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7)
,曹丕還未到。他的馬正在馬廄裏無聊地晃着尾巴,任昭容認得它,同它玩了一會兒。
“你家公子再不來,我就要回去了。”她捋了捋馬兒的耳朵,見它不爽地甩了甩頭。
倏地,她瞥見地上有道影子在瞬間襲來,陰影的面積驟然放大,使得心裏突生恐懼。她渾身一凜,幾乎下意識地驚“吓”一聲,在她張口的瞬間,一只幹燥的手準而快地覆到她唇上,将驚呼堵了回去。
身後的人幾乎是與她貼身站着,他的手從後伸到前面來罩着她的嘴,像是将人半擁在懷裏似的。
曹丕低下頭,在她耳邊沉聲道:“是我。”
被溫暖而熟悉的溫度包圍,淡淡的迷疊香味安人心神。任昭容噴在他手背上的呼吸趨于平穩,她擡起手拉住他的手腕,将他的手帶了下來,兩人這才拉開距離。
“剛才植弟來找我,耽擱了片刻,走罷。”曹丕反握住她就要松開的手,将一團冰涼的細膩握在掌中,方知她在這兒已等了許久。
黃昏,孤男寡女,私會。
這等有違禮教之事,竟無人覺得不妥。
許是那支令人先入為主的白茅在作怪,有了它背後那層暧昧的寓意,無論他們怎樣相處,都不足為奇了。
只是他們誰也沒有提起白茅的事,以至于令人懷疑這是不是曹植自作主張的惡作劇。
他們出了司空府後,曹丕松開了他的手,轉而将一個龜型手爐取出來交給她。
“還有好長一段路要走。”他走在前面說道。
拿着它就不會覺得冷了。
“要去哪?”
前方道路寬敞而寂靜,一眼望不到頭。偶有幾個過路的行人提着置辦的祭祀用品,匆忙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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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是上元節啊。”任昭容這才記起,今天算是個不無聊卻也不太熱鬧的日子。
此時民間還未有賞花燈吃元宵的習俗,人們都将它視為祭祀用的節日。
今日出行,也并無特殊含義。
金玉坊坐落在市坊一隅,古樸而小巧的招牌懸在餘輝中,與精致的店面相輔。這兒是許都城內最奢侈的玉石店,任昭容曾聽曹卉說起過,曹丕送她的珠串,就是從這裏買的原料。
“以前阿兄帶我來的。”曹丕站在門口,仰望了望金玉坊的牌匾。他轉過身,對任昭容解釋道:“那串珠子,這店家可以修。我那把短刀上的石頭,也是從這裏購得。”
“如此……”任昭容取出放在袖中的珠子,它們還被包在曹丕的絹帕裏。
兩人一道進了門,看到一面精致的屏風,兩道人影映在絹面上,其中一個就是金玉坊的主人。
他走出來看到曹丕,立即揖禮道:“二公子。”
店家是個相貌普通的中年人,衣着打扮講究卻不貴氣,像個文雅之人。他對曹丕很是客氣,從兩人一來一去的問候中聽來,曹丕的确是這兒的常客。
趁他們寒暄的功夫,任昭容将店裏上下打量了一圈兒,并無看到特別之處。稀罕的玉石大概被店家藏了起來,櫃面上的展品還不及屏風背後的人吸引目光。
那人身材高大,束發及冠,未留長須。身姿挺拔,坐得筆直。
她盯着那身影看了許久,越發覺得此人給她的感覺很是熟悉。
“昭容,将珠子交給趙君吧。”曹丕側頭,發現她正無意識地看着遠處的屏風。他也跟着看了一眼,喉頭一頓。
任昭容轉而面向恭謹的店主人,将珠子連帶着絹帕一并遞了出去。
姓趙的店家雙手接過,先繞到屏風後表示歉意:“請孫公子略等趙某片刻。”
孫公子……莫非是她先前在許城外遇見的孫仲?
“趙君請。”絹面上的人影虛擡了擡手,他的嗓音成熟而富有磁性,對任昭容來說,并不是特別陌生。
真的是孫仲。
她将視線移向別處,随意欣賞着店中陳列的玉石,暗暗希望屏風後的人可不要走出來。
曹丕似是沒發現任何異常,坐在屏風的另一邊休息。
方才他喊了她“昭容”,同她告訴孫仲的名字并不一樣。想來那人也不會發覺的……
“喜歡這個?”不知何時,曹丕又走到了她的身後,順手拿起她面前一塊未經打磨的白玉。
原來她目無焦距地盯着這塊玉看了許久。
近日來,她在不知不覺中養出了時常走神的習慣。
“并不……”她看着曹丕手中的璞玉,色澤與他指上的玉鞢相近。下意識否認之後,她又輕聲問道:“我們要在這裏等多久?”
