誰知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一切又回到了原地,俨如死局,讓人窒息。他将自己關在書房,不吃不喝,殚精竭慮,只為嘉慶通寶。

馬琬怡連日心情欠佳,思着江玉麟,又為他所憂。晚間,正在總督府後院散心,遠遠瞥見父親和典史步履匆匆,仿佛在商量要事。這幾日并無大事,除了前幾天因銅錢鑄金一事開堂提審外,風平浪靜。她心中不安,暗暗尾随至書房,靠在牆角處偷聽談話。

書房內,典史欠身将一個折子遞與馬泰和,“大人,卑職已拟好文書,請大人過目。”

馬泰和接過文書,展開一看,滿意地點了點頭,“做得好,如此,本官就能全身而退。”

“不知大人打算何時呈上去?”

“明天。待我帶人拿了他們後,你即刻安排人馬,八百裏加急将文書送到刑部複核。”

馬泰和暗下思之,判處極刑的公文經刑部複核,就再無可變更可能,他們死了,我才能安枕無憂。不然,難防小人參我一本,彈劾我失職失察。

“大人,十日的寬限期才過三日,為何如此着急?”

“嗯?”馬泰和不怒而威,“不該問的不要問。本官做事還讓你來教?”

典史忙跪倒在地,“卑職知錯,是卑職多嘴。”一面說着一面掌掴自己。

馬泰和斜眼掃了一眼,皺着眉頭說道“诶,算了。”半晌又說道,“你想知道,告訴你也無妨。你也是讀書人,怎會不知‘君子不立于危牆之下’的道理?嘉慶通寶,眼下錢方孔不可能造得出來,多耽擱一天,就等于給有心人彈劾我的把柄。離新帝登基尚有兩個多月,他做不了,就讓別人做,也好過到時候連累我。”說完,他扶起典史,鄙夷地說道,“你可知道為何至今你還只是個小小的典史?就因為你不谙官場的規則,不知進退,不明分寸。以後啊,多學着點兒。”

典史拱手諾諾道:“是是是,大人英明神武,卑職多謝大人指點,往後還仰仗大人提攜。”

明天?刑部複核?難道...馬琬怡猶如五雷轟頂,驚慌失措,用手捂着嘴巴不敢出聲。察覺房內談話已近尾聲,忙輕聲離開此地。她回到房中,緊緊将門阖上,心裏沒個主意。怎麽辦?到底該怎麽辦?将這個噩信通知江公子,讓他趁早離開廣州?不,不行,城門已經關了,來不及了。即使城門未關,他也不會如此,他是天下第一牙,想必最重聲譽。縱是聽從建議離開,又能藏身何處?難免冠上畏罪潛逃的罪名,更無平反可能。

心急如焚卻束手無策,馬琬怡眉頭擰成一團,唉聲嘆氣。通知他,行不通,可難道眼睜睜看着他死?她的心俨如被人用刀剜了一個窟窿。馬琬怡急出了眼淚,口內喃喃道“不,他不能死。我不能看着他死。”

馬琬怡在房內上下蹒跚,倏爾踱出房門,徑自往書房行去。書房并無燈火,猜想父親應已離開。左右環顧,确定四下無人,她打開門迅速地邁進去,輕輕将門阖上。從懷中掏出火折子,對其吹了一口,火折子閃着微光。她擎着火折子往桌案堆放公文的地方探去。翻來翻去,不是這個,也不是這個。

交由刑部複核的折子究竟在哪?她又慌張又焦急,心仿如跳到了嗓子眼。正煩悶着,一轉身,袖子拂過桌案上的一個長盒,帶落在地。她心慌地将它拾起,盒中之物跌落。她再次俯身,火折子湊近一看,是它,總算找到了!她信手将公文展開,不敢疏漏一字,霎時,公文從她的手中滑落。果不其然,怪不得須刑部複核。她腦中盤旋着‘滿門抄斬,株連三族、查封萬通錢莊、天下第一牙’,她分明看到所附的三族名單中赫然寫着江玉麟的名字。

