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16)

“嗯。”

曹丕正一個人收拾着行囊, 除了幾件衣物,他也沒有什麽好帶的。

袁紹死後,立誰為嗣又成為河北一帶争議最大的難題。袁紹有三個已成年、且各自有勢力的兒子。依祖宗形制, 立嗣當立長,但袁紹與他的夫人劉氏都偏疼最小的兒子, 袁尚。

但袁譚始終是長子,且獲得了袁紹內部部分集團的支持, 與袁尚一派兩相對峙,互不相讓。直到袁紹憂憤而死,兄弟兩個徹底撕破了臉, 為了嗣子之位你争我奪,過了一年多,也沒有争出個結果。

反倒是曹操,趁着冀州一片烏煙瘴氣、江東匆忙交接中,喘過氣來,休整好了軍隊,也儲備好了糧草辎重,決定趁袁氏兄弟疲于交戰時,迅速出擊,徹底攻下冀州等地,将袁紹的殘存勢力清掃個徹底。

曹丕主動請纓,随曹操的大軍同去。與他一起的,還有曹彰和曹植。曹彰如今也到了可以提槍上馬,陷陣殺敵的年紀。每每出城狩獵,總是他獵到的稀罕物最多,頗得曹操賞識。至于曹植,也長成了翩翩少年,偶有詩賦,文采足以蓋過曹丕,八鬥之才已露尖尖角。

除了曹丕兄弟,曹真也在出征之列。他年紀稍長,已成一名優異的少年将軍,願意與他交好的人不在少數,其中就有夢想成為他妹婿的夏侯尚。但曹真卻總喜歡往曹丕這裏跑。

是日,他一身随軍打扮,手上提着個行囊,就往曹丕房裏沖。他四下一看,房裏點了不少爐子,除此之外的裝飾就僅剩下了書架、劍架、一張案,和一張榻。偏偏榻前的帷帳都是蒼青色,曹真甫一進屋,便覺一片肅殺之氣撲面而來,再燃上十個爐子也抵不住徹骨寒意,怪不得郭奕裹得這樣厚,還是一臉病态。

曹真熟稔地找了個地坐下,打趣道:“子桓,你這屋子裏真缺個女人。”

說完,他與郭奕的目光不自覺地對上,大眼瞪小眼了好一陣。

曹丕背對着他們翻書的動作停也沒停。

郭奕沒吱聲,但他在曹丕看不見的地方點了一下頭。

曹真見到盟友,再接再厲道:“阿歡昨日去陪卞夫人說話了,聽她說,卞夫人對你已有些不滿,你怎麽還不着急?”

“啪”的一聲,曹丕扔下書,轉而去疊起了衣服。

他和任昭容的婚事,是曹操許下的,故而他一直堅稱任氏就是他的妻子,曹操對此并不表态,卞夫人縱使心有微詞,也無計可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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漸漸,外面有了各式各樣的傳言——人們只知道曹丕有個妻子叫任氏,卻不知她是何許人也、又為什麽沒人見過她。久而久之,人們都認定,這樁婚事僅僅是曹操的授意,而曹丕和任氏都對這樣的結合頗為不滿,相看兩厭,不歡而散。于是,卞夫人遲早都要替曹丕再物色一個女子,當他的繼室。

只是曹丕的年紀有些尴尬,與他年紀相當的女子,基本已經嫁了人,或是許了人了。再小些、還未及笄的女子家中,則更傾向于和年紀相當的曹植配婚。何況外界都傳言曹丕喜怒不定,沉默寡言,是個不好相與的,連曹操和卞夫人都更喜愛爽朗好言的曹彰和曹植。

眼見曹真說了半天,曹丕還像個聾子似的,他只能朝着郭奕打眼色,叫他趁熱打鐵,好讓曹丕早日對任昭容死了心。

郭奕瞥了瞥曹真,輕咳了一聲,聲線清清冷冷的:“我們查了那麽久,都沒查着她的消息,唯一合理的解釋便是她嫁了人,随了夫姓,這才什麽也查不到。”