“一刻鐘吧。”曹丕将玉石放回原處,擡了擡眼,越過她的頭頂看向她身後。
任昭容看了看他,見他朝自己身後的方向略一颔首。
她遲疑了一下,終是轉過身,果不其然見到孫仲已從屏風後走出,今日他穿着一套黑青色深衣,仍舊幹淨利落,頭發束得一絲不茍,不像上次狼狽。
他的視線從曹丕落到她身上,嘴角揚了揚。任昭容對他颔首,很快收回目光。
孫仲沒有出聲同她打招呼,倒教人松了口氣。
店家很快将串好的珠玉送了過來,又将他們一路送到門口,目送他們離去。
冰涼的珠串重回皓腕,任昭容雙手交疊放在身前,随曹丕并肩向回走。兩個人不知是誰先放慢了步子,另一個人也放慢了下來,速度比來時慢一倍。
“你認識那個人?”良久,曹丕慢慢開口問道。
“不認識。”任昭容自然知道他說的是孫仲,她否認地飛快,眼也沒眨一下。
曹丕便不再問了,只是擡手揉了揉太陽穴。他放下手時,發覺身旁的人扯了扯他的袖子。
“二公子想吃湯餅麽?”任昭容問向他,眼睛卻看向另一邊的湯餅攤子,正是曹昂先前帶她來過的那一家。
曹丕停住了腳步。
“我知道你不想回去,不如在外面吃了吧。”她回過頭微微笑了笑,算是這幾日來最為舒心的笑容。
“好。”
湯餅攤的主人依舊熱情,也還記得曹丕,甚至記得任昭容。
“二公子來了,不知……”他話說到一半,又笑笑改口道:“不知兩位想吃些什麽?”
曹昂的死訊還未正式公布,然而許都城內已有了風言風語,城內的百姓不可能不知道宛城之變。也許湯餅攤的主人是習慣性問候,就想上次曹昂來時問起曹丕一樣。
曹丕一時不答,兀自失神。任昭容和善道:“兩碗湯餅即可。”
她拉着曹丕坐下,見他疲憊極了,她這才發現他眼底都是青的,不知經歷了多少個失眠之夜。
“自從回到府裏,我每日入睡後都會做夢。”見她打量,曹丕身子緊繃着,生硬地解釋道。
兩碗湯餅上桌,湯面上皆浮着嫩綠的蔥花,綠得刺眼。
作者有話要說: 嘿嘿謝謝落醬~西皮和月章姑娘的地雷和赤鳥的手榴彈=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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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家大帥]曹昂:╰( ̄▽ ̄)╮聽說大家都很挂念我,我再蹦跶蹦跶
[曹家二傻]曹丕:[湯餅]
[曹家大帥]曹昂:……你小子
[曹家四聰]曹植:[困]大哥你還不懂嗎,“湯餅,大哥,孰為重?湯餅也。湯餅,媳婦,孰為重?湯餅也。”
[園長]曹操:吾與湯餅,孰為重?