半晌,她回過神,将公文藏入袖中,急匆匆地将一切恢複原狀後,掩門離去。攔截公文,這是她眼前唯一可以做的事情,至少可以拖延時間。只要刑部的複核一時未批下來,尚有餘地。

翌日一大早,兩廣總督馬泰和就派人包抄錢、江兩府,同時查封萬通錢莊廣州各處分號及天下第一牙。錢方孔不敢置信,才過四日,怎可言而無信,說翻臉就翻臉?可兩廣總督連申訴喊冤的機會也未留給他。

錢、江兩府在廣州向來頗有名望,兩家一齊锒铛入獄,基業盡毀,一時間成為老百姓閑餘飯後的話柄談資。顧殘生餘中正得知,只覺大快其心,總算得以報仇雪恨。

‘嘉慶通寶’牽連甚廣,監牢人滿為患。皆知死期将近,不管是關押男子的監牢,還是女子,哀嚎哭啼之聲不絕于耳。“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大人開恩吶...”

江守言父子與錢方孔同牢收監。江玉麟見到錢方孔的那一瞬間,雙膝重重跪倒在地,将所有的責任攬于肩頭,為辜負寄望致歉。錢方孔并未怪罪,垂着老淚将他扶起,“玉麟,苦了你,是老夫連累了你們江家。”之後,除了互道幾句噓寒問暖的體己話,再無多言。他們心照不宣,現今無計可施,只能等死,言語再多,不過是再添上幾分悲戚。

江守言本就因舊疾落下病根,加上受驚過度,身子見恙。天下第一牙,終究毀在他手裏。滿門抄斬,意味着不久,江家将斷子絕孫。從此,江氏一族,也就徹底地完了。錢方孔亦是氣色暗淡,絕望之色溢于言表,他心裏清楚,回天乏術,枯木實難逢春。大半輩子苦心經營,奔波忙碌換來的榮華富貴,盡數付諸流水。如今,這些過眼煙雲他都能抛諸九霄,唯一放不下的便是他的獨生女,錢寶兒。寶兒素來錦衣玉食,焉能受得住牢獄之災?他嘆息,皆因對財富的欲求不滿,才讓嘉慶通寶斷送了錢、江兩家的基業,亦斷送了兩個孩子的未來。

江玉麟靠坐在一側,偏着頭望着高高的窗棂,兩眼空洞。那欄窗棂,是監牢之中唯一一處能可見天日的所在。光線透過窗棂,斑斓可見空氣中漫舞的粉塵,镂空處斜斜射入一束束耀眼的光芒,将牢中幾人的身影擲于雜亂的茅草上,卻感知不到任何光熱,只覺寒意蒼涼。人為草木,豈可憎蒼天無情?許是已值日中,日頭将牢房照地愈來愈通亮,不禁有些刺眼,他半阖雙眸,擡手遮擋。指縫間,他似乎看到了與錢寶兒‘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蜃景。他目光堅毅,漸漸拂去了慘淡的面容,嘴角揚起苦澀的笑。‘寶兒,若真踏上黃泉,不許走得太急,記得等我,別走丢了。來生,我們再結為夫妻,兒女繞膝,一起白頭。’

☆、總督之女為救玉麟調公文,事敗豁身舍名節

‘轟隆’一聲,窗外驚雷炸響,風雲變幻,烏雲暗湧,天色漸漸灰暗,片刻,蔽走了最後一抹光輝。大雨淅淅淅瀝瀝來得急猛,打過窗棂,沿着牆壁垂洩而下。江玉麟忙起身扶起江守言,提醒父親換地而栖,切莫着了風寒。

綠竹撐着傘,随着馬琬怡前來探監。門口的獄卒欠着身子勸道“小姐,監牢重地,不吉利,何況此處關押的皆是冠以極刑的男子。您還是打道回去吧,以免沾上晦氣。”

獄內不時傳出一波又一波凄慘絕望的哀嚎。

馬琬怡心生畏懼之意,将羅帕緊緊的攥在手中,鎮定後說道“我的事情不必你操心,放行即可。”

獄卒面露難色“這...小姐,若被總督大人知曉,定會降罪于我。小人實在難為,還望小姐體諒”

“你放心,出了事情,我會替你兜住。”

“好、好吧。”獄卒違拗不過,見她決意如此,也不好再加阻攔。“不知小姐想探望哪個死囚?”