“你的那首詩,也派人傳到丁夫人手上了,不也沒有音信?”曹真低頭悶了一口熱水,小聲嘟囔道。

無論他再小聲,曹丕都是聽得見的。

任昭容已然嫁人這個假設,卞夫人提過,他也想到過,只是他不相信罷了。夏侯尚原本是站在他這邊的,可聽了他對這番言論的不屑與嗤笑之後,夏侯尚也忍不住吞吞吐吐,将當年孫權在許都時,為任昭容打水燒柴,百般殷勤的曾經說了出來。

夏侯尚還算厚道,沒有繼續往深處說。

但曹丕又豈會不懂。

這段時日裏,他不間歇地跟随曹操四處歷練,又跟幾位将軍學習了帶兵的本領,前些日子有人舉薦他入仕,卻被曹操當面駁了回去。

那一日,他什麽反應也沒有,但到了晚上,滅頂的苦澀令他躺在床上掙紮不已,望着漆黑的床帳,窗外銀白的月色斜斜映在紗帷面上,一層一層的褶皺像冰冷的波光,刺得他眼底幹澀酸痛,眼眶像是要裂開似的。

彼時,他真的有些痛恨任昭容,恨她此時不在自己身邊。

沒有她在,他連一句旁人肯定自己的聲音都聽不到。

他一夜沒有合眼,天蒙蒙亮時,他獨自闖進了任昭容曾住過的房間,四下望去,只在妝屜中找到一只她曾用過的木梳。上面镂空雕刻的桃花似是她最喜愛的圖案,低頭一嗅,似乎還能嗅到她殘留的發香。

曹丕将這只梳子帶了回去,壓在枕下,但每夜裏仍睡不安穩,時而夢見曹昂去世時的情景,時而又夢見曹操目光裏的失望和寒意,還有卞夫人對曹植溫柔笑着時的模樣,以及任昭容身披嫁衣,不聲不響地嫁給了江東的無名氏……

臨出征去冀州前,曹丕收拾行裝,取出枕下的木梳,盯了半晌,又默默拿起它,梳着自己的頭發。

他拿下梳子時,放到眼前一看,只見有根銀白發絲纏繞在梳齒之間,如每夜照進他床帳的冷月光,刺得人眼睛生疼。

***

大軍徐徐北上,曹丕與曹真并肩走在中間,按辔徐行,身後蒼色鬥篷披在馬背上,落下了細塵。

遠處雲淡天青,曹真坐在馬背上,心情竟與郊游時無異。他行着路,忽然想到一件趣事,興致勃勃地同曹丕說了起來:“聽聞邺城中有名傾國傾城的美人,所謂北方有佳人……唯有江東國色天香的二喬能與其争鋒!而這女子不是別人,正是袁紹的二兒媳,你說巧不巧?”

所謂寶馬香車,美人名劍,正是曹真這個年紀的男兒所熱情追求的,他耐心地同曹丕講解着這名美人的身世,說她是冀州大族甄氏的女兒,嫁到袁家七年,卻一直無所出雲雲……

曹丕陰郁着一張臉,他昨夜又是一宿淺眠,眼底泛着紅絲,微深的眼眶裏染着烏青,活像一只厲鬼,從頭到腳散發着涼氣,十分駭人。

偏偏曹真不怕,仍與他說着甄氏的種種。曹丕也不應聲,他騎在馬背上,目光漠然地看着前方,使得衆人都以為曹真在對着一團空氣說話。

“……所以,自從主公發兵冀州之後,邺城裏面漸漸有人傳言,說,說主公,”曹真砸吧了一下嘴,不知用何措辭,曹丕在此時側頭瞥了他一眼,他才斷斷續續地接上:“說主公戀慕甄氏的美色,打這一戰,都是為了看一眼這北方的第一美人……”