[曹家大帥]曹昂:湯餅
[曹家二傻]曹丕:大哥,你死的真不冤
☆、燕歌行四
“什麽樣的夢都有,從小到大的……”曹丕看着面前的湯餅,看着蔥花在碗裏打轉,此刻的他一點食欲都沒有。
“昨日我又夢見阿兄還在時,我們同父親母親、彰弟植弟一同宴飲。母親玩笑問我們長大了要做什麽,彰弟答’當衛青那樣的大将軍’,植弟答’要成為阿父那樣的英雄’,父親同母親聽了,都很高興。”曹丕仍舊垂着眼,睫毛打下的陰影加深了他眼底的青色,與其說他在講述自己的夢境,倒不如說他在陳述自己的回憶。
他口中的母親,應當不是丁夫人,而是卞夫人。
他道:“我卻答’追随父兄左右,為平定亂世助一臂之力’。”
任昭容沒有插話,任由他一口氣說完,他說:“他們大抵會認定我是個沒有宏圖遠志的孩子,我答完後也有些悔意,這個答案并不出彩,更不令人滿意……”
“可現在看來,這個答案卻非常的了不起。”任昭容也沒有動筷,直到聽他說完了,看他陷入久久的沉默,自己才将話接了過來。
她并非是在講表面上的漂亮話,更非随口安慰。
如果沒有一個強而有力的霸主來結束這四分五裂的局面,那麽中原則長久不能安寧,人民也無法安定。漢末亂世割據一百年,才算初步穩定,迎來下一個大一統王朝。
其中曹操用最快的速度統一了北方,剩下的大半時間都是與吳蜀兩地隔江而治。
若是眼前這個少年能在日後更努力些……
任昭容又擡目看了他一眼,他垂目坐在一片嘈雜中,薄唇緊抿。直到聽到她的贊賞,他才訝異地擡起頭,随後又意味深長道:“你又知道我在想什麽。”
方才也是,她知道他不願回家的心思,怕是從他的疲憊中看出了他對司空府的排斥。
她知道的好像是有點多了,曹丕簡直要開始憂心,自己別的小心思會不會也要被她知道。
任昭容不以為意地吐了一下舌頭,她做出這樣俏皮的舉動還是第一次,大部分時間她都通曹丕一樣,看不出喜怒,完全不像個十一二歲的孩子。
曹丕看着她,愣住了。
見他愣了,任昭容也為自己剛才自然流露的表情不好意思起來,只是她還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為對面的人添了一勺熱湯。
曹丕這才拿起筷子,恢複了常态。
“回到許都之前,我甚至還未确切地感受到阿兄的離去,直到回來後看見母親,我才發覺……自己的位置已經變了。”曹丕吃了一口,又覺食不下咽,只能又放下筷子。
任昭容也不餓,她只是找個由頭随曹丕在外面逗留一陣子,才跑來吃湯餅。現下聽他再次開口,也放下筷,在心中長嘆一聲。
曹昂不在,長子的順位就落在了曹丕的頭上。不僅如此,若是丁夫人沒有留意,正室夫人的位子也非卞夫人莫屬。到時候,哪怕曹丕是個半路上殺來的嫡長子,在禮法上講,也是曹操的第一繼承人。
只是漢末時期,廢長立幼,廢嫡立賢的例子比比皆是,曹操更非不知變通之人,他本就不講究出身背景一說,百年後立誰為繼承人自然充滿了變數。
“我本以為我與其他兄弟都是沒有勝算的,更未想過與長兄争什麽。”說到曹昂時,曹丕頓了頓。
沒想過,是因為注定争不過。
然而他沒想過,卻不代表別人沒想過。他沒有勝算,別人卻有。
任昭容心煩意亂地将湯碗撥到一邊去,不知卞夫人又對曹丕說了什麽。
那個女人那麽識時務,總不會現在就表露出迫不及待的模樣來。
“父親馬上還要去征讨張繡,我欲求父親準我同去,而母親卻不許。”曹丕搖搖頭,眼底黯淡。
“直到我對她說,’我要站在父親身邊,彌補阿兄給他留下的遺憾’……”曹丕幾不可見地笑了笑,用最平常的聲調表述着自己的決心。
任昭容聽了,下意識地站了起來。
彌補曹昂逝去的遺憾,意味着他并非要取代曹昂,而是要做得比曹昂更好。他将要繼承的,是曹昂留下來的責任。
曹丕見她起來了,以為她要走,也跟着站了起來,彈了彈袍角的塵土。
從頭到尾,任昭容都盯着他每一個細微的表情、動作,沒有悲傷,也沒有興奮,沒有不安,也沒有彷徨。
“與你幼時的夢想相比,也算殊途同歸了。”他們一前一後走出湯餅攤子,任昭容取出懷中的暖爐——早就涼了。暮色盡褪,皓月當空,初春的夜裏仍是幹冷幹冷的,再過幾刻,執行宵禁的士兵也該在城內巡查了。
曹丕将她手上的龜型暖爐收走,冷下溫度的銅器比冰塊還要涼,沒了它輕松不少。
“我聽聞張繡手下的謀士賈诩,是這次兵變的主使。”任昭容潤了潤唇,瞥見曹丕收着暖爐的手一緊,指節突起。
“是他不錯。”
賈诩先後為董卓、李傕郭汜等人手下謀事,這些人都是導致天下大亂、生靈塗地的敗類,硬要說賈诩助纣為虐也不為過。
撇開這些,賈诩還是間接害死曹昂的兇手。
若是沒有他,就憑張繡這一個不足以成大事的軍閥,也奈何不了曹操。
然而……
“二公子下次随曹公征讨張繡,且要以禮相待之。”
“為何?”