‘死囚’二字如刺一般,戳痛的她的心。她頓了頓,“江玉麟。”

獄卒向裏邊的同僚點了點頭,示意帶她去見江玉麟。幾個獄卒領着路往裏邊走着,兩邊監牢關滿了死囚。諸多死囚蓬頭垢面,潦倒不堪。他們有的冷眼望着通道中的來人,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綠竹膽怯地扯了扯馬琬怡的衣角,馬琬怡看了她一眼,‘綠竹,別怕。’忽有一波死囚見到有人探監,還是個女子,連連從牢木的縫隙中發瘋似的伸出手來,試圖拽住這顆救命稻草,凄慘地哀求“救救我,我不想死,求求你救救我!...”吓得馬琬怡、綠竹叫了出來。幾個獄卒忙從腰間拔出刀劍将她們主仆二人護在中間,對失常的死囚逼吼道“放肆,還不快縮手!”

馬琬怡擡眼觑得一抹熟悉的身影,“江公子!”她撥開護在身前獄卒,驅腿跑過去。“江公子,江公子!”她抱着牢木焦急地望着那抹身影喊道。

江玉麟意外地擡起頭,“馬小姐”。他一身白色的囚衣,身形單瘦,長辮繞過脖頸,臉色憔悴,馬琬怡不由一陣心疼。

江玉麟緩緩起身,走到牢木前,“馬小姐,你怎麽來了,此處并非你這種千金之軀該來的地方。”

“我來看看你。江公子,你身上的傷可痊愈了?一切可還好,他們可有對你動刑?”

正說着,傳來急匆匆的腳步聲,獄卒和綠竹跟了過來。馬琬怡疊聲道“開門。”

獄卒猶豫半刻,還是從腰帶間取下一串鑰匙,左右挑揀後,打開了牢門。

江守言、錢方孔面面相觑,這是怎麽回事?江守言與馬琬怡素未謀面,不知眼前女子是從何處冒出來的,竟能讓獄卒聽命于她,想必不簡單。錢方孔憶起鑄幣坊與她一面之緣,那回她還暗中相助。總督的女兒到死牢探監,真是少見。從她關切的神情和不同尋常的舉動,錢方孔揣出了個大概。若沒猜錯,馬小姐應是對玉麟有意。錢方孔不禁燃起一絲希望,若馬小姐從中周旋,指不定還有轉機!

馬琬怡微屈着身子邁進牢中,向江守言、錢方孔福身說道,“琬怡見過兩位長輩。”江守言、錢方孔點了點頭,擠着笑意,異口同聲道“客氣、客氣”。

馬琬怡轉而走到江玉麟身邊,說道,“江公子,我爹呈給刑部的公文,被我截了下來。能拖一時是一時。”

江玉麟尤為驚訝,她居然如此冒險,難道是因當日濟慈寺外的救命之恩?他笑着搖搖頭,“馬姑娘,你的好意我心領了。只是,不必為江某白費心思了。如今,除非皇上開恩赦免,才可回天。交不出嘉慶通寶,辱負皇恩,皇上豈會輕饒?橫豎是要死的,早一時晚一時又有何分別。”

“不!我不能看着你死。江公子,我不會讓你......”話未說完,卻被一人打斷。

“小姐,總督大人讓你去書房見他。”典史颔首躬身說道。

馬琬怡為之一顫,這麽快就被爹識破,難道他真的難逃此劫?。她冷冷回了句,“知道了。”

馬琬怡不舍地望着江玉麟,心中五味雜陳。無奈地嘆了口氣,出了牢門。觑得綠竹手上的食盒,交代道“綠竹,拿進去給江公子他們。”說完,便随着典史離開。

書房內,馬泰和大發雷霆,将馬琬怡偷換的公文擲到地上,吼道“你真是膽大包天,竟敢調換公文!”