曹丕冷笑一聲。

曹真閉上了嘴巴,不知他是因為哪一句動了怒。

“你也知道是邺城傳出來的,”曹丕轉回頭,目視前方,道:“真正的傳言恐怕不及你有心修飾過的好聽。他們打不過父親,就只能編一些低俗無聊的流言,诋毀他的聲譽,或是他們以為這樣,就可以阻止父親北征的意願,愚蠢。”

曹真讷讷。

的确,真正的傳言比他轉述的露骨得多,可這些傳言越誇張,人們就越興奮,經一個個有心之人口耳相傳,聽者也不由得再添油加醋,煞有介事地轉告給下一個聽衆。

人們對此深信不疑,怪只怪曹操有過類似的前科。

想起當年的事,曹真心思再粗,也不敢再說下去了。他偷瞄了瞄曹丕的臉色,又迅速收回了目光。

曹丕抿着唇,眉頭猛地一蹙。

剛才那一瞬,他頭痛得厲害,像被一支利箭直至穿過一樣尖痛。

他昨夜才夢見了多年前,宛城那一夜的情形,曹昂夢裏的容貌模糊得像一團團烈火,而當夜的大帳中,絲竹之聲與女人的軟語輕笑不絕于耳……

每每提及宛城那一夜,所有人都是一副諱莫如深的表情。然而,他們也都清楚,曹操險些在那一夜死在了溫柔鄉裏。

所以,有關曹操垂涎北方第一美人美色的傳言,衆人沒有不信的理由。

念及至此,曹丕又冷冷一笑,道:“至于甄氏的聲譽,已經被徹底地毀在了她的夫家手裏,我已經有些同情她了。”

作者有話要說: 猜猜接下來會發生什麽[托腮]

這麽緊張的氣氛我都寫不出小劇場了,你們都來說點什麽吧T^T

二謀:曹二都以為你嫁在江東了,幹脆讓他夢想成真吧 @郭照

女王:可以有

二謀:[星星眼]

草皮:孫二你這南蠻子不要挑撥我們夫妻!!!!

二謀:唬誰呢,你倆分明是男未婚女未嫁

草皮:然而我已經被她睡了[羞澀]

郭奕:所以,我猜某人最近陰晴不定大動肝火都是因為某個地方憋了太久[喝茶]女王走前給他開葷這一招太狠了

☆、燕歌行卅三

作者有話要說:

[阿瞞幼兒園][群聊]

[曹家四聰]曹植:二哥你是不是有戀物癖,專拿嫂紙的梳子……裙子……

[曹家二霸]曹丕:你見過哪個戀物癖只拿走這麽純潔的東西?

[曹家四聰]曹植:噗,純潔?那你告訴我你拿嫂紙穿過的裙子幹什麽用!

[郭二代]郭奕:cosplay

[曹家四聰]曹植:恍然大悟

[曹家二霸]曹丕:………………………………

曹真在出征之前, 曾見過卞夫人。

卞夫人那日穿了較為沉穩的灰绛色衣裙, 她本是在院子裏散步,見到來去匆匆的曹真, 便把他喚了過來。

因着曹操對這個養子很是看重,曹真兄妹也沒有母親,卞夫人待他們就極為親切。況且有曹真和曹丕交好這一層關系在, 曹真也很尊敬卞夫人, 偶爾在司空府裏碰到,還能熟稔地閑聊幾句。

“子丹對任氏可有了解?”卞夫人輕嘆一聲,看着園中的胭脂色濃的花蕊群芳, 微眯了眯眼睛。

曹真跟在她身後,慢步陪着,他一聽卞夫人問起任昭容,心中不由得微微一喜:卞夫人終究是曹丕的母親, 她再喜愛曹彰和曹植,也是不忘記關心曹丕的。

“任氏……”但曹真一想到這個人,心裏就止不住地犯難。他沒有見過任昭容, 曹丕也很少願意跟人提起她。郭奕見過她幾次,但他不是個嘴碎的人;夏侯兄弟與她的關系應當不錯, 起初說到她時,還贊不絕口, 到了後來,他們怕曹丕多想,漸漸也閉口不談;還有一個曹卉, 提起“任氏”二字,就滿臉的不痛快。