“你若不信,看曹公的态度就知。”任昭容輕嘆一聲,曹丕總是要看曹操臉色行事的。
她這般多此一舉的提點究竟是為了什麽……
曹操這個人,遇見有才華的人物就像看到美人一樣,挪不開腿。凡是他認為值得的,費盡心思也要弄到手。即便得不到,也要得個愛才的好名聲出來。
或許曹操與曹丕父子兩個如今在心裏想除賈诩而後快,可到了日後,就該離不開他了。
“沒有不信你。”曹丕停下腳步,側頭垂首,默默看了她一眼。
她後退半步,發覺這個少年不知在何時已比她高出了一個頭,他們不再是一般高了。
他停下來,原來是因為到了司空府的後門。
“糟,忘記給植弟帶果脯了。”推門的瞬間,曹丕低聲嘆了一句,劍眉微擰。
任昭容跟在後面,不知怎麽幸災樂禍地笑了。
看來他出門前被曹植纏住,是有原因的。
府上已點了夜燈,從後門到丁夫人那兒去不近不遠,曹丕執意送她,仿佛路上還會遇到什麽歹人似的。問他原因,他便木着臉回答道:“送你回去多耽擱一會,植弟或許就睡了,今晚也不會來找我了。”
原來如此。
兩人相對無言地向回走,行至一半時,曹丕又突然開口道:“我是要幫阿兄照顧你和阿卉的,不必擔心。”
……她并沒有擔心。
任昭容的目光無意識飄到腳尖,卻不知少年以為她誤會了什麽,吞吞吐吐道:“不如……你也喊我阿兄吧。”
他根本不會調侃這門學問,面無表情的說着飽含逗弄的提議,一點也不好笑。可是任昭容卻半偏過頭去,忍不住笑了笑。
她雖笑了,卻沒采納他的提議,喊他“阿兄”。
“阿母,您真要留下我一個人走?!”
一道拔高的女聲橫插而入,任昭容與曹丕對視一眼,同時望向聲音的來源——丁夫人的前廳。
作者有話要說: [阿瞞育兒園][群聊]
[曹家大帥]曹昂:霧草剛想表揚這小子把妹技能飙升,下一秒又開始犯傻
[曹家四聰]曹植:傳說中的戀愛使人弱智[煙]
[曹家大帥]曹昂:霧草我不楞白白犧牲啊QAQ
[曹家四聰]曹植:我的果脯呢QAQ
[曹家大帥]曹昂:二傻呢QAQ
[曹氏一姐]曹卉:我剛才看見二哥了[心碎]他看見聊天記錄一怒之下關了手機去夜襲了(讓你們說他!)
[曹家大帥]曹昂:……襲誰
[曹家四聰]曹植:……笑而不語
傳說中的小劇場是下集(或者下下集)預告系列[事後煙]
☆、燕歌行五
“阿母,您真要留下我一個人走?!”
一道拔高的女聲橫插而入,任昭容與曹丕對視一眼,同時望向聲音的來源——丁夫人的前廳。
那道質問的女聲,自然來自于曹卉。
聽她話裏的意思,丁夫人是要打算抛下曹卉,一個人離開曹府。關于這事,全府上下都早已有了心理準備,只看丁夫人與曹操誰拗得過誰。
任昭容與曹丕作為小輩站在外面,卻聽得好不尴尬。
“我們還是……”任昭容躊躇道,意在避嫌。
“我未說要留下你一個人,阿卉,”丁夫人平緩的聲音響起,門外的任昭容和曹丕都屏住了呼吸,聽她問道:“你可願同阿母一起離開?”