馬琬怡從容地回道,“爹,如何知道是我做的?”

“除了你還有誰有這麽大的膽子?女兒,你這樣做,究竟是為了什麽?”

“爹,我不能眼睜睜看着江玉麟失去性命。”

果然是為了那個小子,我早就看出這個丫頭對江玉麟不簡單。琬怡居然為了那個小子跟我作對,這還得了?幸而被我發現,若送錯公文,何時才能了結嘉慶通寶一事。這回是調換公文!下回又會如何?馬泰和皺眉說道,“你是我的女兒,怎麽胳膊肘往外拐!江玉麟的生死與你何幹?琬怡,你一向聰慧,為何變得這般莽撞?竟天真的以為偷梁換柱扣留公文就能就救他,哼,區區一紙公文,不過是蓋個官印的事情,我吩咐下去,想要多少就能寫出多少!”

馬琬怡聞言,心中七上八下,忙拉着馬泰和的衣袖問道“爹,那你可有呈上去?”

馬泰和斜眉掃了她一眼,“當然。不讓他們做替罪羊,你爹我就要吃罪,只有先發制人,才能保住這頂戴花翎。”

馬琬怡瞪大雙眼,無措的垂下手,搖着頭“不,不,爹,你為何要這樣做?!”

馬泰和逼近馬琬怡,嗔道“不然我該怎麽做?這話應該我問你,你為何要這樣做?為何要忤逆我!”

“未鑄出嘉慶通寶,其罪難免,但遠不至于滿門抄斬,株連三族。何況時日未到就判此重刑,這分明是冤案!”

馬泰和不屑地回道“什麽冤案!你一個待字閨中的女兒家知道什麽!此案重大,事關皇家,與新帝登基關聯甚密,當初錢方孔的鑄幣權又是我為他力争而來。只要出事,我必受牽連。若不早日了結,你讓我如何擔待?朝野上下若得知此事出了疏漏,必定虎視眈眈,對我落井下石。我也是為了自保,不得已為之。斬草除根,自然無妨。若判有罪,則宜重不宜輕,若論執行,則宜急不宜緩。你不知輕重放肆妄為,險些壞了大事!個中原由都已悉數說與你,這件事情,以後不許再插手!他們必死無疑!”

“我不管所謂的官場黑暗險惡,我只知道江玉麟要是死了,我也不活了!”

此話一出,馬泰和愣在原地,不敢置信地望着馬琬怡。就連馬琬怡自己,也被自己破口而出的言語吓到。

“你在胡說什麽,你再說一遍!”他雖察覺到女兒對江玉麟有情義,但萬萬想不到竟到了生死相随的地步。

馬琬怡跪在他膝下,“恕女兒不孝,爹,他若死了,我絕不茍活人世。”

“你給我起來!荒唐,真是荒唐!為了一個江玉麟,你不惜與我作對,還敢以死要挾!”

“你若不救他,我就不起來。”

馬泰和冷笑道,“你倒吃了秤砣鐵了心了。爹娘生你養你十八年,你現在為了一個幾面之緣的男人,要死要活,混賬!你這是要氣死你爹我!你信不信我現在就先斬後奏,讓江玉麟活不過今日!他到底有什麽好!”

“世間沒有哪個男子能勝過他。爹,你貴為兩廣總督,一定有辦法的!女兒從小到大,從未求過你什麽。爹,你饒過他性命好不好?”

女兒妙齡韶華,品性相貌姣好,又是官家小姐,姻緣有何可愁。怎麽會看上江玉麟,他與錢方孔的女兒可是有婚約在身,簡直是不可理喻。馬泰和憤怒的轉過身去,“我給過他們機會,是他們自己不珍惜。這件事情,沒得商量!”

馬琬怡心裏一沉,失落地攤在地上。也許在馬泰和眼中,江玉麟不過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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