曹真琢磨了半天,終于确信任昭容八成不是個好相與的,不然卞夫人也不會遲遲不認她做兒媳。況且,他還聽說任昭容是丁夫人的外甥女,想一想有關曹操和丁夫人夫妻不睦的傳言,料定任昭容是個“小丁夫人”。

于是,曹真老實坦白地回答:“我也不知任氏如何,只覺得她與子桓終歸走不到一起的。您也莫擔心,子桓現在只是認死理,待他遇上個美麗的女子,估計就記不起任氏是誰了。”

“如此,這一點倒随了他父親。”卞夫人長嘆一聲,眉頭深鎖,一雙杏目中滿是憂愁與不安,她道:“我聽聞,袁紹有個容色傾城的兒媳婦,姓甄,子丹聽說過否?”

曹真一愣,思緒在腦中迅速轉了幾個彎之後,他急忙回道:“這是哪裏的謠言?我不曾聽說!是府上的下人說給您解悶的吧!”

“也對,我知道的總不比你們多。”卞夫人側頭看了看曹真,目光慈和,笑容欣慰。

曹真打着哈哈,迅速結束了這個有關甄氏的話題,可他卻一直将此事放在心上。

以至于出征的途中,他還在想。

卞夫人以往也不會無緣無故地同他說這麽多話。

曹真本以為自己還有許多時間想想清楚,但奈何曹操攻破邺城的速度比他想象的還要快,好像真迫不及待地進城見美人似的,短短數月,不止邺城,還有大半個冀州,也規劃到曹操的版圖之內。

原本占有邺城的,是袁紹最受寵、也是最年幼的兒子袁尚。他被曹軍擊潰之後,與兄長袁熙一起逃到了幽州。他們的軍隊也損失大半,除去投降的,僅有少數死忠跟随他們逃走,以圖東山再起之機。

不過,袁熙袁尚兄弟将城中的百姓,和他們的親屬家人徹底地抛離了。其中就包括他們的母親、袁紹正妻劉氏,和他們的妻子及姊妹。

曹操一早就派了曹丕曹真前去包圍邺城,待袁尚戰敗之後,即可入城清點。如此,袁尚被曹丕斷了後路,只能痛舍家小,倉惶北上。

破城時,是當日的黃昏,殘陽如血,歸鴉滿天。曹丕與曹真走在最後進城,甫一入城時,這座河北地界最大的都城安靜無比,家家閉戶,仿佛是座空城。

“哈,他們怕得都不敢出來了。”曹真遛着馬四下逛了逛,又很快奔回曹丕面前,道:“我打聽好了,袁紹的老宅在城北,我們從這過去慢慢走,還要小半個時辰。”

曹丕勒馬立在原地,淡淡地掃了一眼周邊,道:“先派一隊人過去守着,邺城已被我們守住,無需心急,莫驚擾了百姓。”

冀州一帶的人民廣受袁氏恩惠已久,他們對袁家俯首稱臣,也換得了長期的溫飽。其中又有當地的世家大族們,與袁氏聯合成一線,如今袁氏雖然走到了末路之時,但冀州的民心卻不容易安撫。

曹真懂得這點,他指揮了幾隊人馬,先往袁氏的府邸開進,他和曹丕則跟在後面,不急不緩地巡視城內概況。

果然,他們策馬走到袁氏的府邸時,殘陽又西斜幾許。餘晖耀眼,距袁府還有幾十米的地方,曹丕眯了眯狹目,他看了府門前把守的士兵一眼,回頭皺眉問向身後的曹真:“你派了些什麽人進去?”