與丁夫人一同離開,意味着曹卉要放棄曹操長女的身份,與它同時帶來的殊榮和束縛。
曹卉不過比任昭容小上一兩歲,還不懂得許多事情,而這個年紀也是離不開母親的。丁夫人離去後,曹卉恐怕就要淪落到灰姑娘的境地,和她往日裏的驕縱作風一對比,就知道有多難堪。
至少目前為止,衆人都是這般想的。
誰知曹卉緩和了聲音,道:“好,阿卉明白了。母親您走罷,我不想看見您留在這裏難過。”
不止曹丕和任昭容聽了一怔,屋內的丁夫人也沉默了一會兒。
殊不知曹卉抛出的下一句話更是令人吃了一驚:“不過我要留在這裏,我不會讓卞氏取代您的位置。”
曹丕的目光一下子在夜色中黯淡下來,他望了望廳中朦胧的燈火,一語不發地走了,悄無聲息。任昭容從曹卉的話裏回過神,往身邊一看,發現少年早已離去不見,再回頭時,才看見他遠走的背影,小小的,漸漸消失在回廊盡頭。
她沒追上去,而是擡步走進了廳中。
曹卉穿着一身素服,靜靜地坐在那兒,周身燃燒着無形的焰火,卻是冰冷而刺人的。她擡眼瞥見任昭容,轉而對丁夫人說道:“阿母,您不會怪我吧。”
丁夫人早已憔悴不堪,她搖搖頭。
曹卉的選擇,是她的自由。何況她大可借着曹操的勢,選個家世顯赫的如意郎君。
曹卉見她點頭,又看了任昭容一眼,道:“姊姊會代我照顧好母親的吧。”
任昭容颔首。
這是曹卉第一次待她如此和善,不止是因為有事相求。
丁夫人若是準備離去,她也是要離開曹府的,這點毋庸置疑。
“昭容,你想留下嗎?”曹卉走後,丁夫人輕嘆一聲。
任昭容搖了搖頭,一點不情願也無。
“可我剛才看到了,你和丕兒一塊回來的。”丁夫人深深地望了她一眼,話語中暗藏的意思再明顯不過了。
任昭容走得近了些,将袖子撩起,露出腕上那只珠串,晦暗的燈光下,原本瑩潤剔透的紫色變成了幽深的黑。她坦言道:“先前阿兄送的珠串斷了,二公子帶我去修的。”
丁夫人看了那珠串一眼,表情一點起伏也無,她點點頭,道了一句:“如此。”
“你要知道,丕兒自己的婚事,他現在還做不得主。”丁夫人站起身,拍了拍她的手,先一步去睡了。
“昭容知道。”丁夫人說出這樣的話,她并不意外,只是……
她想到那個少年剛才莫名其妙的離去,不知今日是不是同他見的最後一面。就像當初與曹昂匆匆一晤,倉促到來不及道別。
丁夫人向來雷厲風行,她僅在一日之間就決定好了去留,甚至連行李都不用收拾。
這金玉其外的司空府,她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到了明日,她就要帶着任昭容離開曹府,今晚是她們留在這兒的最後一夜。
聽聞曹操正忙着準備再征張繡,已很少回府。任昭容甚至不确定丁夫人是何時同他達成了和離的協議。更或者……丁夫人只是策劃了一出離家出走。
一整天裏,她都在幫着丁夫人收拾東西,除了一些衣物和銀兩,丁夫人只拿走了一些曹昂的遺物。那一整個下午,丁夫人都獨自一人坐在曹昂的卧房裏垂淚。
離去之後,她就再也不用睹物思人,見之落淚了。
到了夜裏,任昭容早早地上了床,腕上的珠串卻冰得她睡不着覺。
終有一日,死亡的陰影會盡數散去,可在此之前,活着的人仍要忍受諸多痛苦。
和思念。
窗棂輕輕響動了一下,任昭容側躺着出神,以為是風吹得窗戶動,并沒有起身查探。
但這卻給了有心人可乘之機。
少年利落地翻窗而入,站定一會兒,才在黑暗中看清床的位置。一帷床簾靜靜垂着,如若不出意外,他要找的人就躺在裏面。
曹丕艱難地動了一下腳步,似是躊躇不前。
寂靜中,他只聽得到自己的呼吸聲,心跳聲,和床帏裏身體翻動的窸窣聲。
他放慢了腳步,走到桌案前時猶豫了一瞬,終是拿起油燈,默默地點上光火。
原本漆黑一片的屋子裏突然有了光亮,任昭容背朝外躺着,眨了一下眼才猛然坐起,隔着簾子就能看到少年幹練的剪影。
她一把拉開床簾,曹丕也正巧在這時轉過來看她。
他就站在床前,手上還端着油燈,火光自下而上映到他臉上,投下一片詭異的陰影,似人又非鬼。
任昭容心頭“突”地一跳,大腦未經思索,就要下意識地驚呼出聲。
面前的少年卻在此時忽然俯身,用自己的唇舌擭住了她的唇,一聲驚呼也未來得及出口。
他俯身停頓了數秒,唇瓣上的熱度十分強烈,熾熱到喚醒任昭容的片刻失魂。幽幽燈光夾在二人中間,微弱地顫抖了一下。
在任昭容伸手推開他之前,他先一步直起身來,定定地看着身前的她,和她因方才的親吻而變得濕潤的唇瓣。多虧了這微弱的火光,才使得朱唇上的一點水澤旖旎而動人。
幾乎是無師自通的,曹丕又要俯下身去,只是這次任昭容沒給他機會,她擡手覆住了他下半張臉,将他往後推去。
“二公子這是做什麽?”她狠狠剜了他一眼,第一次目露兇光,本就淩厲的眉目變得更加尖銳。
但在有情人眼裏,又是另一番風情。
曹丕被她捂着嘴不能說話,也不催她挪開,只拿眼風淡淡向下掃了一眼她細膩的手。
任昭容猛地收回手,曹丕确實平複了好一會兒,才直起身子緩緩道:“方才怕你出聲驚動了旁人,只是手上騰不開,情急之下只好出此下策。”
“出此下策”便是耍流氓麽?