“這……”曹真沉吟半晌,猶疑道:“許是從高覽那裏招降招過來的兩隊人馬,怎麽……”

他話未說完,曹丕已經一人一騎向袁府奔了過去。

官渡之戰雖是一兩年前的事,但用于訓練降兵的時日還尚短。曹操在火燒烏巢那夜招收了數萬降将,後來他将這批人都交給夏侯惇操練。這回攻打袁尚,曹操依舊将自己的主力軍帶在身邊,其餘的兵力便分給了曹丕,命他守好邺城。

烏巢那夜,袁紹的兵卒一個一個投降得極為幹脆,此刻他們成了占領邺城的曹軍,倒不會幹出借機反水的蠢事。

對于他們,曹丕心中仍保留了一份猜疑。他下了馬後,一路穿過中廳,走向袁府最“熱鬧”的後院,碰到他的士兵都不敢噤聲,一個個目送他負手走近女眷所居住的內院。

不為別的,只為這裏女子的尖叫聲此起彼伏,夾雜着男人們嘈雜的粗叫聲,聽得曹丕眉頭直皺。

有幾個站在內院的士兵見了他,持戟的手一緊。

此時,曹丕已知房中發生了何時,他眼底墨色一黯,緊抿着唇上前,将大門一腳踹開了來。

“哐”的一聲,屋內混亂的拉扯瞬間停下,一片吵鬧回歸寂靜,故而曹丕低沉冷淡的話語在衆人耳中聽來,格外清晰:“把他們都給我拖下去,軍法處置。”

聞言,原本站在院裏的士兵們,全都不約而同地上前,默不作聲地将屋裏三五個呆若木雞的男人拖了出去。

曹丕四下一掃,目測袁紹家裏所有的女眷都在這了。有幾個衣衫不整的,也有幾個一臉淚痕的,她們個個敢怒不敢言,幾乎全都看向站在門口,遮擋了刺眼陽光的曹丕。

他背光而立,房中又沒有點燈,冷峻的面容之上籠着一片黑影,看不真切,只有他的眼神寒意徹骨,清楚可見。許多女子都不敢再看,生怕他給她們帶來下一場浩劫。

泛紅的霞光透過窗戶,掃射進屋內,映得一個個被夫婿、兄長抛棄的女子楚楚可憐。其中有一個年紀最大的中年女子,還能強作鎮定。她似乎才年過三十,保養得當,眼角也少有皺紋,姿色仍在,風韻猶存。

想必她就是劉氏。

方才有膽大的士兵作亂,劉氏拿出了所有的膽氣與威嚴,都震懾不住幾個起了邪念的男人。不僅如此,他們還調笑她。不過,吃虧的最多的卻不是她,劉氏目光一偏,看向了坐在床角的女子。

自曹丕入門起,劉氏便端正了坐姿,找回儀态,以諸侯夫人的端莊姿态,應對曹丕。曹丕第一眼留意到的,也是劉氏。

此刻劉氏視線一偏,曹丕也移了移目光,淡淡的看向床角裏低着頭的婀娜女子。

那女子似乎是最先被幾個士兵看上的,她身上的丁香色襦裙已被扯壞,好在曹丕來得及時,那女子還沒有被占去什麽便宜。

剛收編不足兩年的降兵,總不比曹操麾下的主力軍隊軍紀嚴明,無論那幾個人是一時起了色心也好,懷着報複昔日主母的心思也罷,曹丕心底一陣煩躁,也慶幸自己處理及時。

不然曹操定能重責他帶兵不力,有疏軍紀。

面對一衆心有餘悸,惴惴不安的女眷,曹丕更加心煩氣躁,無心搭理,他本欲走後,命人将她們嚴加看管了事,不料自己随意一瞥,因為床邊那一角淺紫色的襦裙定住了腳步。

他忽然記起少時為郭照試穿過的那條煙紫色的裙子,不知被她丢掉哪裏去了。他在她房中翻箱倒櫃找了許久,只找到一把木梳子。

曹丕抿着薄唇,絲毫沒留意自己的目光已落在那裙子上許久了,他不出聲,屋裏也沒人出聲。

片刻過後,上座的劉氏不露聲色地瞄了曹丕一眼,又瞄了瞄床角裏低着頭的女子,緩緩開口道:“曹公子既然遠道而來,不妨在府上住下吧。”

她皮笑肉不笑地彎着唇角,仿佛曹丕是來她家作客似的,絲毫不知她們現在的處境。

也虧劉氏已為人案板上的魚肉,還能維系自己袁氏主母的架子。

曹丕面無表情,不置可否。

劉氏見他這般惜字如金的德性,除了暗自咬牙,也沒有別的好辦法。

忽地,她又揚起一抹笑,向坐在床邊、穿着紫裙的女子柔聲喚道:“甄氏,你過來。”

甄氏聞聲,纖弱的身形微微一動,她微微擡起頭,露出膚色凝白的下巴;發髻全都松散地落到了肩上,釵也掉了許多只;她方才慌亂間理好的衣裙有些皺了,卻毫不影響美觀,像一幅畫中的美人,一步一步地向劉氏身邊走去。

“曹公子剛來府上,有諸多不便,你記得去悉心招待他,知曉了?”劉氏噙着笑意,目光一斜,直直看向身段柔美的佳人。

劉氏目光裏的恩威并施之意令曹丕皺眉。

甄氏背對着他,他看不見她的表情。

“……是。”

“不必。”

兩道聲音同時響起,一個妥協,一個拒絕。曹丕幹硬的回絕令劉氏的笑意凝結,甄氏聞聲側過身,略微擡頭看了他一眼,沒有憤怒,也沒有懼怕,只有平靜。

她的五官像是畫工筆下勾勒出來的,一筆一劃都恰到好處,完美的線條極盡柔和,彎彎的黛眉與含煙般的雙眸,即使不露喜怒,也自帶風情。但這樣的美人,又全然不像個柔弱的女子,她眉眼間暗藏的堅韌,與她柔美的面容兩相對比,形成一股強烈的吸引力。

晚來的曹真一進門,目睹這一幕,腳下就是一頓。

他目露欣賞之意,将甄氏從頭到腳看了三四遍,而她則安靜的像只藝術品雕塑,任人欣賞。

比起劉氏,她的鎮定自若才令曹真有些佩服。

“子桓,這個其實可以收下。”他輕咳一聲,湊近曹丕,在他耳邊輕聲說道。

他的聲音只有他們二人能聽見,不料曹丕毫不給他面子,直言道:“我說不必。”

霎時間,一屋子的女眷全都看着曹真,什麽樣兒的眼神都有,使得他心有尴尬,又得強作兇煞。

曹丕斜了他一眼,說道:“你若是喜歡,就自己留着。不過我奉勸你,最好先等等父親如何說。”

說罷,他轉身大步地離去了,曹真看着他絕決的背影,氣得幹瞪眼。

曹丕冰冷了一句話,讓屋裏的女眷全都打了個寒顫,他提醒了她們,自己的命運已經全權交在了曹操手上。

劉氏陰沉着臉,眼底盡是憤憤之色。她何嘗聽不出曹丕的話外音——她找錯了人,曹操才是她要竭心盡力讨好的對象,而他坐不了主。

甄氏漠然地低頭看了劉氏一眼,沒有出聲。

曹丕走了,曹真對這一屋子女人也沒了興趣。不過他在臨走時,又若有所思地看了甄氏一眼。

的确風姿絕代,令人見之忘俗。

他們進了邺城,夜裏有了寬厚軟和的大床,軟枕錦被,曹真卻翻來覆去地睡不着。他想了一夜說辭,最後實在憋得難受,忍不住起床出了門,在院子裏四下晃悠。

曹丕的房間離他的不遠,他走了沒兩步,就發現曹丕房裏還亮着微弱的燈光。

他沒猶豫,直接上前敲門而入。

“吓!”曹真堂堂七尺男兒,長得五大三粗,一進門卻被吓得丢了三魂六魄。

只見曹丕穿着單薄的中衣,長發散着披在背後,他坐在鏡前,一動不動地盯着自己手上的木梳。

曹真咽了咽口水,活像見了鬼似的。他磕磕巴巴地問道:“子桓,你大半夜……不睡覺,發了什麽病?”