他面色坦然地示意她看看自己手上的油燈,仿佛剛才做出那等輕薄舉動的人不是他。
任昭容竟一時無話可講。
她穿着一身單薄的中衣坐在床邊,又掃了他一眼,才聽他說道:“明日你就要随母親走了,我想來看看你。”
話音一落,他舉起油燈,放在嘴邊輕輕一吹,房內再次陷入一片黑暗。
作者有話要說: 拉燈啦拉燈啦耍流氓啦耍流氓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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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想品德課講師]郭嘉:主公,貴府治安太差了啊,真是令人擔憂 @荀彧
[家政保姆]荀彧:at我作甚,我手無縛雞之力的,更不會對付采花大盜
[曹家四聰]曹植:@曹丕 采花大盜,說你呢
[曹家大帥]曹昂:啧,二傻監守自盜→_→之前說辣麽好聽都是騙人的
[曹家四聰]曹植:你哭着對我說……
[曹家二傻]曹丕:閉嘴
[花瓶]司馬懿:默默刷個存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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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家大帥]曹昂:哦,去自薦枕席反被退麽[眯眼]小豆芽菜還是再長長吧
[曹家四聰]曹植:哈哈哈哈哈哈豆芽菜紅紅火火恍恍惚惚何厚铧
[曹家二傻]曹丕:笑p,我要是豆芽菜你就是豆!
[曹家四聰]曹植:我是豆……豆在釜中泣QAQ
[曹家二傻]曹丕:哭也沒用
兩個小劇場快獎勵我=3=
☆、燕歌行六
閉上眼睛好一會兒,才再次适應黑暗中的一切。
“先熄了燈,”曹丕的聲音愈加低沉,他頓了頓,又道:“我怕有人來。”
任昭容沒忍住輕笑出聲。
既然怕,還來做什麽?
不過她未明着說出來,這一聲輕笑就夠少年惱羞成怒的了。
“咳,”他不自在地幹咳一聲,推脫道:“我怎知道你會歇得這樣早……”
方才他猶豫了許久,本不想打擾她休息,可……
她明日就要随丁夫人走了。
曹丕放下燈座,上前一步坐在了床下的腳踏上。他背靠着任昭容的床,頭一歪就能枕到她腿上。
“姨母說我們暫時還會留在許都城裏,又不是再也不能相見了,二公子又何必冒險夜闖……”任昭容坐在床邊沒動,她說着說着就要下一道逐客令,誰知曹丕立刻打斷了她。
“我怎麽知道。”他語速很快,似是極為不悅。
任昭容不知是哪裏觸怒了他,當下撇過頭去閉口不言。
“母親那裏……當真沒有轉圜的餘地了?”過了半晌,曹丕遲遲開口。
任昭容搖搖頭,又想起黑暗中他看不到,只好答道:“沒有。”
應是沒有了吧。
“曹公這次當真把姨母的心傷了個透徹,若是……若是阿兄當真是戰死沙場,姨母也不會如此絕決。就是因為阿兄死得太不值得了,如果不是曹公動了心……”與丁夫人待得久了,任昭容也染上幾分她說話的語氣,冷淡而嘲弄。
縱使曹丕與她有同樣的想法,亦聽得不怎麽舒服。
他默然了許久,才道:“你不是也曾說過,此事實屬賈诩的陰謀?”