曹丕淡淡瞥了他一眼,漠然的目光在昏暗的夜色下,顯得有些陰森。

……曹真忽然覺得這眼神有些熟悉,好像白天在哪見到過。

“好好好,既然你不睡,不妨讓我與你說一說你現在的處境。”曹真猛地上前,“啪”地一下将銅鏡扣了下來,他大喇喇地坐在木案上,也不顧儀姿。

曹丕默默将木梳收回袖裏,隐蔽的動作瞞過了曹真。

“不管任氏會不會回來,卞夫人始終是不希望她進門的。即便她回來了,如願嫁了你,可卞夫人不喜歡她,她在府裏的日子定然很難過,你想她受委屈麽?”曹真決定從曉之以情說起,他一邊說,一邊看着曹丕的反應,見他不反對,他就放心地說了下去。

曹真恨不得把心窩子都掏了出來:“你看,你現在還沒能入仕,即便入了仕,也不能代表什麽……卞夫人可是主公如今最看重的枕邊人,何況她又是你與彰、植二人的母親。為了以後着想,在立嗣這件事上,你至少得想辦法讓她做到不偏不倚,若她偏袒子文和子建,你豈不是要吃虧?”

他覺得自己從未這樣通曉事理過,眼見話題愈走愈遠,他定了定心神,正想再重頭說起,不料曹丕動了動眼睫,打斷他,問道:

“你想說什麽?”

“我……我想說,”曹真倒吸了一口氣,嘆道:“你不能令卞夫人對你有了意見,而任氏就是橫亘在你們母子之間最深的根源!”

“事已至此,我無法讓步,至于母親,她會改變她的看法的。”曹丕沉默了數秒,又道:“人都有喜好,沒有人能做到所謂的不偏不倚,她更喜愛彰弟和植弟,是人之常情。”

“還說!”曹真瞪了他一眼,壓低聲音道:“你看袁氏,不就是因為劉夫人偏愛幼子,兄弟争鬥永無寧日,才使得袁紹死後也不得安生?”

“我們與他們不同。”

曹真被他噎得一時無話可說,總不能說他們曹家的兄弟和袁氏三個蠢蛋是一路貨色。曹真低頭沉默了許久,才道:“總之,你今日勸過我了,而我也要奉勸你一句,”他重嘆一聲,舊事重提:“趁機将那個甄氏讨過來。就算你不喜歡她,不願碰她,擺那放着好看也無礙。這樣好處有三:一,你替卞夫人分了憂,她定然欣慰;二,卞夫人見了甄氏,一定以為你喜新厭舊,就再也不會惦記着任氏了;三,你不要甄氏,自然會有旁人要,主公帳下什麽人都有,于她未必是件好事,若是主公自己……咳,有意,那就更糟糕了。”

曹丕高挺的鼻梁一側投下重重的陰影,他淡漠地聽完曹真的一番話,看着他緩緩說道:“你最好将今夜這番話忘得一幹二淨。”

曹真大為訝異,聲調一下子拔高:“怎麽,你不同意?”他一時激動,全然忘記自己方才還編排了曹操。

“你不知內情,”曹丕閉上眼睛,又很快睜開,仿佛看見了痛苦的過往,他的聲音裏透露着百般疲倦:“她若是因此而離開我,我就得不償失了。”

“你怎知她不是’已經’離開你?!”曹真急得都要拍起了木案。

窗外忽然驟風大作,依稀能聽見樹枝折斷的脆響,木窗被風刮開一點縫隙,吹得曹丕長發互相糾纏,在他肩頭來回掃動。他站起身,緩步走到窗前,将它們死死關好。

“你說的在理,”他對曹真沉聲說道:“而我,也理應未雨綢缪了。”

屋內的燈油漸漸燃盡,火光黯淡了些許,曹丕的面龐也一點一點暗下來,他像一個已經心死的人,安靜的可怕。曹真只當他想通了,會考慮自己的建議,将甄氏娶來。

“綢缪?綢什麽缪?”曹真明顯松了一口氣,已在心中認定,曹丕将他的話聽了進去。

“你會知道的。”

***

那日過後,曹丕每日早出晚歸,遵循曹操的指示,開始打點邺城的事務。他留在袁府的時間很少,除了曹真和幾個手下,他從未見過什麽人。袁府的女眷就像一群被遺忘的幽靈,被曹丕禁足于後院之內。

就在曹真以為曹丕忘記甄氏這個人的時候,前方傳來消息,曹操不日抵達邺城,并于半月之內返許。

曹丕放下信,出門踱到院子裏,士兵們正在清掃暴雨過後的水漬,和滿地淩亂的枯葉紅花。他駐足看了一會兒,士兵們見了他無一不戰戰兢兢,小心謹慎。

那一日曹丕手段狠辣地處理了幾個不守規矩的兵,他們都在一旁看着,被震懾至今,心有餘悸。

“帶我去見甄氏。”曹丕點了一個離他最近的人,那人拿着笤帚一怔,急忙應是。

許是曹真的主意,甄氏被單獨放在她原本的房間裏,與其他女眷隔開,與劉夫人的待遇盡數相同。

曹丕推門而入時,甄氏正在看書。

她的烏發全部挽起,梳着标準的夫人髻,而她低頭看書的模樣卻十分似待字閨中的少女,七分靜美,三分嬌意,令人不忍破壞這樣的風致。

只可惜曹丕突如其來的闖入,令美人驀然一驚。甄氏擡頭,戒備地看向曹丕。

“把門關上,不許任何人進來。”曹丕側頭吩咐,趁這片刻的功夫,甄氏已然悄悄拔下了發髻上的金簪,壓在了書簡之下。

門被輕輕關上,曹丕也轉過頭來,正視着甄氏。

淪為俘虜之後,她似乎也無心打扮了,一張美麗的臉未施脂粉,身上也穿着最不起眼的藕色衣裙。

這回,曹丕沒有打量她太久,他就站在門前,居高臨下地看着她,說道:“待父親到達邺城之後,我會向父親請求,将你要來。我不會帶你回許,你可以暫時留在這裏,日後我會将你獻給我的母親。”

起初,甄氏聽到他的前半段話,眼底充斥着淡淡的諷刺,她翹了翹唇角,沒有開口說話。待曹丕說完之後,她垂下眼睑,長長的睫毛微微顫抖,雙手放在竹簡上,手心的汗浸濕了上面的墨跡。

曹操攻下冀州之後,已有将權力重心移至邺城的打算。無論地理位置也好,城市資質也罷,邺城總比許都更适合成為帝國的中心。屆時,曹操定會舉家遷移至邺,許都将徹底成為安置天子的地點。

甄氏自然對此一無所知,所以她亦不明曹丕的用意。

她垂着眼,毫無反應。這副舉動非但沒有激怒曹丕,反倒教他更為平靜。他沉默了許久,又徐徐開口:“你可以拒絕,而我此後也不會再來,一切等父親到來後,由他定奪。”

他猶豫了許久,才抛給甄氏另一個選擇,令她大感意外。

甄氏很清楚,這并非出自他的“仁慈”,她苦笑,帶着嘲諷之意,清清冷冷地開口道:“我除了答應你,沒有第二個選擇。”

不答應他,她或許會成為曹操收攏下屬的工具,被随便賜給一個販夫走卒之輩,運氣差些,就只是一個供人玩弄的妾。運氣好一點,興許會被曹操看中,仍是個供人玩弄的妾。她如今只是個俘虜,她了解她的丈夫,憑袁熙的本事,根本沒有東山再起的可能。

這些道理,劉夫人一早就與她說過。唯一不同的是,她還癡心妄想袁家兄弟可以卷土重來,只要利用甄氏的美色,與曹氏父子虛與委蛇,争取時間,就會有無限的機會。

“昔時越王就是憑借着卧薪嘗膽的毅力和決心,以及西施的義舉,才使得越國複國啊!”劉夫人當時言辭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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