任昭容被他噎了一下,才回道:“世上本就不存在所謂的’算無遺策’,最大的變數即是人心。只要曹公沒有一時耽于美色、來者不拒,張繡等人哪有可乘之機……”
“這事還未有定論。”曹丕又不等她說完,飛快地反駁道。
他終究開始下意識地為曹操開脫,無論他對錯與否。
任昭容知道自己方才言辭過激,将所有的過錯都推到了曹操一個人身上了,這話若是讓別人聽見,她就別想好過了。雖說曹操的責任最大,可……導致宛城之變發生的原因,也并非只是他一個人的過錯。
她苦笑道:“可我說的沒錯,男人總是對美色來者不拒、受之無愧的。”
她的話指向曹操,卻是說給曹丕聽的。
再怎麽樣……男人都一個德性,他們父子倆尤甚。
任昭容咬了咬下嘴唇,像是咬住了自己的心口一樣疼。
“男人并不’總是’對美色來者不拒的。”曹丕話語裏的溫度又冷了幾分,只怕任昭容再說一句惹他不快的話,他就要拂袖而去了。
“你會這般說,只因為你還沒遇到罷了。”任昭容仍目不轉睛地看着別處,她猛然想起,曹丕送她的白茅,還被她插在案前的銅壺裏。
那麽,他之前點燈時定然也看到了……
曹丕仰頭,在黑暗中向她的方向望了一眼,卻沒生氣。
“誰說我沒遇到。”
他如是說。
暗啞的聲音令人遐想萬千。
任昭容哽了一下,心裏生氣一陣猶疑。
她一直當曹丕是個還沒長大的少年,可……
他已經不知從何時開始發育,像是在這樣晦暗不明的夜裏,一點一滴,悄無聲息地褪去了童真的痕跡,取而代之的是渾身散發着的侵略性的意味。
她正這麽想着,倏地感覺原本安安靜靜坐在地上的曹丕欺上身來——
他直起身子朝她這兒探來,灼熱的氣息擦過她的下巴,落在她的頸邊上。
許是因為在黑暗中,他才變得如此大膽。
任昭容隐隐有些後悔,她實在低估了曹丕身為男人的攻擊力,而更離譜的是,此刻的她竟然不感到害怕。
“男人的色心真是最為致命的武器……”他在距離她肌膚只有幾毫米的地方說道:“父親已經得到了教訓,你說的一點不錯……”
“男人一旦真的動了色心,是連命都可以不要的。”
所以他才敢如此肆無忌憚,膽大妄為。
不知是誰的心,在寂靜的夜裏“嘭嘭嘭”地急跳個不停。
他明明沒做出什麽實質性的舉動,卻比做了更令人心悸,心底癢得要命。
乖女孩應該在這個時候離得他遠遠的,可是任昭容沒有。
“……我看這樣下去,你也預備連命都不要了。”她本想嘲弄他一句,誰知話出口後就變成了打情罵俏。
比起教訓曹丕,她更想揍自己一拳。
“我以為在宛城的那一夜,我已經死過一次了。”萦繞在周身的熱氣忽然散去,曹丕索然坐回遠處,淡漠地說着。
冰冷的鐵甲,尖銳的箭矢,滔天的烈焰,咆哮的北風,還有血腥與惡臭,繪成了一個永生難忘的夢魇,也是他親眼見過的人間地獄。
任昭容從床上下來,與他坐到一處,用冰涼的手拉住他,道:“那就把它看做是一次重生,然後更有意義地活下去。”
“阿卉這幾日與我疏遠了許多。”他把她的話當耳旁風,卻沒甩開她的手,而是用另一只空着的臂膀遠遠一伸,将她床上的被褥拉了過來,攏到她身上裹着。
被松軟的棉被包裹着,整個人的骨頭都軟了似的。
任昭容拉了拉被子,曹丕的話說得不痛不癢,其實卻是十分在意。
真是件稀奇事,曹卉對她友善了許多,卻又不理曹丕了。
“她只是一時未想透徹,你對她的好,她都懂的。”
曹昂戰死,丁夫人出走,最大的受益人便是卞夫人母子幾人。曹卉一時別扭,對他們無差別攻擊,在所難免。
這點道理曹丕自然明白,用不着任昭容多說。
他收起失意,轉而問道:“你方才說,你同母親仍會留在許都,可是為了阿卉?”
“正是。”任昭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